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舒寧看到的醬肉圓子,在禦膳房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做鸞鳳和鳴。
上好的肉牛前腿肉,以十幾種大料和藥材醬好,用雕花的法子,雕刻出肉龍,再以龍飛之勢,包圍住裡麵的鳳喜肉圓。
所謂鳳喜肉圓,是取肉最緊實的跑山雞肉做蓉,和以馬蹄、龍眼果肉和糯米,秘製而成。
牛肉補氣,雞肉中和,馬蹄清熱下燥,龍眼補心益血。
皇上勤於政務,殫精竭慮,又不愛喝藥湯子,太醫院和禦膳房簡直是操碎了心,想各種法子努力給皇上進補。
但如此一來,甭管醬肉還是肉圓,想食不沾唇,就需要用刀子片開。
若皇上清醒,蘇培盛或者禦膳房必定會提前片好,省得萬歲爺吃著不爽利。
奈何大半夜的,地方也不對,不敢叫禦膳房伺候,這菜是早備下的,沒叫禦膳房片好。
皇上從進門就憋著一肚子火,直接讓人出去,根本不給伺候的機會。
等到萬歲爺喝起酒來,蘇培盛更不敢把刀子往跟前放,怕有損龍體。
這導致,眼下醬肉是大塊的肉,圓子倒沒了小半個。
禦膳房手藝好,耿舒寧剛才沒少吃。
聽到皇上帶著酒氣的命令,蘇培盛隻能硬著頭皮掏靴子,想用護駕的匕首來片肉。
他總不能叫萬歲爺最倚重的總管太監沒了嘴不是?
耿舒寧心裡恨這王八羔子恨得緊。
見蘇培盛彎腰,她眼疾手快,拿起公筷直接紮在肉圓上,嫩白如玉的小手托在下麵,托到蘇培盛眼前。
被酒激起了緋色的小臉笑得格外恭順,“奴婢伺候蘇總管,您請。”
蘇培盛:“……”請他上路嗎?
胤禛雖頭腦有些昏沉,卻並未醉倒。
看到耿舒寧麻溜的動作,不自覺眯了下丹鳳眸,眸底晃動著輕微的不悅。
宮女名義上都是他的女人。
即便他再不喜,也沒有放著他不管,去伺候一個太監的道理。
蘇培盛最了解自家主子爺,知道不妙,心底管耿舒寧疊聲叫著祖宗,一點沒自恃大總管的傲氣。
他一個太監要什麼傲氣,麵上的討饒真誠無比。
“舒寧姑娘折煞奴才了,您是禦封的女官,怎敢叫姑娘伺候奴才……”
胤禛喝了酒,表情沒有平日那般不露聲色,眯眼還是挺明顯的。
耿舒寧也發現了,心底一慫,嚇唬完蘇培盛,不敢再撩虎須。
她手托著肉圓子,注意著距離,緩緩往胤禛唇邊湊,說話比剛才對著蘇培盛更溫軟。
“蘇總管提醒的是,萬歲爺為大清之主,文治武功,英武不凡,誰也沒有萬歲爺行事更加妥帖。”
“奴婢僭越,請萬歲爺吃肉,好叫奴婢反省自己到底有多粗鄙。”
肉圓子托到胤禛薄唇麵前,因為距離太近,胤禛下意識伸手抓住耿舒寧的手腕,心底更加不悅。
就沒見過伺候用膳是懟到眼眶子下頭的。
這女人不止粗鄙,連差事都不會辦。
也罷,這丫頭說得對,他身為天下之主,就該叫旁人知道個眉眼高低。
他昏昏沉沉哼了聲,拽著耿舒寧的手腕,惡狠狠一口咬了上去。
“唔……”耿舒寧死死咬住唇內側,才忍住沒讓驚呼出口,悶哼出聲。
倒不是胤禛咬了她的肉,啃的還是肉圓子。
可他手勁兒忒大。
喝了酒力道又沒分寸,耿舒寧感覺手腕像被鉗子鉗住,快斷了一樣疼。
她瞪圓了眼倒抽氣,不是說世宗力四弓半嗎?
