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朧,似給那人清瘦單薄的身影覆上一層清冷霜華。
他站在不遠處,眉眼低垂,朝趙錦繁恭敬行了一禮,隨後自袖間取出一方素白乾淨的帕子,遞給趙錦繁。
趙錦繁望見那隻朝她伸來的手,不由有些恍惚。
她第一次見到這隻手的主人是在花園假山深處的觀景池旁。
正值炎暑酷夏,觀景池上驚現浮屍,屍體被池水泡得發脹,辨不清容貌,但從他身上掛著的腰牌來看,是隸屬於趙錦繁宮裡的小太監福來。
父皇在世時宮規森嚴,宮裡出了人命案,刑部立刻派人來查。
趙錦繁得了消息,立刻趕去曝屍地點。她去時,刑部侍郎協同一名主事正在勘察現場。
正午時分,烈日毒辣,花園石壁被烤得滾燙,泡脹的屍體蒸騰出難忍的濃烈腐臭味,便是見慣了殺人現場的刑部侍郎也不忍靠近直視。
那名主事低頭對著令人作嘔的腐屍,一雙白淨細長的手在長蛆的屍身上觸摸摁壓。烈日直曬,衣衫被汗水浸透,皮膚被曬得生疼,他專注得渾似不覺一般。
趙錦繁站的方向正好能看清他的側臉,眼睫濃長,眉眼冷峻,給人一種生人勿進的嚴肅感。
麵前的屍體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雖已腐壞,但仍然能從屍身上找到許多裂開的傷口。這些傷口看起來像是被尖利物體劃傷的,現場沒有明顯血跡和滑痕。屍體頭麵仰,兩手兩腳俱向前,口合、眼開閉不定,兩手握拳,腹肚鼓脹,拍打有響聲(注)。
從種種跡象看來,死者都是自己投水身亡的。
福來的屍體渾身是傷,又是自儘而亡。很快宮中便傳出流言蜚語。
說趙錦繁苛待身邊人,致使其不堪忍受折辱自戕。說趙錦繁平日看著一副唯唯諾諾不中用的樣子,實則有見不得人的特殊癖好,知人知麵不知心。
趙錦繁當然不乾了!這黑鍋她可不背。
福來生前跟她無冤無仇,且福來生性樂觀通達,好好的怎麼會突然自戕?
她打聽到屍體暫時被存放在西側一所空置的偏殿,明日一早就要被送出宮去入殮。於是便趁入夜避開巡夜的宮人,潛去偏殿一探究竟。
偏殿內空蕩蕩的,趙錦繁舉著燈進去,牆麵上人影晃晃,屍體邊擺著冰塊,明明是夏夜,堂室裡籠罩著森森寒氣,莫名的滲人。
趙錦繁剛要舉燈照向屍體,一室寂靜,忽聽外頭“嘎吱”一聲,關著的門驟然開啟。嚇了趙錦繁一跳,以至於她還來不及閃躲,就暴露在了來人目光之下。
來的是白天那名主事。他朝趙錦繁行過禮,徑直走向屍體。
她想要解釋什麼:“我……”
“來看屍體。”他的語氣平淡,仿佛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啊……對,那個……”
“怎麼?”
趙錦繁望著他:“你白日不是已經反複驗過了嗎?刑部侍郎已有論斷,你怎麼還來驗?”
“人命關天,不可馬虎,需一再複驗。”他說得極認真,低頭查看屍身,仿佛是屍體最忠實的傾聽者,“死人隻說實話。”
趙錦繁聽得一愣,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那他告訴了你什麼?”
“他的確是溺死的,但不是自己投水死的。”
趙錦繁心頭一緊:“此話何解?”
他答道:“此人腹部鼓脹,輕摁之,腹水自口鼻而出,聞其腹水有濃重酒氣。鞋跟處有新的磨損,上衣被尖銳之物劃破的痕跡,是酒醉後失足落水而亡。”
趙錦繁有疑問:“可觀景池邊沒有任何失足的滑痕,這又如何解釋。”
“觀死者身上屍斑,其死亡時辰應當是在深夜子時。他失足滑落水中後,被池底礁石所困,屍體沉在池底,未被人發現。正巧那晚巡夜的一名侍衛內急,實在難忍便在池旁行了方便。宮規森嚴,若是被人知曉他隨地小解一事,必有重罰,因此他從池中舀水將岸邊清理了一番,不小心將死者失足的痕跡也清理了。等到白天,死者才在水流的衝力下重新浮出水麵。”
他說著用蠟燭照亮屍身:“證據便是他身上那些似被利物刺傷的傷口。人生前造成的傷口皮膚邊緣呈收縮狀,創口擴大。死後傷創麵平整,無出血或血凝塊。此人身上的傷,有失足時的擦傷,也有溺死後,在水流作用下被池底礁石劃傷的。”
趙錦繁留意到他濕透的褲管和沾滿淤泥砂石的鞋底。
想來在說出這番推論前,他已經找到了那位在池旁方便的侍衛,並在池底查仔細探過了。
趙錦繁自袖間取出一塊帕子,遞給他:“擦擦吧。”
他頓了片刻,抬手接過,低頭輕聲道了句:“多謝。”
蠟燭餘光照出他清正而堅毅的臉,臨彆前趙錦繁問:“你……叫什麼名字。”
他抬起眼睛回道:“敝人姓言,名懷真,字道卿。”
