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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甩不掉的跟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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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要黑的時候,李跑跑終於被顛醒了。

他現在幾乎有點佩服自己,居然靠著一個草籠子也能睡著。朱

立業也在一邊睡著了,他也有兩下子,身子挺得筆直,嘴裡卻打著呼

嚕。李跑跑被他逗得直想笑,但一絲不安讓他沒能笑出來。天都快黑

了,也該到上海了吧,可外麵看起來不像啊。上海還有這麼黑漆馬糊

的地方呢?

不久,汽車進站。李跑跑走上去向司機問道:“師傅,這是哪個車站啊?”

“上饒車站。”

“哦,這個車站離外灘遠不遠?”

“外灘是哪裡?”

“上海還有人不知道外灘的?”

“你昏頭了,這裡不是上海,是上饒,江西上饒。”

江西!李跑跑忍不住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擰了一把,疼得眼淚差點

掉下來。怎麼睡了一覺就到了江西呢?他仔細回想上車前的情景——

擁擠的人群裡,他遠遠看到一輛車前插著一個上字頭的牌子。他擠過

去問道:

“這是去上海的車不?”

“上呀!”

“是去上海的不?”

“上呀上呀!”

當時,他以為那是售票員催他上車,現在想來才明白,人家那

是告訴他“上饒”。不知何時,朱立業揉著眼睛站到了他身邊。對

了,李跑跑想起來,上車前,朱立業曾拉著他的胳膊大聲說“上呀上

呀”,當時他還不耐煩地說他“那你趕緊上來啊”。現在想來,定是

朱立業看見了牌子上的字,才來阻止他。

李跑跑惱得直想抽嘴巴子。就憑自己這兩下子,何年何月才能找

到媳婦!

“哎,天要黑了,你住不住店?”說話的恰是剛才身邊草籠子的主人。

“你說什麼?”李跑跑已經對自己的耳朵失去了信心。

“我問你,要不要住店?”

“啊,要,要!”

“跟我來吧。”

不待李跑跑招呼,朱立業倒先跟了過去。他緊跟著那人,

對他手裡的幾隻草籠子頗有興趣。那草籠子猛一看仿佛一堆稻草,但仔細端

詳原來是六角形,稻草之間相互勾連,輕巧又結實。朱立業圍著籠子

左看右看,一直到了店裡也不肯罷休。

“這就是了。”那人把幾個草籠子往店門口一放,衝著店內喊

道,“陳老板,收貨了!”店內應聲走出一人,四十多歲,雖然身穿

長衫,可腰上卻紮了個圍裙,看上去頗不相稱。見到圍著草籠子打轉

的朱立業和一旁傻站著的李跑跑,他一下沒明白過來:“來福,這,

什麼貨?”

“當然是你吵著要了十幾天的貨嘍!”來福說著踢了踢腳邊的草

籠子,裡麵仿佛有響動。朱立業剛伸出手想對籠子一探究竟,被這一

踢一響又嚇了回來,一個箭步回到了李跑跑身後。

“我是說這二位……”

“哦,他倆要住店,上海來的。”

來福顯然聽到了李跑跑和司機的對話,早就打了他們的主意。隻

是李跑跑現在沒心思追究這些,無論如何先過了今夜才能再做打算。

“儂好儂好!歡迎光臨長隆酒店。”陳老板熱情地把他們讓進店來,

“來福,這貨鮮不鮮?我聽說鄉下現在到處鬨瘟病,你不要拿孬

貨害我啊。”

“方圓五十裡找不出更鮮更肥的了,不信你當場驗一下。”

“我肯定要驗的,你先拿到後廚去,交給小刀。”陳老板說完又

轉頭問李跑跑,“貴客打算住幾天啊?飯食要隨房還是另點?”

“隨便,啊啊,隨房。”李跑跑想了想說道,“我們倆住一間。”

“好的,我讓他們收拾一間最好的上房。貴客在上海哪裡高就啊?”

