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春風和煦,豔陽高照。
皇城梨園廣場內,諸國使團與大周正在舉行一場擊鞠賽。
場上彩綢飛揚,馬蹄卷起陣陣塵土,幾對人馬分彆代表著不同國家,在場上追逐競爭,每當有人擊球進洞,邊上便響起擂鼓慶賀。
馬蹄聲,擂鼓聲,呐喊聲,各種聲浪交雜在一起,熱火朝天。
趙錦繁率眾臣與各國使者於一旁高台上觀看比賽。
雖說是場以娛性為主的擊鞠賽,但誰都不想在諸國麵前失了顏麵,鉚足了勁拚。
北狄人以牧馬為生,最擅禦馬,獲勝的彩綢大半都去了他們那裡。烏連人民風彪悍,狠勁十足,獲得彩綢的數量緊隨其後。
而大周所獲彩綢寥寥無幾。
場上這群大周兒郎們個個身手矯健,球技一流,為了今日的擊鞠賽,訓練許久,原本信心十足。
可惜天有不測風雲,臨上場前這支隊伍的領隊突發舊疾。
缺了主心骨的隊伍,人心渙散,少了幾分士氣,在場上表現得不儘如人意。
北狄王蕭衍臉上不無得意:“你們大周從前也是馬背上得天下,今日隻得那麼些彩綢,未免有些說不過去吧。”
在場大周官員隻能掛著一臉假笑裝作沒聽見。
烏連王在一旁默不做聲,他隻是覺得這場擊鞠賽一眼就能望到頭,異常無趣。
東瀛使者清原還是老樣子,隻要能踩上大周一腳的場合,他必定要出來說叨幾句,儘管他東瀛在場上一麵彩綢也未得到。
隻聽他諷道:“大周泱泱大國,連擊鞠都擊不好,說出去未免讓人笑話。”
話音剛落,從不遠處傳來一陣冷笑:“是誰在那口出狂言?”
眾人循聲望去。
楚昂騎著馬悠悠上前,抬眸朝看台瞥了一眼,氣勢凜然。
清原為他氣勢所攝,笑容僵在臉上。
時隔多日,再見楚昂,他依舊還是那副小爺我脾氣差不好惹的樣子。
趙錦繁合理懷疑,若不是在場有多國使者在,他得顧及大周顏麵,方才他一出口必定不會是“是誰在那口出狂言?”而是“到底是哪條狗在吠?”
楚昂懶得多說,拿起球杖,騎著馬朝賽場中心而去。
“少將軍!”
場上的大周兒郎們見他來了,興奮地迎了上來。
北狄王蕭衍聽見場上的呼喊聲,對趙錦繁道:“原來這位就是貴國的少將軍,我軍曾跟他交過不少次手。他的行軍風格異常凶悍,本王還以為是個粗獷的糙漢子,不想是位樣貌精致的美男子。”
趙錦繁笑了聲:“楚將軍的確樣貌不凡,自小就是人群中最亮眼的。”
楚昂的相貌隨了他的父親定國公,年輕時的定國公不知引得多少貴女芳心暗許,這其中就包括楚昂的母親和現如今的那位定國公夫人。
烏連王不知想到了什麼,側頭插了句話:“你們大周人是不是打架越凶,長得越好看?”
趙錦繁不明所以:“啊?”
這是什麼道理?
就在她愣神的瞬間,賽場上傳來了震天擂鼓聲。
看台上的大周官員們雀躍地呼喊著。
“大周勝了!”
“少將軍好樣的。”
趙錦繁朝賽場上看去。
楚昂正被場上的大周兒郎們簇擁在中心。
他極擅長騎射、擊鞠,與場上這群擊鞠能手們過去都是打慣交道的,彼此之間都很熟悉。他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其他人便知道他的下一步動作。
幾人配合默契,在楚昂的指令下,衝鋒的衝鋒,防守的防守,很快就拿下了一球。
這一球過後,整支隊伍士氣大振,全然沒了最開始上場時的頹喪之氣。
大周在場上的形勢開始逆轉。
楚昂帶領著大周兒郎們穩穩控球,北狄人見此情形奮力追擊,烏連人緊隨其後,廣場之上開啟激烈角逐,擂鼓聲一聲接著一聲。
一直到赤烏西墜,霞光染滿整片天際,比賽才結束。
楚昂帶領著場上的大周兒郎們拿下了第一。
大周官員們歡呼雀躍,北狄王不甘不願地拍手恭賀,至於東瀛使者清原自覺沒臉,半途就躲得沒影了。
夕陽餘暉傾灑在楚昂身側,落下一層緋色光暈。
他牽著馬離開人群,走到看台下,自下而上望去,對上趙錦繁的視線:“怎樣?沒讓你丟臉吧?”
