從燕寢出來,黎昭乘小轎離宮,靜默地摩挲起掌心,即便紅痕未消,心裡卻不痛不癢,待回府見到祖父,麵色如常地走過去。
黎淙本以為孫女會哭花了臉躲進閨房一聲不吭,如同往常每一次與天子不歡而散,都是默默消解委屈,生怕被他瞧出端倪,哪曾想,小丫頭非但沒覺得委屈,還笑吟吟的。
老者哼一聲,“怎麼,要強撐到何時?”
古木到手,黎昭心情不錯,將適才的憋屈拋之腦後,“衝動行事,自食惡果,認罰。”
“真沒強撐?不用爺爺替你出氣?”
黎昭搖搖頭。
咦?奇了怪了。
黎淙撚一綹胡須在指尖,試探問道:“怎麼突然想開了?”
懷春少女不再因為心上人愁眉不展,是一種心境的成長,黎淙是過來人,看在眼裡,雖疑惑,卻欣慰。
“爺爺,昭昭以後都不會自討沒趣。”黎昭挽起老人的小臂,叮囑他要按時服用以古木配置的新藥。
“嗯。”黎淙將信將疑,仍當孫女在強撐說氣話,等這茬子過去,還會屁顛屁顛入宮去。自小養成了喜歡一個人的習慣,沒經曆大風大浪,怎會輕易放下。
手頭還有軍務要處理,黎淙揉揉黎昭的腦袋,問道:“長公主被駙馬囚禁的事,你是如何知曉的?”
天高皇帝遠,一方總兵飛揚跋扈是常有的事,若非親臨那邊,很少能聽到確切的消息。孫女是閨秀,除了宮中和府邸,幾乎沒有出過遠門,怎會清楚平錦總兵的家務事?
黎昭開始賣關子,“昭昭擁有大神通。”
“彆胡謅,說實話。”
一件事不足以讓祖父相信發生在她身上的玄學,黎昭打算繼續賣關子,等再預判幾件大事,謀而後動,才能真正說服祖父。
爺孫倆分開後,黎昭回到後罩房,一進閨房,就見黎蓓親自端著飯菜前來。
全是黎昭喜歡的吃食。
麵對體貼入微的義妹,黎昭道了聲“辛苦”,沒有立即動筷,而是側倚在烏木打造的貴妃榻上單手撐頭,看上去沒什麼食欲。
“我辛苦什麼?倒是姐姐為爺爺的舊疾煞費苦心,是一等功臣。”
黎蓓自顧自說著,言笑晏晏,舀一碗菌湯扭過頭,發現榻上的女子合了眼簾,眉心微蹙。
隻當黎昭在禦前挨了懲戒心情不好,黎蓓放下湯碗,取過毯子蓋在黎昭身上,悄然退了出去。
待射入門縫的晚霞被門扇遮擋,黎昭睜開眼,泠泠眸光涼如水,一刻也不願與之相處。
步入臘月,時至年根,遠行的羈旅者陸續回城,皇城的外鄉人陸續離城,黎昭與祖父的偏房駱氏商量,給了府中仆人回鄉探親的機會。
有家室的仆人們拿著賞錢,背起箱籠,歡歡喜喜地離府了。
侯府一下子清幽下來,轉眼除夕。
府中一直是由庶媳傅氏和黎淩宕的妻子佟氏共同操持中饋。
一大早,還未起身的黎昭就聽見佟氏拔高音量,指使仆人貼春聯、粘窗花。
佟氏出身將門,嗓音渾厚,比起小家碧玉的傅氏,更得黎淙看重,兩人明爭暗鬥多年,曆來是傅氏處於下風。
黎昭從前不喜歡聽傅氏嘀咕佟氏,覺得是惡意的編排,如今多了感同身受,心情好時,還會安慰傅氏幾句。
用過年夜飯,一家人圍在一起守歲。
有黎淙在,任憑傅氏和佟氏如何針鋒相對,都不敢在公爹麵前造次。
黎昭坐在搖椅上,膝頭蓋著毯子,安靜看著庶出一脈,他們雖出身稍稍差些,但前世在麵對黎淩宕的屠刀時,腰杆子都是直的,從駱氏、傅氏再到庶妹黎杳、庶弟黎黎宏,沒一個委曲求全的。
搭在毯子上的手慢慢收緊,少女對庶出一脈多了珍視。
這一年的除夕,黎昭沒有如往常那樣死皮賴臉入宮伴駕,終於不再是黎淙漏風的小棉襖。
燈火通明的燕寢內,蕭承屏退了一眾皇親國戚,坐在紅泥小火爐旁獨自烹茶。
身上依舊是一襲青衫。
玳瑁貓趴在他的腳邊,蜷縮著身體,沉沉睡去。
殿內靜幽,落針可聞,銀骨炭的灼燒聲清晰入耳。
沒有黎昭在旁守歲,青衫身影多少有些孤單。
習慣成自然吧。