“我……”李跑跑一時語塞,這個陳老板怎麼對上海這麼有興趣,有什麼目的?

“不瞞您說,我以前也是混上海灘的,後來……”

話未說完,隻聽後廚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吵鬨聲,隻聽來福說

道:“陳老板,你快來看看這貨鮮不鮮,哈哈哈!”

陳老板說了一聲“失陪”,三步並作兩步地朝後廚走過去,可還

未走到,便有一隻草籠子從簾子後麵飛了出來。

“小刀,你乾什麼呢?”陳老板大聲喝道。

“師父,蘆花跑了。”裡麵的夥計喊道,“哎呀,黑爪也跑出來了!”

李跑跑也是廚子,聽到這一陣響動,心想該是小孩子手頭沒準,

跑了些活物。他喝了口水,抬頭一看朱立業不見了,四下一掃,隻見

他蹲在廚房門口,正在近距離研究剛飛出來的那隻草籠子。

此時後廚的聲音越來越大,不等陳老板進去,裡麵又喊道:“師

父,蘆花飛出去了!”隻聽撲棱撲棱一陣,一隻雞拍著翅膀飛了出

來,正好落在門口的草籠子上。

“這下熱鬨了。”李跑跑想到。突然,一聲炸雷似的驚叫聲傳來,

把李跑跑嚇得魂兒都要飛了。是朱立業。

隻見他從地上一蹦老高,然後一把扯下後廚的門簾,

衝著籠子上的雞一陣抽打。剛落地的雞,驚魂未定,又經過這一頓抽

打,立馬又飛了起來。後廚裡麵的雞,不知道是不是也受了驚嚇,也

一個個拍著翅膀往外撲。眼看又飛出三四隻雞,朱立業瞪大了眼睛愣

了兩秒,繼而瘋了似的在屋裡跑了起來。一邊跑還一邊啊啊大叫。

陳老板未料到這樣的場麵,他一麵追一麵衝著朱立業大喊:“不

要打我的雞,不要打我的雞啊!”

李跑跑在一邊幾乎都看傻了,他覺得與其說朱立業是在追打這些雞,

還不如說他是和雞一起受驚了,一起在拚命地逃跑。隻見他一會

兒躥上桌,一會兒鑽櫃子,上躥下跳之際,還不忘揮舞剛剛扯下來的

門簾,嘴裡還不停地啊啊大叫。

就這樣,三四隻雞加一個人,整個小店被掀了個底兒掉。陳老板

開始還企圖攔人或者抓雞,後來也被這場麵鎮住,徹底放棄了抵抗,

一屁股坐在地上,任由他們折騰。

足足等了十分鐘,幾隻雞經過苦苦掙紮,相繼飛出了大門,朱立業

才漸漸停了下來。李跑跑趕緊衝過去,將他撲倒在地。朱立業的頭

發全都被汗水浸濕,可整個人卻如同掉進了冰窟窿,冷得嚇人。手腳

和身子不停地打冷戰,李跑跑把他扳過來一瞧,整張臉死灰蠟黃,嘴

裡大口吐氣,卻沒多少進氣。他趕緊掐住朱立業的人中,大聲喊道:

“快拿水來!”

半晌,一個小夥計終於緩過神來,端了一杯溫水過來。李跑跑喝

了一口,然後撲一下噴到了朱立業的臉上,隻聽他啊地叫了一聲,然

後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過了幾分鐘,臉上漸漸有了血色。

安頓好朱立業,李跑跑主動找到陳老板。酒店已經上了門板,

可地上破碎的杯盤狼藉還沒有收拾。李跑跑見狀,在牆角抄了一把笤帚,

準備打掃,卻被一個小夥計攔住:“師父不讓動。”

“這不收拾,還怎麼做生意?不開張,損失不是更大?”