“那是當然。”
趙錦繁垂眸注視著他,冠冕上十二串旒珠隨風輕擺,在她眉梢眼角折射出斑斕光點。
楚昂低頭輕笑,那一笑如朗月入懷。
趙錦繁微愣,回過神來,笑道:“這幾日都不見你,你去哪了?”
楚昂回她道:“去了趟陵州。”
趙錦繁了然。陵州是楚昂母親的祖籍,他約是去那探望外祖了。
擊鞠賽結束後是慶功宴。
大周官員們齊齊朝楚昂敬酒恭賀。
楚昂不鹹不淡地舉杯回禮,喝完眾人敬的酒,轉頭走到坐在正中上首的趙錦繁跟前,往她杯盞裡注入少許酒水,道:“難得高興,不喝一杯?”
他主動向她邀酒,代表著之前生她的氣已經煙消雲散。
趙錦繁倒也很想陪他喝一杯,隻不過現下她肚子裡多了位難伺候的小祖宗,實在不方便飲酒。
她將杯盞裡的酒換成了水,道:“我這幾日正服著些補氣血的藥,酒水衝撞藥性,暫飲不得,隻好以水代酒敬一敬子野。”
楚昂皺眉,急問:“你身子還未好?”
趙錦繁回道:“隻是調養一二,不必擔心。”
聽她說自己擔心她,楚昂不自在地道:“我並非擔心你,隻是隨口一問。”
話是這麼說,他又低頭仔細瞧了瞧她的臉色,見她麵色紅潤的確不像生病的樣子,才放下心來。
趙錦繁:“對了,明日的圍獵你去嗎?”
這幾日趙錦繁與諸國使團洽談互通商貿、使節往來之事。連日來,與這些使團周旋,飲宴、擊鞠之類的應酬不斷。
明日諸國相約在西郊獵場圍獵。
她知曉楚昂一向喜歡騎射,本以為明日他也會一起去。卻不想,楚昂搖了搖頭道:“我就不去了,這幾日家中有客。”
“這樣啊,那好吧。”
春闈將近,又想到楚昂剛從外祖家回來,趙錦繁隱約猜出了他家中來的是哪位貴客。
沈諫坐在不遠處,看著趙楚二人有說有笑的樣子,默默飲酒。
坐在他身邊的張永順著沈諫的視線瞄了眼:“相爺可知,陛下好男風,尤其對少將軍一往情深。”
沈諫嗬嗬幾聲:“你從哪道聽途說來的?”
張永道:“上回宴請各地舉子和使者之時,陛下親口對著昭王承認的,我在旁親耳聽見的。”
沈諫見怪不怪:“但凡有幾分姿色的,她都‘喜歡’。”
這話怎麼聽上去酸鄒鄒的。
張永瞥了沈諫幾眼:“您看著也頗有姿色,所以您的意思是陛下也喜歡您?”
沈諫:“……”平常怎麼不見你腦子轉得這麼快?
張永相當自信:“按您這說法,陛下應該也挺喜歡我的。”
不過論色相,那位才是個中翹楚,這麼說陛下也……
張永腦中閃過一個人影,想到那個人,他渾身寒毛莫名倒豎了起來。
不,唯獨那位絕不可能。
他很快否定了自己荒唐的想法。
“說起來有件事我怎麼也想不通。”張永道,“千都山那些個亂黨殘餘,又不難處理,君上指個人去不就成了,何須親自前去?”
沈諫無所謂道:“誰知道呢?他那個人一慣任性。”
比起荀某人,他倒是覺得有個人最近更奇怪。
沈諫的目光朝趙錦繁望去。
從荀某人給他的回信來看,出手殺他的毫無疑問是他們這位陛下。
趙錦繁是個耐心的獵人,行事一向謹慎求穩,從不急於求成。
卻不知她為何,忽然間那麼著急對荀某人下殺手?
