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的雨下得有些轟轟烈烈。整整半個月了,還沒有要停歇的意思。聽天氣預報說,新的汛期又將來到,請大家做了防洪防汛的準備工作。又在雨簾中奔跑了一個星期,終於等到天放睛了,可是壞消息卻傳了過來,說是上遊河堤已經決口。良田不知淹了多少畝,房屋不知倒了多少間,還有山體滑坡,牲畜淹死,直接經濟損失倒有個確切的數字,當然究竟是多少,江彩雲沒有去留意。她現在隻知道這洪水已經嚴重影響了自己和同學們的生活。學校停水停電,六月的天,要怎麼過啊。
停電的第一個晚上,想繼續深造的同學就點著蠟燭做習題,那些混畢業證的,也就做做樣子,終於還是找借口出去溜達了。學校考慮到實際情況,就睜一隻眼閉一眼任由他們混去了。這一放鬆就出了狀況,馬上有家長打電話過來反映情況,說看到自家的孩子成群深夜在街上遊蕩,學校是不是隻管收學費卻不知道教育學生。
這確實是個嚴重的問題。於是學校又開始狠抓紀律,查崗就嚴密多了。停水後的第三天,教室裡已經有了一股難聞的氣味,大家都苦不堪言。有愛臭美的女同學開始捂鼻子,或者在鼻子周圍象征性地扇來扇去。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名人說得好,不在沉默中爆發,就是沉默中滅亡。終於在停水後的第四天,劉大海等一乾人等爆發了。
“這苦逼的日子,沒法過了,起義吧!”
馬上有人搭腔道:“武昌起義還是秋收起義啊,都不是時候吧。”
“就叫大海起義吧,這保證是史無前例的。”劉大海繼續在教室裡大聲嚷嚷,看來今晚上不搞得班上腥風血雨是不肯罷休。
“大海,要起義,先把自個兒洗乾淨了吧,乞丐起義也隻有朱元璋成功了一次,其他的都是些體麵人物喲。”
“對,對,要洗澡啊,要洗澡,要洗澡啊,要洗澡。”大夥好像商量好了口號似的,開始有節奏地叫喊。然後有人扔筆筒子,然後又有人扔掉自己的草稿本。
“聽說西藏人一生就洗兩次澡,那他們也要過日子啊。”一個戴眼鏡站到講台上發言,看樣子可能是想力挽狂瀾。
“四隻眼,你就待一邊去,誰是西藏人,你是嗎?咱這是江南水鄉,就講究個潔淨。”劉大海站起來,一個箭步就衝上講台,將四隻眼拎了下來。
四隻眼捂住自己火辣辣的耳朵,透過厚厚的鏡片,恨不得用鄙夷的眼神殺死劉大海那個賤人。
江彩雲手捧著書的時候,朝教室門口看了又看,心裡期盼著有個老師能進來管一管。可是等了好一會兒,連個老師的人影也不見。這麼熱的晚上,估計也是拿把蒲扇,去大樹底下乘涼去了。
這自習是沒法上了。燭光發出微弱的光,照著暗淡的牆壁。牆壁上有飛蛾竄來竄去,似乎是找不到火葬場,也就輕輕地哼了一聲逃向了彆處。江彩雲整理好桌子上的書本,準備去寢室睡覺。忽然,林子建渾厚的男中音傳來:“關於洗澡的問題,我給大家想個好辦法。”
有同學開始調侃起來:“跳進滾滾洪流中去嗎?那樣確實是洗得乾淨了。”
“有洪流就洗得乾淨了嗎?沒聽說過跳進黃河也洗不乾淨啊。”
“什麼事,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啊。”
“就是前天晚上那個事啊。”
“哪個?明確地說說,彆打誑語。”
“隻有出家人才不打誑語,咱不是呢。”
……
同學們你一言我一語,場麵好不熱鬨。
林子建走上講台,清了清嗓子:“我的辦法是,上我們家去洗吧。我們家還有個天井,一百年不來電也沒有問題。”
“烏鴉嘴,什麼叫一百年不來電?沒看正在搶修中嗎?不過,上你家泡澡,確實是個好辦法。可是,我想問一個非常必要的問題,是我們全體一起,還是隻邀請你想邀請的呢?”
