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正嚴,樹枝上壓著厚厚的一層雪,不多時,不堪重負“吱呀”一聲轟然斷裂。
天氣實在太冷,凍得人手腳都要僵了,炭盆裡卻隻剩一些冰冷的殘灰。
一個身量略矮小,頭上戴著洗得發白的包頭,年約四十上下的婦人進了院子,手裡拿著空落落的裝炭的背簍,臉色憤憤走了進來。
方嬤嬤進來就趕緊關上門以防刺骨的寒風吹進來。剛才去拿炭受了一肚子氣,忍不住低聲罵道:“就這還是京中有頭有臉的官宦人家,竟然如此苛待家中女兒,冬天連個取暖的炭也不給,天底下也少見這樣的事。”
這冬日嚴寒,就指著幾斤炭取暖。想那大小姐的芳蕙院每日屋子裡暖融融的,連伺候的丫鬟都能沾些光多勻一些。而她們芙蕖院連個丫鬟都不如,送來的炭不足數不說,還大多是些燒過的殘渣,二姑娘每天夜裡都凍得蜷縮在一處。
說起來,二姑娘沈芙還是記在主母柳氏名下的嫡女!
年小柔弱的小娘子,哪裡能受這樣的凍。
方嬤嬤氣不過今日去找那劉管事的理論。
那看人下菜碟的劉管事卻反道是她們自己偷偷用了。
“方嬤嬤這話說得可難聽,我們何曾少了二姑娘的炭,這炭我們都是足斤足兩發下去的。二姑娘貪心全用了又來要,可每個院子的碳都是定量的,連大姑娘都守著規矩,二姑娘再金貴也不能這樣用炭不是。”
旁邊的小管事附和:“就是。”
方嬤嬤被氣得臉紅耳脹,一路罵著回了芙蕖院。
“這柳氏這些年越發過分了,麵上卻裝的慈母樣。這沈家就沒有一個人——”
方嬤嬤低聲抱怨個不停,眼下忽然伸出一隻通紅纖細的手接過她手裡的籮筐。抬起頭,隻見麵前站著的明媚少女,不施粉黛,小小的一張鵝蛋臉皎若銀盤,挺翹的杏鼻下,薄唇粉嫩如紅櫻,在這冰天雪地中也不失鮮妍。
她彎著一雙烏黑圓潤的杏眼笑著說:“好了嬤嬤,氣大傷身,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是一群什麼人,何必生氣。”
她以前不是沒有鬨過哭過反抗過,隻是這沈家能做主的人要麼不信要麼裝聾作啞。等來的是她被判撒謊成性不敬嫡母,被關在暗無天日的柴房七日。得了高燒差點死了……
方嬤嬤歎了一口氣,道:“我不是生氣。隻是沒有炭,天氣又這麼冷我們接下去該怎麼挨下去啊……”
方嬤嬤是沈芙的生母月姨娘死前買回來伺候照顧她的。一晃十一年過去了,當初還不到她膝蓋的小豆丁一轉眼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方嬤嬤丈夫早亡,膝下無子。這些年是把沈芙當成自己的孩子疼愛的。也一路看著這孩子在這灰敗逼仄的小院子裡孤孤單單,謹小慎微地長大。
想到這裡方嬤嬤就覺得心酸。好在這孩子不是個自怨自艾的性子,雖然過得辛苦,卻也心性活潑開朗。
沈芙看方嬤嬤還愁眉苦臉的,翻箱倒櫃終於在箱底翻出了一粒碎銀,沈芙嘀咕了句:“唉……我好窮啊……”轉頭把這粒碎銀放到方嬤嬤手上。
“嬤嬤彆生氣,先拿這些去買一點炭,剩下的我來想辦法。她也不敢真的凍死我,放心吧。再過一段時間沈家該給我定親了,嬤嬤就隨我一起走吧。”
