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懷真站在門外,恰好聽見那句“言卿那樣的,朕就很喜歡”,眉眼低垂,微微抿唇,指尖輕顫。
暖閣內屏風後,沈諫慢條斯理地係著衣扣,語帶歉疚,聲音不高不低地開口:“勞言書監久侯了,臣……衣裳還沒穿好。”
這話多少有那麼點讓人浮想聯翩。
深夜寢宮,傳聞中好男風的皇帝,以及沒穿衣裳的臣子……
趙錦繁:“……”
楚昂在宴上沒見趙錦繁回席,低頭獨自喝了幾口悶酒,深覺無趣,離席去了外頭散酒氣。
正走在宮道上,碰巧見沈諫從紫宸殿出來。
沈諫看見迎麵朝他走來的楚昂,笑問:“少將軍這是打算去見陛下?”
楚昂蹙眉:“與你何乾?”
沈諫道:“這自然與我無關,不過……”
他語調一頓,猶豫著開口:“眼下陛下正與言書監在一塊,恐怕沒空見您呢。”
楚昂:“又是他?”
沈諫狀似無意地“哎”了聲。
楚昂瞥他:“你歎什麼氣?”
“我隻是想起方才陛下說很喜歡言書監。”沈諫無奈道,“也對,世上又能有幾個似言書監這般固守本心的良人,也難怪陛下如此欣賞他。”
楚昂:“說夠了嗎?說夠了滾。”
沈諫朝楚昂微一拱手,行了個平輩的辭彆禮,慢悠悠走了。
楚昂看了眼沈諫離去的背影,輕哼了聲。
明知對方刻意挑撥,但想起那晚趙錦繁對他做的事說的話,心裡忍不住湧上一股酸勁。
紫宸殿後堂,燈火幽暗。
沈諫離開後,言懷真緩步走進暖閣,躬身朝趙錦繁行了一禮。
趙錦繁請他免禮,問道:“不知言卿深夜到訪,有何要事?”
言懷真道:“陛下可否請宮人們先行回避。”
趙錦繁朝如意使了個眼色,如意會意,領著身後幾位宮人離開。
暖閣內隻剩下言趙二人。
言懷真行事素來光明磊落,極少有這般需要回避他人的時候。
趙錦繁好奇地看向言懷真。
隻見言懷真從衣袖裡取出一張泛黃的紙,仔細看像是一張藥方,上頭寫著幾味藥材的名字。
趙錦繁接過紙張:“這是?”
燭火昏黃,在言懷真身上渡了一層暖融的光。
他語調輕緩道:“微臣聞女子月信來到之時,常伴有腹痛。微臣這幾日尋來了一張藥方,此方是微臣家鄉流傳的一則良方,能很好地緩解腹痛。不過……雖是經千百人驗證過的好方子,穩妥起見,陛下還是先請江禦醫過目為好。”
趙錦繁垂眸去看手上的方子,眼睛不知怎的泛起一股酸意。
原來他以為上次她腹痛是因為月信來了。
自她有記憶以來,從來也沒人在意過這件事。
她記得自己頭一回來月信,什麼都不懂,哭著去找母妃。
母妃看著她被染紅的褲管,眼裡滿是驚恐和惱怒,一遍遍地責問她,有沒有被彆人看見?
一點也沒理睬她小聲喊痛。
趙錦繁默了很久,抬頭朝言懷真笑道:“多謝。”
言懷真是她現有記憶裡,除了母妃和從小一起長大的如意福貴以及與她境遇相似的江清外,唯一知道她是女兒身的人。
能和她做出那種事的人,必然也知曉這個秘密。
他會是肚子裡孩子的父親嗎?
趙錦繁抬頭,望著他冷峻的眉眼:“言卿,你為何對我這樣好?”
