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下了一夜的春雨。
蘇彧從屋子裡走出來時,地還是濕的,門前的海棠花染上新紅。
聽了一夜的春雨,開門見春色,她心情頗為愉悅,尤其是在門口看到黑眼圈的尉遲佑時,她完全沒有指使少年大半夜去乾活的心虛,笑著問:“找到蘇承影在哪裡了?”
“找到了!我盯了那小子一夜。”尉遲佑興奮地點點頭,“那小子古怪得很,昨夜在附近轉了一大圈之後,居然去了後巷堆積雜物之處。”
“帶我去看看。”蘇彧說。
“那裡汙穢不堪,殿下真的要去嗎?”尉遲佑有些猶豫,他都覺得那裡臭得不行,何況是平山王殿下。
“無妨。”
蘇彧被尉遲佑帶到蘇承影真正的住處。
雖然她早有所料,但是看到瘦弱的少年蜷縮在潮濕的雜物堆裡,還是怔住。
說是雜物堆並不準確,應當說是垃圾堆,有廢棄之物也有腐爛之物,再加上昨晚的雨水混雜在一起的氣息,臭氣熏天。
頂上沒有半遮的屋簷,蘇承影身上的衣物都已濕透,外貌乖張的少年卻在這之中睡得格外香甜,而他身下探出兩個毛茸茸的腦袋來。
蘇彧又是一愣,兩隻小狗?
不止兩隻小狗,在小巷的另一頭還有五隻野狗隱在陰影裡蓄勢待發,那副隨時都會撲上來的模樣讓蘇彧想到了蘇承影。
終於一隻野狗發出了一聲嘶吼,像是警告。
蘇承影聽到叫聲,立刻從雜物堆上翻滾下來,將兩隻小狗護在身後,如同野狗一般,緊繃著身體隨時就要朝前撲。
看清是蘇彧之後,他的警惕更甚,一黑一藍的眼裡儘是野獸般的凶狠。
蘇彧想著,原來惡犬一般的少年也會想要保護弱小,有柔軟之處便是好的。
她朝著蘇承影露出無害的笑容,溫柔叫道:“承影該吃早飯了。”
蘇承影滿是戒備的眼眸裡多出了一絲迷茫,他盯著蘇彧看了許久,才問:“是……叫我吃飯?”
“是啊,都說了你跟著我,我管飯。”蘇彧笑得無害。
蘇承影沉默地看著蘇彧,她的笑容毫無破綻,讓他感受不到一絲惡意。
所以真的有飯吃嗎?吃飯的誘惑讓蘇承影回頭對著野狗嘶了兩聲,那五隻野狗居然跑了——
他和狗交流起來,倒是比人更流暢。
“這小子絕對大有問題。”尉遲佑小聲地在蘇彧耳邊說。
蘇彧笑眯眯地朝蘇承影招招手,待到他們進了內院,她就無情命令尉遲佑:“去準備一桶熱水,把這小子扔進去。”
從垃圾堆出來一股餿味。
“?”兩個少年臉上都有一瞬的呆滯,還是尉遲佑反應迅速,一手逮住想跑的蘇承影,又喊兵士準備了浴桶,直接將蘇承影扔了進去。
“嗷嗚——”騙子!蘇承影瞪向蘇彧,眼裡的憤恨幾乎要溢出來。
蘇彧依舊笑盈盈的,遠遠站在一邊,觀看兩個兵士和尉遲佑一起將蘇承影壓在水裡洗刷刷,防止水濺到她。
蘇承影力氣大,饒是尉遲佑都費了很大的勁,才勉強洗去他頭上的汙垢。
蘇彧看了一眼已經渾濁的浴桶,讓尉遲佑把人撈上來,一起去換身乾淨衣物。
“洗乾淨了就來吃飯吧。”蘇彧朝著蘇承影招招手。
蘇承影這次就不怎麼相信蘇彧了,隻是他終究打不過尉遲佑,被尉遲佑提溜著進了餐廳。
麵對條幾上豐富的食物,蘇承影呆滯了好一會兒,才想到要撲上去,卻被蘇彧製止。
“昨天初見,我沒和你計較,但是從現在開始,你要記住我是你的長輩,”蘇彧說,“要我坐下來開始吃飯,你才能吃。”
蘇承影盯著她,等待她開吃,迅速將手伸向食物,又被尉遲佑的刀鞘壓住手,他忍不住朝著尉遲佑低吼了一聲。
蘇彧笑著遞了一雙筷子給他:“用筷子。”
蘇承影:“……”
凶狠的少年心不甘情不願地接過筷子,笨拙地使用起來,弄得周圍都是殘渣,他吃到一半才意識到,小心翼翼地看向蘇彧,蘇彧好像沒有在看他,他悄悄地放下筷子……
“用筷子。”蘇彧的聲音不輕不重,卻叫蘇承影渾身一僵。
他抬眼與蘇彧對視,那雙桃花眼在白天的時候更好看了,像那些華服之人身上閃閃發光的寶石,他看著看著,便不自覺重新拿起筷子。
“乖。”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就像他平日裡摸小狗一樣,淡淡的,是善意的溫柔,他竟有點想像小狗一樣蹭一下她的手——
好在他控製住了自己。
用過膳後無事,尉遲叔侄便去府邸的習武場赤膊對練。
蘇彧在旁邊看著緊實的腹肌與靈動的紋身,在心底大讚,肌肉和紋身當真是絕配,可惜她現在沒時間慢慢欣賞,她又在心底喊了係統:【我要看下崔玄在乾什麼。】
昨天既然眾官員見過她,總要和崔玄有所商討。
係統當即給她播放了崔玄的投影:一大清早的,他又在浴池。
蘇彧:“……”所以這人到底什麼時候不在洗澡?一天天的就不能乾點正事嗎?!