沈芙畫了幾個樣式新奇又漂亮的紋樣,到時候讓嬤嬤送去成衣店,應該可以多賣幾個錢。
方嬤嬤接過她手裡的銀子,這錢都是她放的,沈芙還有幾個銅板她一清二楚。
更何況這點錢就是最差的炭也買不了多少。又擔憂道:“也不知道那柳氏會給你尋個什麼樣的親事。”想想也知道不會好的。不過是從一個虎狼窩去了另外一個虎狼窩罷了。
想那大姑娘,定親的可是……且婚期都將近了。
沈芙不欲多說,抱著方嬤嬤的腰撒嬌:“嬤嬤快去吧。”
定親的事,沈芙自然知道柳氏不會給她找什麼好的。可她有什麼辦法,她的親事被捏在主母手裡,容不得她選擇,除非有人主動上門提親。
柳氏又稱她身子弱甚少帶她出門,恐怕外人都顯少知道沈家還有她這樣一個二小姐。
有種走投無路的感覺。
外麵有吵吵嚷嚷的動靜。沈芙坐起來,推開窗子往外看去。隻見幾個抬著精心培育的花卉的下人走過,領頭的嬤嬤道:“這些都是要送進大姑娘院子裡的,都小心些。“
那些花在冬日依然傲然盛放,絢麗鮮豔,連帶著經過沈芙破敗的小院子時,都覺著院子明亮了起來。
除了盆栽,後麵還抬了一尊金箔貼身小臂大小的關帝聖君,嬤嬤與有榮焉地對旁邊的丫鬟說這是沈老夫人特意請大師開過光的,果真是寵愛極了。
沈芙眼巴巴地看著那座金光閃閃的關聖帝君像,等那群人離去才依依不舍地關上窗子。
這……應該值不少錢吧!
不過關聖帝君司驅邪除惡,大姐姐一個閨閣女子怎麼會忽然供奉?
沈蕙是柳氏親生,是這沈家尊貴的嫡女,集全家寵愛於一身。且自小就和京城一等一的顯貴高門安王世子定了親,自然什麼好的貴的都往她院子裡送。而她雖然記在柳氏名下,卻是她的生母死前,父親為了補償生母才讓沈芙記在柳氏名下。
可是這沈家上下沒有人把她當嫡女看待。柳氏表麵慈愛暗地磋磨,沈老夫人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沈父對她漠不關心,幾個月見不到一麵。沈芙隻能謹小慎微,努力安分守靜變得不起眼。
中午日頭漸漸大了,沒那麼冷,沈芙便穿了件厚實的襖子去了濯花園,想著看看能不能再多些靈光想出更新奇的花樣。
冬日園中花草凋零,唯有梅花開得正豔。這裡位置偏僻沒有多少人會來。沈芙看梅花開得漂亮,打算折幾枝帶回去擺起來裝飾空蕩蕩的屋子。
剛折了一枝,一道銀鈴般的嬌笑聲便從身後傳來:“二姐姐好閒心,這麼冷的天竟還來摘花。”
沈芙轉過頭,見沈蘭陪著沈蕙一同走了過來。沈蕙穿著淡青色豎領長衫配桃紅色織錦纏枝蓮花紋披風,頭戴纏金蝴蝶簪,耳上一對圓潤珍珠墜,在這景色凋敝的花園中雅致而奪目。身旁的沈蘭打扮得也甚是精致嬌俏。隻是不知為什麼,沈蕙麵上似有疲倦,像是沒有睡好。
“我與大姐姐來這園中散心,不想碰到了二姐姐。”沈蘭看著沈芙手中的梅花笑道,“這梅花來襯二姐姐倒是有些不夠看了。”
沈芙也笑了笑道:“我見這花開得漂亮隨手摘了,三妹妹若喜歡便送給你罷。”
沈蘭笑容一淡,她剛剛才說了這梅花配不上沈芙,沈芙竟然拿來送她?!
