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江大貴隻身一人來到美麗的上江市,就有些犯糊塗了。他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不知道先看哪兒好。兩年沒來,上江市的變化不是一般的大,跟上次送彩蘋來時完全不是一個樣子。到處是建築工地,高聳入雲的塔吊像個巨大的老鷹一樣在空中不停地晃悠。江大貴從它下麵經過的時候,內心有些擔心。他害怕一個不小心那些紮堆的鋼筋會像泥鰍一樣從捆綁的繩索當中溜了出來。他的眼光跟隨著塔吊走了不小的一段路,忽然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了個嘴啃泥。他掀開了籃子瞧了瞧,幸好雞蛋好好的還在。不多會兒,江大貴已經來到了一個種滿花草的圍欄邊。這個圍欄江大貴記得清楚,離彩蘋生活學習的地方已經不遠了。走過這個圍欄,然後又是一個又一個砌起來的圍牆,上麵是五顏六色的廣告,召告所有走過路過的行人,每一個地方都是你的首選。江大貴看著宣傳畫上麵宮殿一樣的房子,遊泳池,參天大樹,紅酒杯,相依相偎的兩個人。他讚歎道:“古代皇宮也沒有這麼氣派吧,可是誰知道呢,廣告做得震天價響,說不定就是些豆腐渣工程,在建的有倒了的,建了的有倒下的,沒幾個月就漏水的,這樣的事情倒是層出不窮啊。不過還是不要想這些問題,頭發會白得更多,這些問題,跟我有什麼關係呢,我這一輩子也沒有錢去買那樣的房子啊。”
江大貴兜兜轉轉,臨近中午的時候,總算摸到了特殊學校的門。接待室坐著的是一位年逾六旬的老頭,花白的頭發,戴著深度近視眼鏡,正聚精會神地看著當天的報紙,沒有要接待他的意思。江大貴躊躕著不肯上前打招呼,就在門外的水泥地麵上蹲了一會,順便看看來往的行人。
五月的陽光開始抖擻他的威力,以至江大貴在校門口的樹蔭下也無法呆下去了。他抬起頭,眯起眼睛看天上的太陽。他有些口渴難耐,摸了摸身上的錢袋,好好的還在。正在考慮要不要去買瓶水喝的當兒,看到那個花白頭發的老人走了出來,於是他很大方地迎了上去。
“老兄,我看你來了一會兒,是不是要找人呢?”
“是的,是的,我的女兒在裡麵讀書,是她的謝老師打電話讓我來的。”江大貴忙說。
“原來是這樣,那你不早說,白白在外麵乾等著乾什麼呢。現在到了吃飯時間,估計謝老師正用餐,來來,進來涼快涼快,喝杯水解解渴。”
這正合江大貴的心意。他心裡有些感激,心想,原來城裡人也是這麼容易相處的。
“你不用這麼拘束,叫我老王就好了,”那位老人笑容可掬地說著,然後遞給江大貴一杯水。江大貴接過杯子,咕咚咕咚兩下喝了個底朝天。
“還有,還有,來來,再給你倒上。”老王殷勤地將他的杯子添滿。
江大貴有些扭捏地說了一句:“謝謝。”他一個鄉下人,這話很少說過,估計是真的被感動了。
“唉,都是些苦命的人。”老王歎息著說道。
“哪裡,您在這裡吹著涼風,風吹不到雨淋不著,哪像我們這些泥腿巴子喲。”江大貴吃吃地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深得像刀刻的一樣。
“嘿嘿,我呀,就不說這些了,年紀一大把,閒不住啊。我是說來這兒上學的,都是些苦命的孩子。”老王取下眼鏡,用白色的棉布襯衣擦了擦,重又戴上。
江大貴試探著問:“老王,我想向你打聽一件事,像我們這些特困家庭,可以申請一些補助嗎?”
“這,這個我不太清楚。申請應該是可以的,不過申請的過程有些複雜,有些事我也不好插嘴,等下謝老師來,你跟她說說。或許她會有辦法。哦,對了,我現在就聯係她,她會來這接你的。”
大約一盞茶的功夫,謝老師娉婷著走過來了,老遠就伸出了手:“您是彩蘋她爸吧,來來,上我辦公室說去。”
江大貴趕緊地拿起隨身攜帶的雞和蛋,跟隨著謝老師走了。半路上,江大貴說:“我先看看女兒行不?”