“誰都可以,都歡迎。”林子建說這話的時候,還特意在黑暗中尋找著江彩雲。江彩雲此刻正埋頭整理書籍,不過她的心有些動搖了。
班主任劉老師在這個時候出現了。他看著亂成一鍋粥的教室,用力地拍了拍門板子,大家總算安靜下來。林子建倒也沒有要怕的意思,走到老師跟前說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班主任也就爽快地答應了。他說:“非常時期,大家是要發揮團結友愛的優良作風,不過要注意影響,不要一窩蜂地去。最好林子建你還可以多聯係幾家,這樣更方便。”
一家不夠,還幾家,這老師真是夠得寸進尺的。誰家會讓一些不相乾的人進去洗澡呢,除了他林子建傻冒兒一個,誰也不會有這麼好心,就算是天災也不行。
教室裡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於是,班長馬上將全班同學分了批次,有序地奔林子建家去了。
林子建的媽媽是位和藹可親的中年婦女,脖子上戴著金光閃閃的鏈子,頭發也梳得油光發亮的。雖然看著林子建領這麼多同學來家裡洗澡心裡有些不悅,不過還是沒有說什麼。她這個寶貝兒子,她是知道脾氣的,隻要他認為對的事,就是十頭牛也沒有辦法拉回來。她和兒子說了幾句悄悄話後,就關上門出去了。
林子建回頭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我媽上外婆家去了,這幾天都不回,她說給大家騰地兒呢。”
大家夥歡呼雀躍,相互擊掌表達興奮,不知道這麼和藹的婦女哪裡礙著他們了。
幾個男同學就開始往井裡打水,紛紛脫得僅剩一條內褲。然後將滿滿的一桶水從頭頂上開始淋下來,直呼真爽。
林子建在同學們離開的時候特意囑咐了一句:“叫班上的女同學來吧。”
一個胖嘟嘟的同學用尖細的嗓音說:“是叫你的江彩雲過來吧,愛她,就要勇敢啊,自己叫去。”
林子建拿起地上的掃帚將他趕出了院門,大聲地嚷道:“你們這些白眼狼,得了好處就不知道感激,這麼點芝麻小事也不肯幫忙。”
“好的,林大人,小的這就前去。”
回教室後的同學果然精氣神都提高了一倍,還有人在人堆裡小聲嘟噥:“洗洗睡吧,洗洗睡吧,真舒服。”
臨桌江小蝶用胳膊碰了碰江彩雲:“去嗎?真可憐啊,街上沒有一個親戚。我早就熬不下去了,彩雲,咱倆一起去,好不?”
江彩雲點了點頭,和江小蝶一起去宿舍拿衣服。
林子建看到她倆的時候,兩眼發出了驚喜的光。他的笑容浮上臉頰,有些靦腆地說:“謝謝你們倆能來。”
江小蝶噗嗤一聲笑了,她說:“應該是我們謝謝你吧,林子建同學。唉,算了,天災誰也不想的,就當是救災吧,你好人會有好報的。”
江彩雲終於忍不住也笑了起來,她說:“你還愣著乾什麼,燒水啊,我們可不是爺們。”
林子建屁顛屁顛地去廚房裡燒水。在燒水的時候,他看著那淡藍色的火苗想:“要是彩雲願意,我願意替她燒一輩子的熱水。”
十七歲的林子建頭腦有些發熱,當然,全身上下都開始發熱。他開始在心裡幻想著彩雲脫下衣服的樣子,那一定是膚如凝脂,火辣撩人的。如果她像電影裡一樣,剛進去就意識到忘記了拿毛巾,會不會嬌滴滴地呼喚他林子建,說:“子建,快來呀,幫我一個忙。”於是林子建很樂意地去了,為她鞍前馬後地遞毛巾,當然,除了遞毛巾,他還樂意做任何事情,就算需要以身相許他也在所不辭。
傻傻的林子建開始按捺不住內心的衝動,同時感覺到自己的邪惡。他走出廚房,去井裡打了一桶水,將整個頭浸到裡麵。
站在一旁的江彩雲疑惑地說:“你不是剛洗過嗎?頭還是濕的呢。”
“再洗洗,天太熱。”林子建說完,意味深長地看著江彩雲。他濕漉漉的頭發遮住了年輕的臉龐,儘管這樣,十七歲的江彩雲還是發現了林子建眼睛裡有些異樣的東西。好像是火,又像是清泉。江彩雲嘴巴動了動想說什麼,卻最終還是沒有開口。她想,或許今天和江小蝶一起過來是個錯誤。
水開了,江小蝶和江彩雲互相謙讓了一回,江小蝶就先進去了。
在小小的院落裡,林子建和江彩雲四目相對。
林子建說:“明天還來嗎?”
江彩雲說:“不來了。”
“為什麼?還說得這麼斬釘截鐵,一點希望都不給。”林子建無不失落地說。
“什麼希望?你希望你們家變成公共澡堂,然後收費嗎?”
“我有那麼市儈嗎,說得我好像鑽錢眼裡去了。”
“那你說什麼希望?”