那次彆後,趙錦繁久未再見過言懷真。聽說他因為福來一案執意推翻刑部侍郎所做的論斷,而被排擠,幸而大理寺的柳寺卿十分欣賞他的為人,想辦法將其調進了大理寺,負責修訂例律。
大周建朝百年,陳規陋習繁多,修訂例律之事極其繁瑣,且不比一些在外建功立業的差事,升遷艱難。
不過他認為此事意義非凡。
“法之所始,一為約束,約束有權之人不濫用手中權柄,二為保障,保障百姓安居樂業,有法可依,社稷方穩。”
之後幾年,據說大理寺出了位字寫得極好的少卿,父皇邀其替他抄寫經卷。
趙錦繁隨兄長們一起給父皇請安時,透過半卷的畫簾,看見言懷真端坐在書案前,聚精會神。
他的字寫得方正,恰如其人,正直板正,克己複禮,是為真君子也。
“老九,你愣著做什麼?還不快走!”四皇兄推了推站在畫簾前的趙錦繁。
室內端坐的人筆鋒一頓,略偏頭朝窗外望去,正與趙錦繁視線相撞。他抬手鄭重行了一禮,如當年在偏殿時一樣。
無論是做小官還是做要臣,他自始至終都貫徹初心。
儲位之爭過後,朝堂士氣低迷,人心四散。病重的父皇為振奮士氣,整頓朝堂,重新樹立君威,提議由剛被立為儲君的她主持冬獵。
文武百官,皇親國戚各路人馬集結在西郊皇家獵場,除了信王。信王半點也沒將趙氏放在眼裡,她自然也沒那麼大麵子能請動他老人家。
言懷真也在這次冬獵受邀的官員當中。
一整天圍獵下來,眾人皆收獲頗豐,除了趙錦繁,因公認的不擅騎射,所獲獵物寥寥無幾。
夜裡營帳外升起篝火,空氣中彌散著烤肉的香氣。氣氛一派祥和,趙錦繁對養生之道頗為堅持,早早睡下了,大約是白日累了,這一覺她睡得格外沉。
深夜,趙錦繁正睡著,忽聞見一陣刺鼻的煙味,緊接著耳邊響起焦急的人聲。
“有刺客!”
“太子呢?”
“殿下還在裡頭!怎麼辦?”
趙錦繁驀地睜眼,才驚覺自己已被火光包圍,外頭還不時有火箭射來,火勢愈演愈烈,濃濃黑煙熏得嗓子生疼,她嘶啞的求救聲被外頭嘈雜的馬蹄聲,尖叫聲,和刀劍相撞的聲音蓋過。
眼前的火光像一堵隔離她與眾人的屏障,她出不去,外頭人也進不來。濃煙讓人喘不過氣來,她開始覺得昏昏沉沉的。她提醒自己這種時候千萬不能睡,使勁掐著自己的手臂讓自己保持清醒。
她環顧四周,從床上拉起一床還未被火焚燒的被單,緊緊裹在頭上,找準裡出口最近的位置,奮力往外衝。
吸進肺裡的仿佛不是空氣,而是熱油,火辣辣的灼燒著她的五臟六腑。
前路被黑煙包裹,她全然看不清,頓時失去了方向感,如迷途的鹿一般四下亂撞,找不到出路。
就在此時,一隻白淨細長的手朝她伸來,似黑暗中的之路明燈。
她心突突地跳,伸出雙手捉住那隻手。那隻手很有力,緊拽著她逃離火海。她來不及細想,隻知道奮力奔跑。
待跑出營帳,看清來人,趙錦繁驚道:“言懷真!”
帶火的羽箭如飛星一般自獵場上空劃過。
“來不及細說,先跟我走。”
言懷真帶著趙錦繁穿進樹木茂盛的山間,她不敢回頭看,怕回頭眼淚會忍不住掉下來。
他們不知走了多久,一直到天亮,趙錦繁才撐不住倒了下來。
她的肩膀上被鮮血浸染,之前身處火海,不可避免的被灼傷了,好在有被單遮擋,隻是傷了一處。
燒傷若不儘快處理容易化膿潰爛,危及性命。
他們去了附近一處隱蔽的山洞。山洞裡伸手不見五指,言懷真從附近拾了些枯枝爛葉,用火折子點燃。
他們離西郊獵場已經很遠,此處荒無人煙,森林茂密,追兵想找到他們沒有那麼容易。
山洞裡靜得出奇,隻聽見樹枝焚燒發出劈啪劈啪的響聲。
趙錦繁全身脫力地靠在石壁上,閉眼小憩,忽覺有人靠近,警惕地睜開眼,看見言懷真俯下身欲解開她的衣扣,她欲抬手遮掩,卻發現手一點力氣也無,急叱道:“放肆!”
“冒昧了。”
“言寺卿,此非君子所為。”
言懷真默了默,垂眸抿唇:“殿下認為,何謂君子?”
他是個極守禮的人,此刻卻不再猶豫,解開趙錦繁肩上的衣料,隻道:“愚守禮節,見死不救,實非君子所為也。”
趙錦繁肩上一涼,白皙滑潤的肌膚曝露在言懷真跟前,同時露出來的,還有束胸的一角。
言懷真怔愣當場,手停在半空久久未動。
趙錦繁閉上了眼。
藏了多年的秘密,在此刻初見天光。
言懷真頓了許久,什麼也沒問,隻是從衣袖上撕下一塊布條,蒙在自己眼上。
“冒犯了。”
他是刑官,熟悉人體每一塊骨骼和肌肉走向,那雙手輕點在趙錦繁肩胛皮肉上。
趙錦繁覺得這副樣子比被他盯著更煎熬。
多年後趙錦繁站在花園假山深處,再回想起從前種種,抬手接過他遞來的帕子,認真地道了句:“多謝。”
言懷真卻忽然對她道了句:“對不起。”
趙錦繁不解:“啊?”
“年初那晚的事,對不起。”言懷真歉疚道。
趙錦繁:“……”
年初哪晚啊?對不起她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