“唉,你有所不知,摔幾個盤子事小,跑了活雞事大。”

李跑跑小心翼翼地走到陳老板麵前,掃了掃地上的碎碗片,慢慢

蹲下說道:“陳老板,我這兄弟有點毛病,他也不是故意的,店裡的

損失我賠。”

“賠什麼?這都是命,你賠得起嗎?”

“我知道,那啥,雞我也賠。”李跑跑四下張望著道,“來福,

是叫來福吧,你那幾隻雞賣多少錢?”

“來福已經走了,就算沒走,怕也找不出這樣的雞了。”

“鄉下養雞的人多,再找找看嘛。”

“晚了,燒菜講究天時地利人和,我怕是這輩子也做不出全雞宴了。”

“你也會做全雞宴?”

“也?誰還會?”

李跑跑道出了自己的過往。他說:“不瞞您說,我也是個廚子,

以前在上海的富人家乾活。我聽說,上海的大老板林維康家有位名

廚會做全雞宴。林維康黑白兩道通吃,自己家還有好幾處廠子,能

被他請去的非富即貴。他本人又講究吃,所以經常擺全雞宴,招待貴客。”

“什麼貴客,都是些江湖混子!”陳老板臉上露出嫌惡的表情。

李跑跑沒想到這窮鄉僻壤的小老板竟有這樣的見識,以前大帥提起林

維康和他家的全雞宴,一臉豔羨。隻可惜,他入不了人家的法眼,這

麼多年都沒能撈到一張全雞宴的請帖。

“林維康家的廚子也姓陳,是我的師兄。我們師兄弟都是流浪的

孤兒,拜了師就跟著師父姓。師父一生授業無數,但最終隻把全雞宴

傳給了我和師兄。全雞宴分大鳳和小鳳,我學的是小鳳,師兄學的是大鳳。”

“看來你師父還是向著你師兄啊,把大的傳給他了。”

“開始我也這麼想,可師父告訴我,所謂大鳳小鳳其實並沒有高

下之分,隻是側重點不同。大鳳講究的是大而全的排場,小鳳則著力

挖掘味道的層次。師父說,他這樣傳也是因材施教。師兄性格比我活

絡,心思也大,他將來定是個場麵上的人,學大鳳他能把裡麵的排場

發揮到極致。而我凡事愛鑽研,適合研究小鳳。我們兄弟二人各精一

道,合則十全十美,分也各有千秋,誰也斷不了誰的路。”

“您的恩師果然高明,乾這行,師兄弟反目拆台的太多了,他是

怕你們也走上這條路,在手藝上防備著呢。”

“防備藝防備不了心。心變了,人也就變了。師父傳藝一年零

九個月便仙逝了,不久師兄就進了林府。開始師兄曾提議我一起去,

說林家出很高的酬金,兄弟一起發財。我當時覺得小鳳裡麵的功夫博

大精深,自己剛剛學了些皮毛,貿然出山搞不好要遭人恥笑,便拒絕

了師兄的邀請。起初,大家相安無事。但漸漸,坊間開始有了傳言,

說師兄是師父的唯一正宗傳人。小鳳隻是細微末技,跟大鳳無法相提

並論。”

“看來你師兄想吃獨食啊。”

“是林維康想吃獨食,他想憑借全雞宴結交名士高人。此人心胸狹窄,

據說曾有人在他麵前提起過大鳳和小鳳的淵源與區彆,事後林維康

大發雷霆,揚言若不把小鳳收入麾下,便要把我趕出上海。師兄

後來曾代表林維康來請我,我厭惡他的為人拒絕了,還力勸師兄也離

開林家。可惜,師兄此刻已經聽不進我的逆耳忠言,甚至開始與林維

康狼狽為奸。不久,我的噩夢便開始了。在林維康的支持下,師兄召

開了一個記者會,不僅標榜他的大鳳是全雞宴唯一正宗傳人,更宣布

要把打著全雞宴招搖撞騙的小人趕出上海。”

