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錦繁清楚暗害她的不是站在她對立麵的信王,而是自己人。
她還記得三年前,躺在病榻上的父皇在看到那把從刺客身上尋來的匕首後,先是驚怒交加,隨後苦笑了幾聲,囑咐她,不要再繼續追查這件事。
他極力替那個凶手隱瞞,想儘辦法平息此事。儘管他知道那個人險些要了她的命。
要麼那個凶手是他極力想護著的人。要麼那個凶手與他關係密切,身份一旦暴露,會讓他很難做。
所以就要她忍下所有委屈。
夜很寂靜,萬物無聲。
趙錦繁睜眼,望向無邊夜色。
想到自己親爹對這事的態度,說不膈應是騙人的,她對此多少有些惱火和低落。
但很快理智占了上風,冷靜了下來。
敵暗我明,她一直處於被動狀態。
與其坐以待斃,任人宰割,不如化被動為主動。既然圍獵非去不可,那就借此機會,將計就計,引那個人現身。
翌日一早,趙錦繁協同諸國使團,一路由禁軍護送,前往西郊圍獵。
一同前往的還有幾位朝中重臣和皇室宗親。
其中還來了幾位意想不到的人物。
沈諫不精騎射,據傳他對圍獵之事一向能避則避,今日倒破天荒跟來了。
還有趙錦繁的兩位兄弟,昭王和衍王。
按理說他們倆不是缺胳膊就是斷腿的,沒什麼來的必要。
但她的六皇兄昭王素來愛爭強,不喜彆人將他與常人區彆對待,即便不能騎馬行獵,也要強撐著雙拐跟來。
十皇弟衍王像被昭王強拉來的,看上去不情不願的。
還有深居簡出的定國公,不知出於什麼理由,竟也來了。
說來也巧,這幾人三年前那場圍獵的時候也在。
西郊白雲山,山林密布,獵物頗豐。
趙錦繁為此次圍獵設下了豐厚彩頭,並表示:“從現在起,到今晚子時止,所獲獵物數量位列前三者,得重賞。其餘各人,但凡獵到東西的,按所獲獵物的數量進行分賞,數量越多的,賞賜越多。”
此言一出,眾人爭先恐後策馬入林。
北狄王挽弓朝向上空,一箭射下盤旋林間的白雕,拿下今日第一隻獵物。
烏連王和其他各國使臣不甘示弱緊追其後。
一時間鳥雀驚飛,山林震動。
沈諫悠悠地騎著馬行在林間。
張永跟在他身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道:“君上今天真的會來嗎?”
沈諫“嗯”了聲:“他來信說今日到,那必然會到,他這個人向來言出必行。”
張永忍不住歎了句:“他還是人嗎?”
“從雲州到京城,普通人日夜兼程也要個二十日上下,體力好的快個一兩天腳程也是有的。他這才過了十六日,就到了?”
“沒記錯的話,前陣子他還在那場山石崩塌中受了不小的傷。京城是有什麼寶貝,值得他不顧傷勢,拚了命也要趕回來?”
沈諫扯了扯嘴角:“誰知道呢?也許是急著回來尋仇呢?”
另一邊,趙錦繁牽著馬裝模作樣在山林裡轉了圈。
期間偶遇了她的六皇兄昭王。
昭王坐在輪椅上,瞥見趙錦繁在前頭,臉色不怎麼好看,不鹹不淡地道了句:“參見陛下。”
自從上回大宴上知道了趙錦繁的真麵目。
他總算明白了為什麼小時候每次欺負完笨蛋老九,自己都要莫名其妙倒黴好一陣子。
趙錦繁笑眯眯對著他:“怎麼隻六皇兄你一個人在這,十皇弟沒同你在一起嗎?”