蕭承用小銅鏟戳了戳爐子裡的炭火,有火星飄渺上升,映亮他的麵龐。
等釜內茶湯冒起泡,他才想起,所煮的陳年岩茶,是黎昭去年深秋送給他的。
“承哥哥,岩茶能減輕胃寒,你胃不好,適當喝些。”
“承哥哥,以後每年守歲,我都入宮陪你。”
“你不孤單?可我覺得你孤單呀。”
少女銀鈴似的聲音回蕩在耳畔,蕭承撇開小銅鏟,微微壓低眉宇。
果然習慣要不得。
“曹柒。”
珠簾外走進一道身影,雖身量不高,但腰是腰、腿是腿,苗條勻稱,纖細空靈。
“小奴在。”
“派人去打探一下,長公主和齊容與的車隊,哪一個先入城。”
“諾。”趁著殿內無旁人,天子又背對珠簾坐在雪白的氈毯上,曹柒才敢抬起眼,看向那道被燈火鍍上輪廓的背影。
寬肩窄腰,昂藏挺拔,明明有著讀書人的飄逸灑脫,卻又散發淡淡的憂鬱。
兩股氣韻纏絡,時而清霽,時而陰鷙。
距離皇城千裡之外的山坡上,北風急呼嘯,枯草覆寒霜,一行人馬立在其上,眺望起伏綿延的石巒。
一名老將雙頰紅透,手背皸裂,迎著風雪嗬出一口白汽,“少將軍,不知皇城的酒,可比邊關烈?”
一名年輕男子跨馬握鞭,朗眉星目,爽朗笑道:“最烈的酒永遠是下一次品嘗到的,這樣才有期待。”
“駕!”
年輕男子揚起馬鞭,一騎絕塵,濺起層層雪泥、草屑。
噠噠的馬蹄聲陣陣作響,青年身姿入畫。
應了那句“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1”。
元宵節過後,一波浩浩蕩蕩的隊伍駛入宮城,茜裙白裘的中年女子走出馬車,站在車廊上俯看一眾朝臣相迎。
“恭迎長公主回朝!”
蕭承給了長姐盛大的迎接儀式,也堵住了那些習慣說三道四之人的嘴。
一朝長公主不容人輕視。
在一道道恭敬的問安聲中,年過三旬的慧安長公主蕭瓊由蕭承扶下腳踏,長期被囚禁外加舟車勞頓,再名貴的胭脂,也遮蓋不住女子臉上的憔悴。
蕭瓊站定馬車旁,環顧一圈,像是在尋找什麼人。
去往淩霄宮的路上,蕭瓊看向並肩而行的天子,“方便的話,陛下能準許我見一見黎家丫頭嗎?我記得好像喚作昭昭。”
沒有黎昭,她不知還要在囚室熬上幾個年頭。
但黎昭是黎淙的孫女,恐陛下會介意。
時隔一月有餘再次聽到黎昭的名字,蕭承那雙淺色的眸微微泛起波瀾,幾不可察,“皇姐為長公主,想見誰、不想見誰,即隨心意,無需經由他人同意,包括朕。”
蕭瓊抿唇淺笑,輕輕“嗯”了聲,雖說宮闕深似海,但這裡有她最信任的弟弟,比暗無天日的囚室不知好了多少。
淩霄宮內,當太後見到自己的長女,一雙凹陷的眼蓄滿淚水。
皇家母女相擁在一起。
前不久,當太後得知長女的經曆,咬牙切齒吐出一個“殺”字時,遠在平錦的總兵私邸早已血流乾涸。
一個不留。
當日晌午,黎昭接到宮裡送來的口信,說是慧安長公主想要約她一敘。
仔細算起來,兩人沒有幾次交集,慧安長公主出嫁那年,黎昭還小,都快記不清公主出降所乘簷子的樣式。
前世,黎昭不得寵,去往山上靜修的長公主多次寄信入宮,勸蕭承善待黎昭,珍惜眼前人。
這份好,黎昭一直記得。
簡單裝扮後,黎昭隨宮人入宮,前往長公主出嫁前所居住的蒹葭宮。
蒹葭宮一應懼新,外寢堆放幾百個紅木箱,是長公主帶回來的嫁妝,正由宮人們一樣樣歸整。
黎昭跨入門檻時,正見一名茜裙女子站在牆角的架格前擺放書籍。
聽見動靜,女子扭頭嫣然一笑,一眼猜出黎昭的身份。
黎昭上前,欠身一禮,“見過殿下。”
“無需多禮。”蕭瓊毫無避諱地上下打量黎昭,並非高位者挑剔的目光,而是想要好好看看這個救自己出水火的小恩人,“真是個水靈豔質的佳人,難怪能得陛下另眼相待。”
“”
公主對另眼相待有什麼誤解吧?