這絕不可能是柔弱世宗的力道,老鷹抓小雞也無外乎如此了。
偏偏他還一點沒露出用力的神色,不緊不慢咀嚼著肉圓,動作優雅清貴,隻那雙漂亮的薄唇油潤潤的。
配合他略有些迷蒙的眸色和冷白麵龐,竟顯出了幾分澀氣。
耿舒寧心裡暗罵,抿著唇使勁扯了下手腕,疼得眼眶泛紅,對方卻紋絲不動。
蘇培盛格外有眼力價,早不動聲色退出門去,剩兩個人慢慢拉鋸。
胤禛似乎忘了剛才自己的旨意。
午膳後從暢春園回來,他生了一肚子氣,灌了半肚子酒,什麼都沒吃。
生氣時不覺得,眼下氣消,覺出餓來,咬了一口肉不足勁,見耿舒寧掙紮,心裡的不悅達到頂峰。
忘了耿舒寧的身份,隻心裡思量,沒見過這麼伺候的,回頭定要打發到辛者庫去。
他稍用幾分力,不耐煩地將人拽到跟前,抬起耿舒寧手中的筷子,幾口將半個肉圓吞吃下去。
耿舒寧沒防備,差點沒一頭紮他腿上去。
眼疾手快撐住胤禛的肩膀,好歹停在他雙腿前麵,滿腦門汗,小臉煞白。
玉泉春口感柔,酒勁兒卻大。
耿舒寧兩輩子都是個沒量卻好酒的,剛才多吃了幾口,這會兒酒勁上來,腦袋也有些犯暈。
她渾身上下叫囂著示警,倆人的距離完全超出了安全距離。
再不走,指不定發生什麼。
就算男人喝醉了不行,真拉拉扯扯搞得衣衫淩亂,她也彆想再出宮了。
耿舒寧咬著舌尖讓自己努力清醒。
見胤禛還拉著她不鬆手,拽著她手腕,用筷子繼續紮醬肉,趕忙開口——
“皇上,奴婢打水伺候您洗漱一下吧,您……油都要滴您身上了。”
胤禛頓下去找肉吃的動作,被耿舒寧一提醒,想起剛才那一樁來。
原本還想罵耿舒寧不會伺候,抿抿唇卻覺出了帶著醬香味兒的油光滑膩。
胤禛麵上一冷,鬆開耿舒寧,目光深沉盯住她。
“替主子擦嘴,都要朕教你?”
耿舒寧偷偷倒退幾步,垂著頭請罪,心裡腹誹,剛才您那要剁嘴的勁頭呢,剁了就不用擦了。
“蠢材!”胤禛低斥提醒,“帕子!”
他自小就有潔癖,沒注意倒還好說,注意到了,隻覺唇角的油膩愈發難以忍受。
見人呆愣後退,胤禛心下更不耐煩,長臂一伸,耿舒寧已經泛著紅的手腕又被攥住,踉蹌著被拽回去。
他準備自己找帕子。
耿舒寧沒忍住驚呼,小臉疼得皺成包子。
這位爺手勁兒太大,手腕明天肯定要腫,狗男人!
她昏沉著腦筋,欲再次撐住胤禛的肩膀,想著打死不能歪狗懷裡去。
酒意上頭,她腦子轉得格外活躍,也想到順著這位爺意思,拿帕子給他擦嘴,好叫胤禛趕緊放開她。
兩個想法撞到一起,耿舒寧腦子一抽,沒被抓住的那隻小手驀地抬起。
‘啪’的一聲,柔軟白嫩的手,打在了泛著油光的薄唇上。
空氣突然安靜。
耿舒寧心窩子倏然緊繃,酒意被嚇得退大半。
她,她打了雍正的嘴巴子?
就,害怕但想仰天大笑。
她夢都不敢做這麼美,估摸著兩輩子總有一處耿家祖墳,肯定冒青煙了。
剛才吃東西,胤禛沒忘伴著酒,眼下酒意更加深沉,頓了一下,聲音才反映到耳朵裡,感覺唇有點麻。
胤禛慢吞吞想,誰挨打了?
他用嘴打人了?好像有哪裡不對。
不怪他沒往自己挨打方麵想,再給他幾輩子,也想不到有人敢如此放肆。
耿舒寧酒意消退,慫勁兒就上來了,心裡清楚絕不能讓這位爺反應過來。
顧不得什麼曖昧不曖昧了,耿舒寧趕緊用掌心輕柔在胤禛唇角擦拭。
聲音軟得像是哄孩子,“萬歲爺恕罪,奴婢沒近身伺候過,急著替您擦嘴……”
胤禛感覺到柔軟的力道在自己臉上蹭來蹭去,反應過來耿舒寧在做什麼,臉立時就黑了。
他不喜歡被人碰觸,更彆提還被人用手擦嘴,這手剛才都不知道碰過什麼。
越想越難以忍受,胤禛偏頭有些想吐,想讓人將耿舒寧拖出去打死。
這女人不但沒規矩,還是個不愛潔的邋遢鬼,他怎麼會讓這樣的女人近身。
他鬆開手,忍著嘔意低喝:“你放肆!蘇……”
耿舒寧後脖頸兒發涼,哪敢讓他繼續說,趕緊提聲打斷——
“萬歲爺,時辰不早了,您明天還要上朝,不若叫蘇總管伺候您,趕緊回去歇著吧?”