而站在她旁邊的蘇承影目光完全在習武場上,他隻見過毆打或者是鬥獸場上的人獸搏鬥。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比試,沒有惡意的有來有往。
“想要上去試一試嗎?”蘇彧笑著問他。
蘇承影倏地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不必他開口,蘇彧就知道他在想什麼,說:“你既然是我侄子,當然可以。”
她把尉遲乙叫過來,讓蘇承影上去和尉遲佑對打。
“殿下,是點到為止嗎?”尉遲佑不情不願地問著,他看蘇承影不順眼,各方各麵的。
“可以教他幾招。”蘇彧笑眯眯,又摸了一下蘇承影的腦袋。
尉遲佑:“……”看這小子更不順眼了,好好好,教他幾招是吧!
蘇承影比尉遲佑矮小,也沒有真正習過武,一上去就被尉遲佑打得毫無招架之力,隻靠一股蠻勁往前衝,挨十拳打才打到尉遲佑一拳。
尉遲乙多看了兩眼,這個蘇承影倒是一塊行伍的好苗子,不過他也不擔心尉遲佑會吃虧,收回眼神,對蘇彧說:“殿下,我們可要主動出擊?”
“不著急,他們會主動送上門來的。”蘇彧的桃花眼彎成兩道彎。
她的話剛落下,就有兵士來稟告,李見章求見。
蘇彧沒多意外,和她預料的一樣,李見章是最沉不住氣的。
蘇彧不緊不慢地來到前堂。
李見章見到她以及高大到讓人生畏的尉遲乙遲疑了一下,才上前行禮說:“昨日不敢打擾平山王休息,今日前來是為了接小皇子去彆處,好將此處讓與平山王。”
“小皇子?”蘇彧麵露詫異,“李閣老說的是誰?”
李見章也頗為詫異:“平山王沒有見到小皇子嗎?”
蘇彧眨了眨眼睛,“幾位閣老給本王的信上說的是,先皇去得突然,未曾留下皇子,故而叫本王來京城。”
原主收到來繼位的信,上麵有三個宰相的印章與落款。
“……”李見章自然記得這件事,不過自圓其說的本事他還是有的,“是啊,隻是未曾想原來先皇還有一子流落在民間。”
“這就奇怪了。”蘇彧說,“本王昨日確實碰到一男一女,說自己一直在此侍奉先皇之子,若真是如此,那麼小皇子也該是長在府邸,與李閣老說的流落人間不符。”
“不過若小皇子是在府邸長大就更奇怪了,當初皇兄登基的時候怎麼就沒把他帶回皇宮呢?”蘇彧眨巴著眼睛,一副無知的模樣。
偏偏李見章被她問得啞口無言,半天說不上話來,隻能在心底氣急敗壞地罵昨日那對男女蠢貨。
李見章清了清嗓子,正想說話,就聽到蘇彧搶先說:“我倒是見過那個天生異瞳之人,他對這裡極為熟悉,一看就是這裡長大的,應該不是李閣老說的從民間帶回來。還有他對那對男女的態度惡劣,更不像是被他們養大的人。”
“……”李見章想說的話全都被蘇彧堵死了,情急之下他真假參半用了另一套說辭,“那就是小皇子,小皇子乃是先皇元妻所出,隻是天生異相,故而先皇回宮的時候沒將他帶走……可如今先皇就隻有這麼一個皇子……”
蘇彧翻了一下原主的記憶,蘇琰原配妻子在他被軟禁的時候突然暴斃,因此後來蘇琰登基的時候並沒有冊封皇後。
按照原主的記憶,蘇琰的元妻乃是裴家女,地道的京城人士,而小說中卻說蘇承影身上有胡人血統……
大啟皇族也沒有胡人血統。
她當即想到了“綠帽”二字,看向李見章的眼神意味深長。
李見章被她看得有些毛骨悚然,“平山王這麼看著臣,可是臣有什麼說的不對的地方?”
“李閣老祖上可有胡人血統?”蘇彧很直接地問。
李見章一開始還愣了愣,忽然想到什麼,一下子就激動地站起身,“殿下這是什麼意思!臣出自趙郡李氏,祖上怎麼可能有胡人血統!”