昭王看見她笑就滲得慌,忙回道:“他說自己頭疾突然犯了,受不了這山上的風,沒待多久便下山回宮了。”
“這樣啊。”趙錦繁道,“回頭朕請禦醫好好替他瞧瞧。”
和昭王說了幾句,趙錦繁回了半山腰的營地。
她盤算著,白雲山四周有禁軍巡邏,守備森嚴。那個人若想下手,必定會等夜裡禁軍交替輪換守備鬆懈之時。眼下還不是他下手的好機會。
正如趙錦繁所預料,一整個白天都無事發生。
入夜後,營地上架著篝火。
因她設下豐厚彩頭,表示多獵多得,此刻留在營地的人不多,還有不少人留在山林行獵。
留在營地的人圍坐在一起,烤肉喝酒,歡聲笑語連連。
有使臣邀請趙錦繁一同歡飲:“陛下,不妨一起過來喝一杯。”
“不了,朕稍覺乏累,先回營帳睡會兒。”趙錦繁看了眼天色,婉拒了邀請,獨自回了營帳。
白雲山深處,萬籟俱寂,偶爾能聞得野獸啼鳴。
烏連王手持彎弓,騎著馬穿行在森森密林之中。
他今日白天收獲不算很多,都是些獐子山雞野兔,心裡總覺得缺了點意思,想著晚上無論如何要獵一隻好貨。
就在剛剛,他在山頭遇見了隻皮色極為漂亮的野鹿。
他一路追著那隻野鹿,進了山林深處。
夜間深山,濃霧彌漫,伸手看不見五指。
烏連王隻能靠周遭的聲響來辨明獵物方向。連續射下數箭都未擊中獵物,他心中升起一陣焦躁。
忽聞後方傳來異響,這響聲不同與獵物奔走擦過樹枝的響聲。
烏連王直覺林中有人正從他身後走來。他警惕地朝發出響動的方向舉箭彎弓:“是誰?”
周遭視線不明,但靜得出奇,那位隱在濃霧之中的人顯然聽見了他的問候。
“是我。”那人道,“烏善。”
聽到這聲回答,烏連王忽然咬牙切齒,握箭的手開始不由自主地顫動,不知是憤怒還是激動。
這當然不是因為很久沒有人敢直呼他大名烏善了,而是因為那位不速之客的聲音。
這個聲音他就是死也忘不掉。
五年前,大周西南邊境戰場上。
他第一次聽見那個人的聲音。
彼時他剛登上王位,又連續攻破周邊三國,戰績輝煌,正站在人生至高峰,氣勢正盛,對踏平大周西南信心十足。
他還記得那個人在開戰前曾問他實力夠強嗎?
對於這個問題,當時他答得毫不猶豫:“當然。”
他這輩子還沒在打仗上輸過,如果連他這樣的戰力都不算強,那什麼才算?
他以為那個人在聽到他的回答後會有所顧忌。
但恰恰相反,那個人在聽到他的回答後,非但未露出絲毫怯意,還十分大言不慚地回了句他畢生難忘的話——
“未必。”
夜色濃深,四野寂靜。山上巡邏的禁軍交替輪換,正是守備最鬆懈之時。
趙錦繁的營帳位於營地深處,僻靜獨立。
營帳後方的叢林裡,安插滿了她的伏兵和暗衛,潛藏在暗夜之下,隱蔽而不為人察覺。
趙錦繁在營帳正中的坐榻上,放上了和自己肖似的假人布偶。
營帳內燭火通明,半透的牛皮帳布上隱隱映出帳內景象。
從外頭看,就和她本人躺在坐榻上小憩幾乎一樣。
這還是皮影戲給她的靈感。
當然她還不忘在“假趙錦繁”身邊,安插幾個人高馬大的假人侍衛。
安排完自己的替身,她悄悄離開營帳,潛入後方叢林,耐心等待著“獵物”自己上門。
趙錦繁屏息靜聲。
夜風漸起,樹梢枝葉摩擦發出窸窸窣窣細響,有雜亂的腳步聲混在其中,腳步聲越來越近,洶湧的殺意漸漸逼近。
來了!
漆黑夜空下,數十道黑影騰空而下。這些黑影落地之時,聲響極輕。能夠避開滿山禁軍,潛入營地深處的,可想而知每一個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趙錦繁藏在暗處,看到眼前這一幕,暗罵了一句:該死的!