“說出來你可彆怪我,我是希望你能天天來我們家。”
“哈哈哈,”江彩雲很邪惡地笑了起來,“你這個豬頭。”
“乾什麼罵我?”林子建的劍眉皺了起來,在藍色的月光下煞是好看。
江彩雲止住了笑,一本正經地說:“不乾什麼,或許,明天學校就有水了呢。”
“嗬嗬,但願是那樣。再捱一陣,學校就要放假了呢。”
“對啊,現在這情況,放假確實還好,太難熬了呢。”
“不是讓你來這嗎,這裡挺方便的,我媽去外婆家了。”
“嗬嗬,林子建,你媽又不是狼外婆,我難道是怕你媽才不來的嗎?”
“那你為什麼不來?他們都來,難道多你一個麼。”
“不來就不來,沒有為什麼。”江彩雲固執地說道。
“你怕我將你吃了嗎?”林子建眼睛裡又升騰起熊熊烈火,像要將江彩雲燃燒了一樣。
燒得再厲害也是白搭,江彩雲此刻正低下頭看井沿上的青苔,隨口說道:“你們家這井有好多年了吧。”
“是啊,還是清朝光緒年間開始就在的。我媽說,建新房子的時候,舍不得,就留下這一口井,這是我們家唯一祖傳下來的東西。”
“你老是說你媽,你爸呢?”江彩雲問道。
“我爸天天忙生意,沒有時間跟我見麵,所以我就當他不存在,”林子建嗬嗬地笑了起來,“不過,我知道老爸的份量,這個家不會埋沒他的功勳的。”
“你們家就你一個小孩子啊?”江彩雲說著,開始朝洗澡室那邊察看,大概有些坐不住了,說話也開始心不在焉。
“我們家沒有小孩子啊。”林子建側過身子,擋住了江彩雲的視線。
江彩雲用雙手將他的頭搬正,微笑著說道:“你不是嗎?我是說你沒有彆的兄弟姐妹了嗎?”
“我發現了一個驚天的秘密。”林子建神秘地說道,迅速地轉移了話題。江彩雲的指尖無意間劃過他的臉頰,他像徜徉在三月的春風裡。
“什麼?”
“就是你笑起來比西施還要漂亮。”
“什麼話,西施笑起來不好看好不好,西施哭起來才好看。”
“這你就不對了,人們說西施皺起眉頭好看,是為了說明西施什麼時候都好看,哪裡有說她笑起來不好看。”
“林子建,你彆扯遠了好不,我笑起來好不好看和西施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啊,你是我心目中的女神。”
“哈哈——”江彩雲笑彎了腰,“你說說,女神是什麼樣子的。”
“就是你這樣子的啊。”
“我看不見我自己,你倒是描述一下。”江彩雲有些故意,她想要知道她在林子建心目中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這,這,”林子建囁嚅著,“我語文不好,說閉月羞花可以嗎?”
“應該是沉魚落雁吧,剛才你都把我比西施。”
“對,就是這樣。”
“你是個豬頭啊。”江彩雲又罵了起來。
“為什麼又罵我?我哪裡又不對了。”
許多年後,當林子建終於明白一個女生罵自己是豬頭是最親昵的表示,臉上有許多陰雲出現。他在懊惱著,自己當時為什麼那麼不懂芳心。
江彩雲在藍色的月光下靜靜地呆立了三秒鐘,然後平靜地說:“哪裡都不對。彆說我了,說你,你自我介紹一下你自己。”
“嗬嗬,我是家中的獨苗。不過我還是得更正你的說法,我不是小孩子了喲。”
“成人了嗎?”江彩雲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嗯,成年人了。不過,還不到十八歲。”林子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濕漉漉的腦袋,想起剛才在廚房裡幻想的那一幕,臉竟然紅到了脖子根。江彩雲想,林子建在骨子裡其實是羞澀的。
災後重建的工作還是進行得挺快,在江彩雲他們去林子建家洗澡的第三天,學校裡終於恢複了水電。大家互相擁抱慶祝,仿佛獲得重生。隻有林子建有些悶悶不樂,因為他估計如果學校再不通水電,江彩雲一定會熬不住再一次上他家的。他好想多一點時間與她單獨相處啊,即使江小蝶一同前往也沒有關係,完全可以無視小蝶的存在的。當然也可以趁上次一樣,在江小蝶去洗澡的時候,抓緊時間和江彩雲聊個痛快。
隨著學校秩序恢複正常,這一小小的願望似乎變得不再可能。江彩雲又恢複了她往日高貴的姿態,走過路過他身邊的時候,甚至正眼都不曾瞧過他。這令林子建多少有些沮喪,直呼“唯女子與小人難相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