胤禛頓了下,恍惚覺得有道理,人的注意力,在酒醉時格外容易被轉移。
但他一眼都不想繼續看到耿舒寧,伸手指了指門口。
耿舒寧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開了門,衝蘇培盛低低道:“蘇總管,萬歲爺叫您進去伺候,要回養心殿。”
“時辰不早了,奴婢再不回去,行蹤怕是不好交代。”
蘇培盛聞言,見耿舒寧身上沒什麼異樣,就知道什麼都沒發生。
他也沒多尋思,笑著吩咐趙鬆將耿舒寧送回去。
寅時中便要上朝,馬上就三更天了,萬歲爺還沒醒酒,蘇培盛不敢耽擱時間。
就算耿舒寧不說,三更梆子一過,他也要敲門提醒的。
等耿舒寧攤在自己的炕上,連洗乾淨身上酒氣的力氣都無,玉泉春的後勁愈發濃鬱。
昏睡過去之前,她隻來得及在心裡祈禱一番。
菩薩上帝三清道祖瑪利亞,希望四大爺喝醉會斷片,千萬彆想起那一巴掌。
不然饒是她再怎麼掙紮,第二條命估計都走到頭了。
翌日。
堅持到下了朝,胤禛麵上才露出幾分疲憊。
進了禦書房,他歪在軟榻上,撐著腦袋緩神,腦袋跟針紮了一樣疼。
蘇培盛早叫趙鬆借口請平安脈,從太醫院叫了嘴最嚴的常院判過來候著。
常院判給胤禛請過脈,隻道是酒後吹了風,喝碗醒酒湯也就是了。
其實他心裡清楚,皇上勤於政務,疏於龍體安泰,氣大傷肝,腎氣不足又飲了酒,休息不好才會頭疼難忍。
藥是萬不能煎的,方子都不能開。
禦前有太上皇的人,從暢春園回來就喝疏肝的藥湯子,牽扯可就大了。
他隻能在醒酒湯裡加點養身的藥材。
常院判給了蘇培盛個眼神,親自去煎醒酒湯。
蘇培盛打發了其他人出去後,才躬身到主子跟前伺候著。
小聲勸,“萬歲爺,您總這麼熬著卻不是個事兒,若是您龍體有恙,回頭太上皇和太後娘娘都饒不了奴才。”
“您不愛喝藥,請禦醫開些藥膳方子,讓禦膳房做了來吃可好?”
胤禛沒抬頭,渾身的不舒坦讓他心情不大好。
但無論如何,他不會放任自己因為身子骨的問題,耽誤朝政,聞言低沉嗯了聲。
過了會兒,喝完常院判熬的醒酒湯,胤禛難受略緩,這才想起昨晚的事。
他從小就自律,無論做什麼,都不會任由自己失控。
昨天他氣得太狠,一直憋著,心裡的病會傷及根本。
所以不管用什麼法子,都得想辦法控製住從不曾停歇片刻的暴戾。
身上的不適,可以慢慢調養。
昨晚耿舒寧說過的話,和他後起的心思,胤禛都沒忘。
暢春園還有那幾個不省心的兄弟該如何,他心裡已有成算,不會再憋氣為難自己。
許是昨晚想到了解決法子太高興,到了後頭他有點放縱自己多喝了幾碗酒,記憶斷斷續續的。
但耿舒寧替他擦嘴,他還記得。
一想起來,胤禛就恍惚感覺,臉上似劃過蛇一般的柔軟觸感和油膩,胃裡止不住地又開始翻騰。
耿舒寧他要處置,卻不想讓人察覺自己昨晚的狼狽醉態,不能急在一時。
胤禛思忖著,拇指扳指抵在腹上,冷冷瞥蘇培盛一眼。
“昨晚是最後一次,回頭再讓朕看到什麼糟汙東西,不用太上皇和太後,朕就饒不了你!”
蘇培盛愣了下,糟汙東西?
說的不會是那位祖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