暗殺她一個,用得著派這麼多人嗎?那個人是狠絕了心要拿她的命。
前方數十道黑影匍匐朝營帳而去,不久將營帳團團圍堵,刺客手中利刃出鞘,在夜色下泛著粼粼寒光。
隻一瞬間的功夫,利刃劃破營帳,數道黑影衝鋒在前,衝進營帳。待看清營帳中什麼人也沒有,有的隻是些假人布包,立刻醒悟:“不好,有詐!”
看到對方因覺有詐而自亂陣腳,潛伏在林中的中郎將葉效朝趙錦繁比了個手勢問——
陛下,趁現在動手嗎?
趙錦繁冷靜注視著前方,回他一個動作,示意——
稍等,勿輕舉妄動。
情況有變。
她的目光落在前方山道上。
落葉堆積的山道,在月色下如覆銀霜。
有人正踏著沉穩有力的步伐自山道下方迎坡而上。
看來今晚過來找她的“不速之客”不止這些刺客。
夜風吹拂著來人玄色衣擺,袖口金線繡成的卷雲紋在月色照耀下透出淡淡光輝。
他仿佛一眼就看透了這裡發生的一切,那雙眼睛正直視著前方,似乎正透過鬱鬱森森的樹叢與她對視。
趙錦繁心猛地一緊,直覺來者不善,慌忙撇開視線。
她一側過頭,就瞥見中郎將葉效在看清來人後,慘白著一張臉:“攝攝攝、攝……”
趙錦繁:“射死他?”
葉效:“不、不不不……”
結巴了半天也沒聽他說出一句完整的話。這實在不太像效表兄平時遇事處變不驚的樣子。
顯然來人和刺客不是一路的。
營帳邊上的數十道黑影警惕地望向來人,在看清對方隻是孤身一人後,揮刀直上。
這群來行刺的人,不會讓看見他們的人活著回去。
不管來的是什麼人,送上門來,隻能算他倒黴。
和趙錦繁一起藏在樹叢間的葉效,看到來人被數十道黑影堵截後,捂臉:“完了。”
那人逆光而立,身姿挺拔,肩寬腿長。夜色朦朧,辨不太清晰他的眉目長相,但應該是葉效極為熟識的人。
被這麼多高手圍殺,他必死無疑,也確實是完了。
她正這麼想著,就聽葉效滿臉複雜地感歎:“那群刺客算是完了。”
趙錦繁:“啊?”
話音剛落,前方就傳來兵刃相接的聲響。
沒過一炷香,趙錦繁就見識到了葉效口中的“完了”是什麼意思。
那個人解決刺客的速度像風,動作不帶一絲猶豫,極快,極準,讓人來不及反應。
冷靜,從容,殺伐果斷。
上一瞬都沒看清他何時從腰間抽出了軟劍,下一瞬劍尖就劃斷了眼前刺客的脖頸。
嘶……
趙錦繁倒吸一口涼氣。
想要做到這麼快,這麼準,不僅是劍術高超那麼簡單,那個人的腦子得比手快。
如果要讓趙錦繁用一個詞來形容那個男人,那就是——可怕。
他簡直強到離譜。
離譜到讓趙錦繁有了一絲莫名的熟悉感。
但為什麼呢?
在她分神思考這個問題的瞬間,那個男人又一劍解決了好幾個刺客。
他出招很凶。
凶到讓趙錦繁覺得,他比她還厭惡這群來殺她的刺客。
夜風呼嘯,劍刃迅速刺穿皮肉的聲音混雜在其中。
趙錦繁看到那個男人朝她所在的方向無聲說了句什麼。
他知道她看得懂。
趙錦繁按著他的唇形在心裡複刻出了那句話,那句話似乎是——
“趙、錦、繁、隻、能、死、在、我、手、上。”
這便是他厭惡那群刺客的理由。
嗬嗬。
幾乎是趙錦繁解讀出他那句話的同一時間,最後一個能打的刺客應聲倒地,在斷氣前的那一刻,那位刺客狠狠瞪著那個男人,幾乎是搜腸刮肚般想知道眼前這個男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咽下最後一口氣前,他終於找到了這個男人在深夜來此地,並對他們下手那麼狠的合理解釋。
“你……是狗皇帝的人。”
“她的人?”那個男人抬目朝營帳後方的叢林望去,“我算不算,你問她。”
趙錦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