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格工作站位於布魯諾北站的東邊,隔了差不多兩個街區。
這一帶都是隻有兩三層樓的老房子,這些屋舍樓層少,但層高很富餘,瓦倫蒂目測這裡的每層樓的高度大概在五米左右,接近普通建築的兩倍,臨街的牆麵全是明亮乾淨的拱形大窗,道路兩旁的行道樹映在玻璃上,樹影暗淡柔和。
在剛來尼省的時候瓦倫蒂來這兒跑過幾趟,雖然當時是為了處理一些手續上事,但這些房屋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當兩人踏進工作站的大門,主廳中央的時鐘剛好發出了輕靈的半點報時——時間剛剛好卡在 6:30 這一刻。
“一會兒你的問詢結束了,就在這裡等我。”艾娃說道。
“好的。”瓦倫蒂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行政秘書——對方已經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在目送艾娃拄著手杖,向工作站的更深處走去以後,瓦倫蒂上前取出了自己的證件並報了姓名,秘書開始錄入信息,隨後給了她一個號碼,她需要到對應的問詢室等待。
6:37,瓦倫蒂的社排問話正式開始,在一個純白的房間裡,她看不見對麵的提問人,隻有一顆黑色的鏡頭對準她的臉。
工作站的提問非常具體,他們精確地給出了某個時間地點,並用一些細致的線索幫助瓦倫蒂回憶當天發生的具體細節——如果她的回答出現疑點,對麵會立刻追問,可見事前應該是針對她這半年來的行蹤都進行過非常周密的調查。
工作站著重關注了她的幾個來訪者、兩位老督導、她的父親以及幾位維吉爾那邊的親屬,但沒有說明原因。瓦倫蒂猜測,也許這些人與費爾南男爵之間存在二度三度或更直接的關係——以費爾南交際之廣,攀升速度之快,和他有糾葛的人恐怕也如過江之鯽。
問詢在 7:44 結束,雖然隻是一場談話,但離開問詢室的瓦倫蒂已經精疲力竭。不論經曆多少次,她始終不能習慣這樣的場合——看不到問話者的臉孔,隻能麵對著那個冷冰冰的鏡頭和合成音,這讓她感到自己處在一個不被尊重的位置。
在大多數時間裡,她幾乎忘卻了自己的身體裡還有一枚芯片,然而總有這樣的時刻讓她意識到有一雙看不見的眼睛始終凝視著自己,凝視著一切。
當瓦倫蒂重回大廳時,她看見艾娃已經和赫斯塔坐在公共座椅上了,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但狀態都很放鬆,乍一眼看去仿佛一對正在休息的祖孫。
“瓦倫蒂小姐。”赫斯塔覺察到瓦倫蒂的腳步,起身向她招手。
瓦倫蒂立刻伸手搓了搓臉,她振奮了精神,快步上前。
儘管隻是分彆了一日,但當瓦倫蒂握住了赫斯塔冰涼的手,她忽然覺得今日的赫斯塔看起來有一種微妙的變化——她的臉非常蒼白,沒有血色,下眼瞼卻泛著微紅,像是什麼時候哭過。
她變得憔悴了嗎?不,赫斯塔的眼睛也許從未像今天這樣明亮,即便她輕微浮腫的眼窩附近還帶著黑眼圈,但她目光中的神情卻是欣然的,甚至帶著幾分難得的淡泊。
望著這樣赫斯塔,瓦倫蒂不知為什麼忽然打了一個寒戰。
“您還好嗎?”赫斯塔俯下身,關切詢問。
瓦倫蒂搖了搖頭,她迅速平複了這段無由來的情緒,“你們在這兒坐了很久嗎?”
“沒有多久,我們之前一直在聊天。”赫斯塔說著抬眸望了一眼不遠處的時鐘,眼中旋即閃過一道驚異,“……哦,也半個多小時了。”
在她身後的艾娃笑了笑,“每次到了這種時候,時間就過得飛快。”
“嗬,都聊得忘記了時間嗎?”瓦倫蒂望向艾娃,“你們以前認識?”
“不,不認識。”赫斯塔回頭望了艾娃一眼,“今天是我第一次見到摩根女士——但確實不知道為什麼,有種相識已久的感覺。”
艾娃已經起身站了起來,“走吧,我開車送你們回去。”
……
艾娃的車平穩地朝著保羅大街駛去,路上,瓦倫蒂批判起那個純白的房間,艾娃聽得笑了起來。
“他們對您的問詢也是一樣的嗎?”瓦倫蒂問。
“當然是一樣的。”艾娃淡淡答道,“對一切進行備份記錄,同時保護內部負責偵查的工作人員,避免讓被調查者知道是誰在處理與自己有關的事件……這就是那個房間的意義。”
“這太蠻橫了,您不這麼覺得嗎?”瓦倫蒂深吸了一口氣,“這簡直像是在預設我們每個人都是潛在的犯罪者,在定罪之前,就先給我們戴上犯人的鐐銬。”
艾娃笑了一聲,“你洞察了本質,瓦倫蒂。”
瓦倫蒂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我問你,對宜居地裡的民眾而言,一個可以不受管控,恣意按自身意願行事的水銀針,和螯合物又有什麼區彆?”
瓦倫蒂錯愕,“……您怎麼能這樣說?”
艾娃望瓦倫蒂的方向看了一眼,在收回目光的時候,她悄無聲息地通過後視鏡向身後的赫斯塔投去了一瞥——赫斯塔靜靜地靠窗而坐,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好像根本沒有聽她們的聊天。
“太遠的案例就不說了……我問你,瓦倫蒂,在你帶過的預備役裡,有沒有比較惡劣的學生?”
瓦倫蒂稍稍顰眉,“您怎麼定義‘惡劣’呢?”
“這裡不需要什麼太複雜的定義,”艾娃輕聲道,“我們就假設,現在基地下達了一個通知,下個月開始,我們要在沒有芯片的情況下,放一些水銀針進宜居地生活。憑借你樸素的感覺,能放心讓他們去的,就算不惡劣,反之,惡劣。”
“……有。”瓦倫蒂很快回答。
“這就是原因。”艾娃說道,“如果從危害程度來看,一個失控的水銀針要遠勝於一次螯合物潮,目前觀測到的螯合物最長存活時間隻有52天,且它們一旦發病就是明明白白的敵人,消滅即可;而一個水銀針——當然,前提是她運氣要好,沒有犧牲——卻能帶來更深遠的影響,她既可以蟄伏在人群中,也可以走到更高的位置,直接影響頂層的決策。”
汽車後座忽然傳來赫斯塔的聲音:“……就像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