“所以,你就從上海躲到了上饒?”李跑跑聞言一臉的驚駭。

“我何曾想躲,可在上海我連一隻雞都買不到。後來,終於有

人肯給我供給活雞和原料,但我提前試菜後,舌頭便麻痹了,很久都

恢複不了味覺。我依舊不甘心,想外出尋找名醫,醫治舌頭。終於在

上饒,一位大夫讓我恢複了味覺,但我做菜的感覺卻並沒有恢複。做

出的菜肴,不是肉老難嚼,就是味道怪異。師父曾經說過,鳳凰要落

在梧桐樹上,全雞宴隻有在上海才能生根發芽。我不信,我找遍了上

饒鄉下的農戶,培育出各個品種的仔雞,但小鳳卻再未從我的手中誕

生過。這家長隆酒家,並沒有一道菜是出自我手。今天,來福說你

們從上海來。我以為今日怕是老天要成全我了,沒想到帶來的卻是又

一場噩夢。看來,我今生終究做不成全雞宴了,小鳳就要死在我手

裡了。”

李跑跑聽了也頗為唏噓,突然腦袋裡閃過一個念頭,似乎想到了

什麼:“陳老板,你研習菜品這些年,雖沒有開張,但試菜也試了有

上百次,那都有誰吃過你的試菜?”

“除了師父,就是我自己。”

“你家人都沒吃過嗎?”

“我,我沒有家人。師父是我唯一的親人,他去了,我便是孑然一身。”

“我看你歲數可比我還大,徒弟都收一堆了,沒收個師娘啥的?”

“功不成名不就,哪兒有顏麵成家。以前覺得有兄弟便是家,

誰知現在成仇人了。甚至連師父,我有時也忍不住想,為什麼他要

把自己的絕學一分為二,讓我們兄弟相爭。是覺得我資質不夠,還是

想讓他自己成為江湖上永遠的傳說,誰也無法超越?”陳老板長歎一

口氣。

李跑跑說:“陳老板,我也是廚子,為了賠償我們給您造成的損失,

從明天開始,我給您白乾三天,就做雞肉,讓大家嘗嘗我的手藝。

若是客人滿意,咱們兩清,若是客人都嫌難吃,我情願再白刷十天碗,

以加倍償還您的損失。如何?”

陳老板和夥計們麵麵相覷,今天上門的這尊瘟神去掌勺,會帶來

什麼樣的後果?誰的心裡也沒底。

第三天晚上打烊後,櫃台的夥計興衝衝地跑來對陳老板說:“師

父,咱一個月的買賣也趕不上這三天。”

陳老板自然比夥計們鎮定,他慢條斯理地走進廚房,隨便在一盤

客人的剩菜中,蘸了一點湯汁抿了抿,臉色一沉,立馬問道:“你哪

兒來的小鳳秘方?”

李跑跑嬉皮笑臉地說道:“你猜呢?”

“聽你的口音像是北方人,你師從的是魯菜的石宗卜大師還是河南的……”

“你甭猜了,我直接告訴你吧,我的師父就是我媳婦。我媳婦沒彆的,

就愛吃紅燒雞塊,我就整天給她做。她說鹹了我就做淡點,她說白了,

我就色兒深點,反正標著她的口兒,就做成現在這樣了。現在看來,

我媳婦不愧是大宅子裡出來的千金小姐,她嘗著好的味兒,大家也都挺愛吃。”

“既然如此,能不能把你的味料清單給我看看?”陳老板說完

有些難為情,“自然各家的秘方都是不外傳的,我是有些唐突了,可是……”

“陳老板,彆可是了,你還沒明白我的意思嗎?你的配方裡少了一味材料。”

“什麼?”

“感情。飯不是藥,差一丁點也不行。良藥苦口,可飯是讓人享受的。

我給我媳婦做菜,想著她吃得抬不起頭來,心裡就美得跟喝了蜜似的。

我隻要把心裡的蜜往鍋裡撒一點,隨便什麼料都能炒出好菜。你呢,

把自己關小黑屋裡,試來試去,你那舌頭都快試成醃口條了吧。

你說你師兄害你,可在你內心裡難道就沒有要跟你師兄一較高下的念頭嗎?