黎昭沒反駁,深知剛脫離樊籠的女子有多脆弱,需要餘生去治愈舊傷。
蕭瓊拉著黎昭坐在信期繡的榻墊上,讓人端來茶點,有促膝長談的意思。
一個被禁錮太久的靈魂,是想要尋求契合之人的。她對黎昭心懷感激,又一眼投緣,才會先行示好。
兩人從無關緊要的日常瑣事聊起,相談甚歡,聊著聊著,蕭瓊問起黎昭的婚事。
“可有許配人家?”
這話顯然是明知故問。
見黎昭搖搖頭,蕭瓊妙目流轉,壓低聲音問道:“你覺得陛下如何?不必顧慮君臣身份,隻談姻緣。”
萬字紋香盒中飄散出嫋嫋白煙,縈繞在冬陽暖融的後半晌,黎昭腦子昏乎乎的,但還是存了個心眼,沒有把話說絕,“陛下勤政愛民,懷有雄才偉略,是值得托付的夫婿人選。”
“那”一聽有戲,蕭瓊不自覺朝碧紗櫥的方向瞥了眼,唇畔染笑,“昭昭可願嫁入皇室?”
慧安長公主初回宮,對黎昭和天子的事並不十分清楚,多是道聽途說,此刻親自印證,長公主內心是歡喜的,即便自己經曆過不好的婚緣,遇人不淑,但知世間緣分不能一概而論。
再者,即便步入婚緣的人,能羅列出千百條婚後的弊端,也打退不了待嫁女子對婚緣的憧憬。
正如一些老人所說,隻有經曆過,才知苦與甜。
鞋子合不適合,隻有腳知道。
然而,正當她想要撮合兩人時,黎昭話峰一轉,道:“不瞞殿下,臣女無心入宮,也不喜歡陛下。”
蕭瓊語頓,“可”
黎昭知她想問什麼,先行解釋道:“少不更事,孩子心性,又沒與幾個男子接觸過,才會一直纏著陛下。如今長了歲數,要顧及人言,不會再任性胡鬨了。”
少不更事,孩子心性。
一句話,否定了過去種種,也親手捏碎了自己的一顆癡心。
黎昭仍是不痛不癢,坦蕩地與蕭瓊對視,“陛下是天下的,不是一個人的,而我要嫁的男子,獨屬於我。”
經曆一世,若再看不透男女之情,委曲求全,與她人分享丈夫,不是白活了麼。
剛剛脫離火海的蕭瓊慢慢沉澱下來,不再流露錯愕,她懂“獨屬”的珍貴,憎惡負心漢與花心者,能夠理解皇帝為了平衡朝中勢力廣納後宮,但絕不會嫁給這樣的人物。
內心深處,也渴望獨一無二。
寧缺毋濫。
“你比我想得通透。”
“殿下謬讚了。”
蕭瓊歎笑一聲,直直看向碧紗櫥的方向,見一道高峻身影徐徐走出,訕訕清咳兩聲。
天子送她重回蒹葭宮,就在西寢小憩下了,一來為空置多年的寢宮添添人氣兒,二來為她這個皇姐造勢,抬高長公主在內廷的地位。
蕭瓊本意是好的,想要撮合一對男女,沒承想,弄巧成拙。
黎昭在看到一角龍袍時,被戒尺抽打的掌心又開始隱隱作痛。
蕭承走到榻前,凝睇欲要起身行禮的少女,淡淡一句“不必了”,製止了她虛偽的恭敬與客套。
早在臘月初,他就察覺了黎昭的不尋常,似乎一夜想開,不再強求他的心,可這些都是他的察覺,今日徹徹底底得到印證。
是什麼讓一個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女子突然不執著了?
骨子裡的清傲,不容他開口追問。
如此甚好,不是嗎?
朝中不乏新貴俊才,為她順水推舟賜門婚事,利大於弊。
蕭承耷著眼梢,幾分冷然,在至親姐姐麵前,無需斂著情緒,在黎昭麵前,更沒有粉飾過情緒。
“想嫁人了?”
四目相對,彼此間自動形成一道無形的屏障,隔絕了一旁的慧安長公主。
黎昭莞爾一笑,“嗯。”
少女長相明豔,生了一雙內勾外翹的眼睛,雖年紀小,卻已顯露青山嫵媚之姿,尤其是與人對視蘊含深意時,吊起的眼梢被窗外射入的冬陽拉長,分外妖嬈。
蕭承凝著她白淨的臉蛋,從中感受到一絲倔強和較真。
人心隔肚皮,誰也無法完全忖度出另一人的真實想法,蕭承不知黎昭是在強撐說氣話,還是真的有心嫁入,不過總歸是件好事。
好在耳根子清淨了。
“朝中俊傑多如牛毛,慢慢挑選,到時候,朕可為你賜婚。”
黎昭點點頭,髻上的霜橘落蝴珠花隨之顫動,蝶展翅,欲飛遠方,與霜橘作彆。
蕭承斂起眼中霜冽,朝一旁的慧安長公主稍一頷首,提步離開,玄色龍紋大袖拂過纖塵不染的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