“當然可以,您先上我辦公室等著,我去叫她。”謝老師安頓好江大貴,然後去教室裡找江彩蘋。
父女倆相見,相對無言。江彩蘋隻是輕輕地點了一下頭,然後用手語跟老師交流過,再看了看江大貴,就微笑著退了出去。
江大貴心裡有說不出的滋味。他已經無法和女兒溝通,而她的老師可以。
江大貴將麻布袋裡的雞婆抖出來一半,然後將一籃子雞蛋亮了出來,囁嚅著說:“謝老師,這些是我們自家的東西,沒有花錢的,您就收下,算是感謝您的栽培。”
謝老師急忙說:“老江,你這是乾什麼呢,孩子在這裡讀書,栽培她是我們的責任,哪能讓您這麼破費呢?”
看謝老師推辭,江大貴有些急了,他說:“謝老師,我是有個事兒求您,您也說了,我們家彩蘋……”
“老江,你家彩蘋是很優秀,當然這優秀隻是就咱們這所學校而言。將來要和正常孩子競爭,那也怕有相當的難度。我後來想了想,有些事還是要量力而行的。像你們那樣的家庭,我聽彩蘋說還有一個正上高二的姐姐,如果經濟條件確實不允許,我看就算了。當然,作為一個老師來說,自己手把手教出來的學生有個好的未來,是我們期盼的。”
“這麼說,謝老師您是不讚成嗎?”
“我是說藝術學校那些畢竟是鏡花水月,不如學點實際的,掌握一技之長,將來也好自力更生。”
“那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報個職業培訓學校,學上幾年,這樣花費也不是太多,你們家也可以減輕一些負擔。”
“如果像之前您說的上藝術學校深造,學校能不能想想辦法,適當減免一些學費,你看我家這情況,可以申請貧困生補助嗎?”
“貧困生補助是可以,不過那根本就是杯水車薪。老江,這些你仍舊拿回去,我不能幫上什麼忙。我就是能幫上什麼忙,也不能要你的東西。”謝老師不住地推辭著,讓江大貴的心涼了半截。
江大貴心裡有些難受。他是鼓起十二分的勇氣來的,走之前,婆娘還在擔心著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他在心裡求神仙求菩薩保佑他可以走上狗屎運,結果還是讓春梅給說中了。
江大貴實在找不到更好的話語來求眼前這位老師,或許他是已經喪失了信心。沉默了良久,他說:“那您說的報什麼職業培訓,有些什麼樣的選擇呢?”
“有很多種選擇的,老江,這個還要問過您的女兒,看她自己的意思。”
“一個孩子,她能有什麼主見,不過是大人在左右著她的想法。”江大貴說。
“這您就不對了,在我們這兒上過學的孩子,再起碼已經知道要和正常人一樣生活,麵對社會。將來靠自己,不給父母不給社會添負擔。”
“哦,”江大貴顯然是被上了一課,低聲地又請教著,“那您覺得什麼樣的職業培訓適合這孩子呢?”