言懷真微愣,眸光幽深,隱匿著複雜的情緒,半晌回道:“為臣者,當事君以誠。”
他朝趙錦繁拱手行過一禮:“夜已深,微臣不便多留,先行告辭。”
趙錦繁道了聲好,吩咐門外宮人送言懷真出殿。
言懷真的緋色官袍慢慢消失在濃深夜色之中。
夜裡輾轉難眠,趙錦繁又想起了一些關於那個神秘男人的片段。
當然還是在床幔深處。
很難想象那晚她究竟和這個男人渡過了怎樣漫長的一段時光。
分不清到底是誰糾纏誰。
她像蔓藤一樣纏繞在他身上,對方似乎是想克製的,但又情不自禁,到後來想讓他停下卻怎麼也停不了了。
趙錦繁心頭實在難解,那晚到底發生了什麼,能讓一向自詡清醒隱忍的自己和那個男人,在沒有藥的情況下如此失控?
不過幾日,春色漸濃,皇城冒出綠意,宮牆旁的柳樹抽起新枝,暖風一拂,柳絮飛揚。
繼各地藩王,地方各州府所派來參加大朝會的使者以及各地即將參加春闈的舉子陸續到京後,京城又迎來了第一批周邊國家派遣來京朝貢訪問的使者。
京城長街之上,異國的馬車在鮮花和歡迎聲中,緩緩駛向皇城。
趙錦繁在皇城主殿含元殿接見來使。
最先來京的烏連使團。
烏連王攜妻女抵達皇城門前,由鴻臚寺官員引著穿過門道,進入皇城,邁過三層高台,入含元殿內朝見。
這位烏連王身著本國胡服,頭戴嵌寶石金飾,掛雙耳墜,腰間掛著用貝母珠串起的瓔珞,眉眼深邃,體格健壯威武,光是胳膊就有常人大腿那般粗,看著就不怎麼好惹。
傳聞自他繼位以來,南征北討,連戰連勝,氣焰極其囂張。曾放言要踏平我大周西南,不幸遇到了早年人在西南的信王,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接見過後,趙錦繁連同幾位重臣與烏連王在麟德殿飲宴。
烏連王對於此刻坐在上首的趙錦繁,態度平平,顯然不怎麼看不上,連杯酒也懶得敬。
倒是問起了老對手信王。
"那位今日怎麼不在?"
那位……
哦,就是早些年把他打得連頭也不敢抬的那位啊。
趙錦繁笑道:“烏連王是問仲父?”
烏連王嗯了聲。
那聲“嗯”帶著幾分慵懶不屑,仿佛是在說,不然還能有誰,在坐的人裡有誰值得他親自過問?
“仲父啊……”趙錦繁語調微頓,“他因故離京。”
恐怕回不來了。
京中春意盎然,暖陽當空。
千裡之外的雲州,烏雲密布,陰雨連綿。
當地天色昏暗,水霧籠罩,幾步開外連人影也看不清。
信王的一行人馬,自千都山平叛歸往京城,沿途路經雲州。
官道上積攢著連日來的雨水,水位深處可及膝,水下道路泥濘不堪,馬蹄子走上去,一整個陷在泥裡,仿佛被吸盤吸住,半天拔不出來。
原本打算走官道回程的大部隊不得不改變行進路線,由雲州渡口走水路至濟州。
連接雲州與濟州的宜水河,湖麵寬廣,水渠豐富,行船較為平穩。
濟州不同於山地環繞的雲州,多是平原,好行路。
因此從雲州乘船繞一程路到濟州,再從濟州出發回京,與直接走從雲州走官道回京差不了多少時日。
一行上千人浩浩蕩蕩朝雲州渡口而去。
信王的侍從懷刃騎著馬在前邊探路,好不容易抵達渡口,看見眼前的場景,怔愣當場。
原本應該停滿船隻的渡口,眼下竟看不到一條行船。
他立刻上前詢問當地人,弄清楚情況後,轉身騎馬回到隊伍之中,下了馬朝被簇擁在中心的那人走去。
“君上,水路恐怕行不通。”
“哦?”
懷刃解釋道:“渡口能載人的大船和官船全被拉去調糧了。還有些零星小船,不過看眼下這天色,雨且還有得下,坐小船渡河恐難抵風浪,太過危險。若要等官船和大船空閒下來,需好些時日。”
官道被淹,水路又因故行不通,他們的隊伍幾乎等於被困在了雲州。
雨霧之中,看不清被他稱作君上之人是何模樣,隻聽他道:“誰下的調糧令?”
懷刃道:“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