“哦,本王就是問問,李閣老何須這麼激動?”蘇彧笑容曖昧。
這個笑在李見章眼裡就是不懷好意,但蘇彧也沒有說彆的,他不好發作,隻能忍下怒氣,過了半晌再開口:“不管怎麼說,臣接小皇子……”
“李閣老,”蘇彧卻打斷了他說話,“我皇兄既知道此人的存在又不承認他皇子的身份,難道還不能說明事情嗎?而你卻這般口口聲聲叫著小皇子,我倒要問一句,這事是皇帝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亦或是李閣老有指鹿為馬的本事?”
李見章猛地愣住,蘇彧雖然還笑著,笑意卻不達眼睛。
那雙桃花眼冷下來時竟生生嚇到他。
他張了張口,雖然他對外一口咬定蘇承影是蘇琰之子,但就如蘇彧所說,蘇承影的身份蘇琰沒給,他一個做臣子的也給不了。
蘇承影是蘇琰原配裴氏所生,但當時蘇琰主動請纓帶裴氏出征西域,結果戰敗致十萬邊兵身死、裴氏被擄,後來裴氏被尉遲乙的兄長救回,同蘇琰一起回到京城。
蘇琰因此事被軟禁在府邸,七月後裴氏生下蘇承影。
原本蘇琰就對這孩子的血統有所懷疑,待孩子睜眼呈現出一黑一藍的妖瞳時,蘇琰更是視他為禍害,欲殺之後快。
還是裴氏舍不得幼子,以命換命,求蘇琰饒了幼子一命。
蘇琰雖然沒有親手殺蘇承影,卻是命人將他扔進後巷的野狗群,自生自滅。
李見章是被裴氏引薦到蘇琰麵前的,說起來裴氏對他還有知遇之恩。
裴氏在死前曾經寫過兩封信,一封給她的娘家,一封給李見章,都是托他們照顧這孩子的,她所求不多,隻是希望這個孩子能平安長大。然而裴家嫌丟人,沒有理會這封信,而李見章也不想惹蘇琰不快,隻當沒收到信。
還是蘇琰登基之後,發現蘇承影居然沒有死在野狗群裡,反被野狗帶大,覺得有趣,就讓李見章安排人將蘇承影當狗一樣養著,來興致的時候就讓李見章將蘇承影帶到鬥獸場,讓他和野獸搏鬥。
李見章並不把蘇承影當人看,這一次也是病急亂投醫,他急需找出一個能聽他話的皇位繼承人,也就把隻能做半個人的蘇承影給推出來——
雖然誰也沒有買他的賬,蘇彧登基為帝已經是鐵板釘釘上的事。
李見章知道蘇承影沒指望,他今日前來無非是拿蘇承影當幌子敲打蘇彧,順便打一棒給一棗,讓她記下自己這個人情,卻沒有想到人情還沒有開始賣,就被蘇彧抓住了把柄。
從昨日蘇彧膽大妄為地帶兵進京,他就該知道蘇彧不是這麼好嚇唬的,這下好了,蘇彧沒被嚇到,他自己反被嚇出一身冷汗。
李見章當即跪在了蘇彧的麵前。
再一細想,他越來越後怕,但凡有人細究,不管是超過先皇還是指鹿為馬那都是大逆不道的罪,難怪那些人看他的目光像看一個笑話。
任由李見章跪著,蘇彧十分淡定地喝了一口水,她臨時住在這裡,還沒有找到茶葉,而一個合格的裝x者總是要捧著茶杯的,所以她先將就著捧一杯水。
眼見李見章頭上的汗越來越多,她才緩緩開口:“李閣老回去吧,今日之事以後不要再提。”
李見章難以置信地抬頭,蘇彧顯然是不打算繼續追究這件事了,他眼珠子一轉,也是他之前想岔了,蘇彧此前在京城毫無根基,世家和文官不好控,想要有自己人,還得找他。
他立刻對蘇彧感恩戴德,表了一番忠心,才起身往外走。
“殿下,就這樣放他走嗎?”望向李見章落荒而逃的背影,尉遲乙的眼中閃過一絲殺意,在他看來,李見章極有可能就是當初行刺蘇彧的幕後之人,就算不是,也是個狗苟蠅營的小人。這樣的人卻是宰相,簡直是個毒害。
“暫時留著,現在還不是殺人的好時機。”蘇彧笑笑。
尉遲乙跟著一笑,那就是這個人總是要殺的。
李見章剛跨過大門的門檻,就和張修差點撞到一起。
“李閣老這是怎麼了,春日裡就出汗這麼厲害?”張修還十分嘴欠地問著。
李見章不待見地瞪了張修一眼,這會兒他心魂還未完全定下來,也懶得和張修鬥嘴,行了個禮就匆匆離去,沒有注意到張修的身後還跟著一個人。
蘇彧聽到張修來了,朝著尉遲乙一笑,“你看,這不是都來了嗎?”
她朝外望去,就看到了跟在張修身後的謝以觀。
彎了彎唇,終於等到第二個男主了。
她站起身相迎,就看到謝以觀頭上醒目的倒計時:距離造反還有1228天。
蘇彧:“……”
再一轉頭,就看到身旁的尉遲乙,頭上的倒計時和謝以觀的一樣醒目。
算了,看多了就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