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漸濃,侍從將文稿呈至主案。閻伯嶼展開的刹那,瞳孔驟然收縮——“豫章故郡,洪都新府“,開篇八字便氣勢磅礴。
待讀到“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他不自覺挺直脊背;及至“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手中茶盞重重磕在案上,濺出的茶水在錦緞桌布暈開深色痕跡。
“快!把那少年追回來!“
閻伯嶼聲音發顫,三指無意識摩挲著紙頁上力透紙背的字跡,“如此文章,斷不能放他走!“
孟常自嶽父變了臉色,便覺事情不妙。
此刻湊近觀文,隻覺字字如重錘砸在心口。
他自幼熟讀經史,十二歲便能倒背《昭明文選》,可眼前駢文用典之精妙、辭藻之瑰麗,竟讓他生出從未讀過書的惶惑。
“星分翼軫,地接衡廬“,短短八字便將洪州星野地理道儘,這等功力,自己十年苦讀也難企及。
他想起以前,夫子撫著白須誇讚自己“過目成誦,他日必成大器“。
此刻額角卻滲出冷汗,浸透了束發的青巾。
十三歲中舉的榮耀、長安街上遊人欽羨的目光、妻子昨夜那句“夫君今日定能技驚四座“,都在此刻化作利刃,剜得他心口生疼。
與此同時,城西醉仙樓的二樓雅間裡,王勃正用竹筷敲著粗陶碗,哼著俚俗小調。
油亮的燒雞撕得七零八落,醬汁順著他的指尖滴在洗得發白的青衫上。
窗外飄來贛江潮濕的風,卷著隔壁食肆的吆喝聲,倒比太原坊市的喧鬨更合他心意。
“公子!公子!“
急促的腳步聲震得木樓梯吱呀作響,小廝撞開門時冠帶歪斜,腰間的銅鈴鐺晃得人眼暈,“閻都督有請!十萬火急!“
王勃含著滿嘴的魚肉,含混不清道:“著什麼急“
瞥見小廝腰間晃動的都督府腰牌,這才慢悠悠放下筷子。
他故意慢條斯理的用衣角擦著手,端起粗陶酒壇仰頭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順著下頜線滑進衣襟:“莫不是我那文章,入了都督法眼?“
他笑著說道。
小廝急得直跺腳:“您還說笑!孟學士咬定文章是您剽竊,這會兒正帶著人在閣中背誦呢!再不去,都督就要差官差拿人了!“
王勃的笑聲突然戛然而止。他盯著小廝漲紅的臉,忽又仰頭大笑,震得梁上懸著的油紙燈籠都跟著輕晃:“好個孟學士!“
“他孟常作得出'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他抄起酒壺晃了晃,殘酒順著壺嘴滴在青磚地上,“且去瞧瞧,我這'青雲之誌',如何被人強占!“
抓起酒壇時,壇口磕在門框上發出清脆聲響,“我去會會這位才子!“
滕王閣內已擠滿了文人墨客。孟常立於高台,玄色廣袖隨著抑揚頓挫的誦讀輕輕擺動:“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儘是他鄉之客“
他刻意拖長尾音,目光掃過台下驚歎的麵孔,卻在觸及嶽父陰沉的臉色時,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
“此乃在下月前偶得之作。“
孟常合上手稿,朝眾人團團一揖,眼角餘光卻瞟向王勃出現的方向,“本想今日獻醜,不想竟被人“
滕王閣內已聚滿文人。
閻伯嶼望著女婿從容氣度,指尖卻掐進掌心——孟常確有過目不忘之能,可這等才氣的少年,碰不起啊!
他明白,他的女婿有本事。
天生過目不忘的本事。
此駢文確實是那少年郎所作。
可是,如此駢文,注定名留青史。
沒有一個文人看到這種駢文,不想把它占為己有。
把署名變成自己的名字。
更何況,對方隻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小少年。
他又能怎麼樣?
要是識趣一些,估計也就捏著鼻子認了。
事後,他也會給一大筆錢。
可是,有著如此才氣的少年,又怎麼會忍得下去。
少年,從來就和圓滑搭不上邊。
這也是閻伯嶼擔心的地方。
今時不同往日啊!
他怕出事。
可是,人一旦怕什麼,就會來什麼。
當王勃聽到孟常既然已經能夠將他剛作的滕王閣序倒背如流,他也有些吃驚。
沒想到,這天下英雄,還真如過江之鯽,不說才華,就說這過目不忘的本事,他王勃還真沒有。
不過,論文采,他不懼任何人。
如今天下才氣,他自詡一人獨占八鬥。
看著眼前的王勃,竟讓他這個閱文無數的都督生出高山仰止之感。
他突然想起當年長安,初見駱賓王《帝京篇》時的震撼,此刻卻覺眼前之人更勝三分。
“好!世所罕見!真是世所罕見啊!”
“當真是天下第一駢文啊!”
………
周圍的讚揚聲不絕於耳。
"慢著!"
王勃酒氣混著墨香撲麵而來。
他斜睨孟常,眼尾泛紅更顯張狂:"孟學士記性倒是不錯,不知可記得'楊意不逢,撫淩雲而自惜;鐘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這典故出自《漢書》與《列子》,閣下前日可曾讀過?"
孟常臉色驟變,餘光瞥見嶽父陰沉的臉,強撐著道:"不過是臨時拚湊的巧思!"
"巧思?"王勃將酒擲在案上,清脆聲響驚飛簷下棲雀。
"敢問孟學士。"
王勃伸手蘸了蘸硯中殘墨,在案上隨意寫了個"馮唐易老"的典故,"此句典出《史記》,不知學士前日讀書時,可見過?"
不等對方回答,又續道:"還有'酌貪泉而覺爽',可曾在《晉書·吳隱之傳》中見過?"
閣內頓時一片嘩然。
孟常的臉色由白轉青,餘光瞥見嶽父欲言又止的神情,突然想起妻子那句"夫君乃是文曲星下凡。”
喉結滾動兩下,他強作鎮定:"不過是些常見典故,不足為奇!"
王勃突然放聲大笑,笑聲中帶著少年獨有的張揚:"好!既如此,那我問你一句,你說,這駢文是你寫的,那我問你,你寫完了嗎?”
聽到王勃的話,所有人都震驚了。
“什麼意思?這個少年說的是什麼意思?”
“這駢文還沒寫完?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