“到時候會有許多的職業學校前來招生,讓孩子自己選擇吧。主要有美容美發還有按摩等一些不需要說話的工種。”
“按摩?!”江大貴霍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辛辛苦苦從家裡送她來這讀書,最後就是要去學按摩?如果這樣,當初為什麼要來上課呢,直接去學還不一樣行。”
“這又是您的不對了,您明顯是對按摩這一職業存在歧視,領導都說了,工作不分高低貴賤,大家工作隻有分工的不同,再說了,按摩是一種相當高深的學問,直接去學是行不通的。人體經絡縱橫交錯,單就穴位來講,名目繁多,還要對照著身體部位弄清楚位置,正常人一時半會也學不會。總之,按摩是一種很複雜很有前途的工作。作為一個聾啞人,能有這樣的工作就很不錯了,月薪高,工作環境好,我問過彩蘋了,她說可以。如果您同意,就跟彩蘋說說,到時候直接去培訓班上課就好了。”
江大貴早就有些沉不住氣了。他在心裡作了一個重大決定,就是他想拉孩子一起回去,在身邊帶上幾年,享受享受天倫之樂,然後找個老實一點的人家,嫁過去就算是有個交待了。他當即要求謝老師把彩蘋叫來,說是要再看看女兒,給她一些錢。謝老師雖然發覺江大貴口氣有些生硬,卻也拿他沒有辦法,就將江彩蘋叫了過來。
江大貴見到女兒就說:“孩子,跟爸走,這鬼地方,咱不待了。”見女兒一臉驚訝,他就從桌子上拿過紙和筆,歪歪扭扭地寫上:跟爸回去。
在一旁的謝老師看這情形,臉上有些掛不住。她忙走過來勸江大貴:“現在才五月份,彩蘋還沒有放假呢。”
“放假?放什麼假,我沒有想到你們口口聲聲說要為了孩子辦學,到頭來就是讓她去乾那些見不得人的工作。彩蘋在這兒也學會了不少字,學了不少道理,這個我是非常高興的,也很感激。可是說要再深造去上一些培訓課程,那是些什麼狗屁課程,我看就不必了。”
“我說老江,你怎麼可以這麼出言不遜呢?什麼叫狗屁課程,你這是對知識的不尊重,好歹我們也付出了心血,我們的老師放著好好的學校不去教學,偏偏來和這些聾的啞的孩子打交道,還不是一切為了孩子!”
“一切為了孩子,好吧,說得這麼高尚,聾的啞的,你這說法就有問題了,你們不是說要讓他們像正常孩子一樣生活嗎?你們這是從心眼裡看不起他們!”
“這又是哪裡不對了,這是事實,我隻是說出了事實。長年累月和這些孩子打交道,我們的心理壓力要比彆的老師大許多,可是我們得到了什麼呢?到頭來,得到的是家長的不理解。”謝老師此刻心情激動,恨不得將所有的苦水都倒出來。
“好吧,我錯了,老師您永遠是對的,這總可以了吧,我是粗人,跟你說不到一塊兒去。我走,我馬上走。”
謝老師怔怔地看著眼前的江大貴,她不明白眼前老實巴交的老江為什麼一下子就變得這麼不可理喻。她說:“如果您對按摩有成見,可以學彆的,美容美發都行。我不希望,我們這兒出去的學生,到時候進入社會,還是沒有一技之長,老江,你再想想吧。”
“不用想了,彩蘋,跟爸回去。家裡還有個照應,你看看你,一個人在這,你媽天天想你,都瘦得不成人形了,頭發也白了許多。”
說了這麼多,也是白搭,江大貴的語言江彩蘋一點兒也不明白。不過,江大貴此時情緒激動,誰都可以看得出來。江彩蘋沒有想到老爸許久不來看她,看到她就想讓她回去。她的心中還有許多夢想沒有完成,還有許多疑問沒有解答,還有許多朋友沒有告彆,她怎麼能這樣一走了之呢?她不住地擺手,又不住地搖頭。江大貴此時哪裡肯依,就伸出鐵鉗一樣的手過來拉扯她,江彩蘋就更加急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叭噠叭噠往下掉。這眼淚一流,瞬間就將江大貴的心軟化了。他不得不放開女兒的胳膊,然後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將雙手插進自己花白的頭發,然後深深地低下了頭。
江大貴妥協了,他拾掇起地上的東西,將竹籃子挎上,一個人沉默著離開了。
江彩蘋仍舊在學校裡快樂地生活著。她不明白的是,自己在學校裡生活得好好的,為什麼爸爸會這麼強烈地要求她退學。
也許,明天的明天,江彩蘋就會知道,一切的努力,不過是瞎折騰。
江大貴扛著麻袋走在街上的時候,心裡有些煩。花了許多的路費不說,還讓他知道了女兒所謂的前途不過就是老師描繪的那個樣子。那算什麼前途呢?當然,問一個聾啞人要前途,本來就是不太靠譜的事。怎麼辦呢,雞婆還在背上半死不活,偶爾也會伸伸腿證明還沒有死去。忽然,江大貴靈機一動,不如擺到路邊上將這些賣了吧,回去也不至於讓婆娘數落得一無是處。
會不會有人為他祈禱著,不要碰上威風凜凜的城管隊長呢?當然不會,在那個時候,城管好像還不參與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
他選中了一處人多的地方,果然不一會就有人在他麵前停下車來,然後搖下了車窗玻璃。江大貴看到一個胖得有些誇張的家夥朝著他擠眉弄眼,不過,說話倒是很客氣的。
“老伯,這怎麼賣?”