這實在不像她一慣以來穩中求勝的作風。
到底為什麼呢?
想必荀某人也很好奇為什麼,所以才會讓他將近期趙錦繁的一舉一動,儘數告知於他。
也不知道他從中看出些什麼沒有?
慶功宴到中途時,定國公楚驍攜夫人宋氏前來參宴。
定國公楚驍身形挺拔,五官深邃淩厲,舉手投足透著將門中人灑脫不羈的豪氣,雖上了年紀,那股風流瀟灑的勁兒依舊不輸當年。
他身旁的宋夫人,姿色秀麗,端莊溫婉,站在高大的定國公身側,顯得有些小鳥依人。
兩人看上去相敬如賓,關係很不錯的樣子。
這些年定國公深居簡出,甚少出席公開宴席,今日罕見露麵,顯然是為了他的兒子楚昂。
楚昂自受封官職以來,便自立門戶,與定國公府幾乎無甚往來。久違地見到了自己的父親,他的臉上並不見任何喜色。
定國公隻是站在遠處看著楚昂,並未上前與他搭話。
倒是宋夫人走上前,十分親昵地同楚昂打招呼:“子野。”
楚昂見她走來,恭敬回了她一禮:“夫人。”
宋夫人還待再說什麼,楚昂並未給她再開口的機會,借口說自己喝多了,和趙錦繁道了彆,轉身離了席。
宋夫人望著楚昂離去的背影,轉頭又看了眼定國公,無奈歎了口氣。
張永坐在一旁,看著眼前這父子離心的一幕,嘖嘖了幾聲:“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沈諫斜了他一眼:“你又知道什麼了?”
“這外頭可都在傳,定國公他……”張永正欲跟沈諫分享自己得來的小道消息,他口中的定國公便朝他們的方向走來,張永立刻識相地閉了嘴。
見定國公走來,沈諫起身朝他寒暄:“您看上去氣色很不錯。”
定國公順口回了句:“托沈相的福。”
沈諫笑了聲:“應該是托陛下的福吧。陛下聰穎果敢,應對各國使團遊刃有餘,使我大周聲威大震,這些天朝野上下對陛下無有不服的,保皇派總算是一雪前恥了。”
“你說的不錯。”定國公抬目朝坐在上首的趙錦繁看去。
“不過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徹底贏回人心恐怕沒那麼容易,更何況……”沈諫語調一頓,“他回來了。”
慶功宴結束後已是深夜,趙錦繁回到紫宸殿中,沐浴更衣,準備休息。
如意替坐在鏡前的趙錦繁梳著發,麵露憂色:“明天的圍獵您非去不可嗎?”
趙錦繁道:“這是自然,朕身為大周國君,既與諸國使團約定好了,總不好冒然失約。”
如意看向趙錦繁的小腹:“不過您的身子方便嗎?”
趙錦繁朝她眨了眨眼道:“無妨,隻是稍稍裝個樣子,不動真格。”
如意麵上憂色不減,歎了口氣道:“每次一到圍獵您身邊總有不好的事發生,三年前您剛當上儲君時的那場遇刺,還有前陣子摔馬那事都因圍獵而起,我這心裡不知怎麼的,總也安定不了。”
趙錦繁聞言目光漸漸沉了下來。
她從鏡台旁隱蔽的櫃子裡,取出一把生鏽的匕首。這把匕首是從三年前行刺她的那群刺客身上尋到的。
這把匕首的形狀很特殊,它比一般匕首刀身極窄,柄細,刃上有尖刺,是為行刺專門打造的暗器。
巧的是,前陣子她摔馬時騎的那匹馬身上,有用同樣暗器造成的傷口。這個傷口十分細小,又藏在馬的鬃毛之下,極其不易被人察覺。
那匹馬突發烈性,將她摔下馬的真正原因就在於此。
整件事情絕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殺她。
而且這個人極有可能和三年前行刺她的那位是同一個。
這個人鍥而不舍地想要她的命,可見心中執念之深。
皇城銅牆鐵壁不好下手,出了宮就不同了。
明天的圍獵是個下手的好機會,隻怕這個人不會錯過。
但這個人到底是誰呢?
趙錦繁躺在床上,閉目靜思,心裡隱隱有了答案,周身升起一股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