“我房間裡一大把更好看的花,二姐姐還是自己留著吧。”沈蘭語氣頗為和悅真摯,“我知道二姐姐愛美,怎敢奪人所愛。上次隨母親一起出門,頭上不是還戴了朵芙蓉衝著亭子裡的公子笑。”
這是在說沈芙向外男故送秋波。
因要相看,柳氏難得裝模作樣帶她去的一次小宴會,芙蓉是當天主家贈送,人人都有。而且她不是對著亭子裡的男子笑,而是湖對麵有個仆人打了滑腳她沒忍住才笑了下。
聞言沈蕙眉頭不喜地皺了皺,她向來看不上這種上不得台麵的小家子做派,沈芙好歹也是沈家的二小姐,行事如此不妥。
不等沈芙解釋便擺出長姐的架勢教導:“二妹妹出門行事還是謹慎些,若是傳出閒言碎語,便是讓家裡蒙羞。”
沈蘭接話:“大姐姐千萬不要責怪怪二姐姐。二姐姐也是有些著急了,她不像大姐姐與世子爺定了親,隻能自己多上些心了,就是不知道能找個什麼如意郎君呢。”
沈芙還沒開口,沈蕙已是滿臉不悅地看著她,正色道:“家中並非沒有長輩,你和三妹妹的親事自有母親做主,你這樣不自愛沒有正經人家看得上不說,還連累了家裡姑娘的顏麵!”
沈芙知道接下來她不管說些什麼都無異於狡辯。
她已經習慣了。
“多謝大姐姐教導,那就麻煩母親多費心了。”沈芙立即笑眯眯地說。
與其浪費口舌依舊被定罪,不如直接認錯,倒還來得乾脆些。
沈蕙還想說些什麼,不想沈芙直接認了錯,這讓她倒不好再說些什麼,憤憤轉身離開。
沈蘭跟著離開,走前又停下腳步轉頭看著沈芙,捂著嘴笑得格外嬌俏:“二姐姐接著賞你的梅花吧,妹妹也先走了。”
沈芙彎著眼睛好聲好氣回應。
“好的。”
沈蘭撇了撇嘴,徑直離開。
——
晚上方嬤嬤回來了,筐裡買的炭隻裝了淺淺的一個底,度過今晚都夠嗆。想也知道,一錢銀子能買什麼。
過了今天,那明天呢?
方嬤嬤愁得眉頭緊皺,沈芙卻把門關上,“先睡吧,有什麼事睡起來再說。”
方嬤嬤:“可是……”
“嬤嬤,”沈芙笑道,“反正再愁也沒辦法呀。已經這麼難了,要是還愁得不睡覺,那我還活不活啦?那不行的,我還得給嬤嬤養老呢!”
方嬤嬤被她調皮的話逗笑了,點了點她的鼻子道:“你啊,倒是想得開。”
沈芙不是想得開,她是沒辦法。
好在總凍不死不是。
而且她今日又描了幾個花樣,應是能賣些錢的。
……
第二天卻突然有喜訊傳入沈家,沈父竟然升官了。沈父資質平平做了好些年的太仆寺丞,誰都沒想到今年竟然升了正四品的太仆寺少卿。全家歡喜連天,連下人都得了賞賜,沈芙這裡自然也少不了。沈芙拿這些換了錢買了些炭,將將足夠她與方嬤嬤過冬。
過了幾日,府裡下人又抬了一批貴重物件往芳蕙院裡搬,件件價值不菲。
沈芙看得眼饞,因為她實在太窮了。
可惜一件都不是她的。
第二日一早,沈芙從沒有熱氣的被窩裡爬出來,剛剛睜開眼,院子外麵老太太身邊的鄭嬤嬤人未到響亮的聲音便傳了過來:“二姑娘,老夫人請你去善和堂一趟。”
方嬤嬤本給沈芙挽了俏皮的發髻,又被沈芙拆了,將青絲散下來挽了個普通的髻,再換了身不起眼的素色襖裙。
“一大早的老太太找你不知道有什麼事,”方嬤嬤頓了一下,“難不成是要給你說親?”
沈芙今年十六,這個年紀有些頭臉的人家都該給家中子女說親了,否則就是當家主母不稱職。柳氏又一貫要名聲,這幾個月已經在給沈芙相看。當然,決計不會是什麼好人家。
也不知道柳氏找了個怎樣的人家,方嬤嬤憂心忡忡地想。
這女子嫁人亦是一道坎,若是嫁了那等沉溺酒色放蕩之貨或是家中醃臢不安生的,女子的下半輩子就毀了。
沈芙搖了搖頭,垂下眼道:“去了就知道了。”
柳氏絕不會給她找好人家,她必須為自己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