“雞婆五十,雞蛋一塊錢一個。”江大貴趕忙說道。
那人從錢包裡掏出兩百元,示意他過去拿,然後說:“這籃子給我了吧,錢不用找了,行不?”
“當然行,當然行。”江大貴喜不自勝,心想今天真是遇到貴人了。江大貴知道,那籃子裡的雞蛋總共才八十個,這麼一算,整整多出了七十塊。一個半舊不新的竹籃賣了七十塊,這一趟算值了。
江大貴看著那輛黑得閃光的一溜煙消失了的車子,自言自語地說:“城裡人真是大方。”
天近黃昏的時候,江大貴回到了鎮上。然後借著暗淡的星光,步行了兩個小時,回到了熟悉的家門口。屋裡還亮著燈,劉春梅正在燈下給他縫鞋墊。見他回來,劉春梅有些意外,放下手中的針線活,就去廚房給他熱吃的。
江大貴叫住了她:“春梅,來,告訴你一件喜慶事。”
“怎麼了?彩蘋的事情有著落了嗎?”劉春梅喜上眉梢,等待著丈夫的好消息。
“先不說這個,我是說我將那雞婆和雞蛋賣了個好價錢,整整兩百元,來,你來看看,想不到這東西在城裡那麼吃香。”
“老江,你沒有去送禮啊,賣了?”劉春梅不可置信地問道。
“送禮,送禮沒衙門啊。誰將你這點東西放在眼裡,咱們當這是寶貝,舍不得吃,在人家眼裡就算不得好東西。彩蘋是沒有希望了,我看還是將重點放在彩雲身上吧,這孩子聰明,我看有出息。”
劉春梅一聽這話就不樂意了,她說:“就知道你江老漢偏心眼,我就知道你是這麼個想法。都是咱們家的娃,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春梅,你彆這樣,現實就是彩蘋說不了話,彆自己騙自己了。我看那孩子讀完這一學期,就把她接回來吧,你們娘倆也可以多些時間待在一起,雖然不能說話,看看也是好的。過幾年嫁人了,怕是見也難得見著。”
“彩蘋才多大啊,你就考慮這個事情。”劉春梅有些責怪地說道。
“不小了,時間過得挺快的。想想剛生下她們倆的那個時候,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事情呢。”
“老江,早知道是這麼個結果,還不如聽了我的話不去遭那份罪,路費丟了不說,還丟人現眼的。彩蘋在那兒怎麼樣呢?想想就覺得揪心。”劉春梅說著說著就用圍裙去抹眼淚。最近不知是怎麼了,老是容易動感情,動不動就眼淚鼻涕一把抓。
“還好,學了不少東西,會認字,會和老師說話。不過,我是看不懂。我說,你這娘們,好好的,哭什麼呢?”
“我就是想她了,這孩子,惹人心疼,”劉春梅止住了抽泣,轉換了話題,“那個謝老師在電話裡說的那些,都是唬人的吧。我聽著也是唬人的,哪有那麼好的事情呢,不過是想拿咱們尋開心。”
“也不全是。算了,不說那事了,想想就心煩。婆娘,我在街上買了幾個包子吃過了,睡吧,明天還有好多活要乾。”
一夜無話。劉春梅想起白天彩雲的表情,心裡有些怏怏不樂。不過,那畢竟是自己的女兒,自己的身上掉下的肉,有什麼不能原諒的呢。
江彩雲為理想在一刻不停地奮鬥。她想抓緊每一點可以利用的時間,用到自己的學習上。林子建看她這陣勢,也就不好意思再打擾她。
青春的洪流在滾滾向前,許多人都想背水一戰。
山川大地上的洪流也同樣奔騰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