怕是從學藝的那天開始,你就想過早晚有一日你要把師兄踩在腳下吧。

你師兄好歹還想拉著你一起賺錢呢。好,就算他擠兌你,他全錯。

可天大地大,哪兒的莊稼不養人,離了上海就沒有小鳳,那是胡扯。

蘆花肥,三黃香,各有各的好。你師父當年傳藝也是這個思路,

可你就知道鑽牛角尖,道越走越窄,最後連師父都恨上了。

你師父要是在那邊知道了,腸子都悔青了,怎麼把好好的手藝傳

給你這麼個死腦袋瓜子。”

陳老板一言不發,滿臉漲得通紅。

李跑跑心裡有點發怵,一激動嘴又沒把門的了。趁著陳老板還沒

回過神來,他一溜煙跑回了客房。

朱立業已經躺在床上睡著了,自從被雞嚇著之後,他倒安靜了,

躲在屋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李跑跑躺在床上才感覺到渾身酸疼,

好久沒乾飯館的大廚了,沒想到累成這樣。三天了,不知道陳老板明

天會不會放行。

再擔心也抵不過疲憊,不一會兒客房裡便響起了呼嚕聲。

一大早,李跑跑被店裡夥計的叫門聲給吵醒。他眼睛眯開一條

縫,就被窗口照進來的光刺得趕緊伸手擋臉。緩了一會兒翻身下床,

隻見朱立業筆挺地坐在桌旁寫寫畫畫,還不時地起身往窗口那邊看幾眼。

開門讓進來夥計。夥計彎腰殷勤地端著水和毛巾,客氣地說:

“打擾李師傅清夢了,請趕緊洗漱吧,咱們陳老板請您過去喝早茶。”

李跑跑一愣,這是唱的哪出?撓頭想了想才記起昨天晚上的事兒,

明白過來,莫非是自己一語點醒夢中人,現在搖身一變成了座上賓了?

去了就知道了,李跑跑哼著小曲兒開始洗漱,夥計一直在旁邊候著。

那朱立業依然置身事外,自顧自地不知道在桌上忙活著什麼。

完事了李跑跑還特意整了整衣服領子、袖口,正了正腰身,自己

感覺一切妥當了,張嘴準備喊朱立業一塊兒出去,頓了頓又把嘴巴合

上了。這人是個婁子精,他在哪兒哪兒準出幺蛾子,想想算了。

夥計領著李跑跑直奔了客棧後院,遠遠就看見陳老板背手站在一

個亭子裡,來回踱步。聽見動靜,陳老板馬上轉身迎了過來,招呼李

跑跑就坐,示意夥計上茶。

陳老板的這副客氣模樣,讓在大帥府一直受慣了差使的李跑跑,

突然之間有點兒不知所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張嘴也不知道怎麼

搭話。

夥計端著茶,陳老板親自給李跑跑斟上一杯,開口說:“窮鄉僻壤,

也沒什麼可以招待李先生的。這是我以前在上海討生活的時候,

私藏的一點兒普洱,平時也沒什麼人可以對酌。鄙人今生有幸遇上了

李先生,今天就借茶招待,聊表謝意。”

李跑跑受寵若驚,趕忙起身擺手:“陳老板您這是……我一介廚

子……何德何能……”

“李先生您落座,落座。”陳老板請李跑跑坐下說,“我這些年

窩在這個小地方,想潛心烹出正統的小鳳。幾年下來,小鳳的味道沒

做出來,反而陷入了執念,執迷不悟幾乎成瘋魔,還為此一葉障目,

竟然責怪起恩師來。”

“哎!”陳老板歎了口氣,不無感慨地說,“幸得終究讓我遇到了先生,

昨天先生的一頓痛罵,我如醍醐灌頂,豁然開竅。做菜是門手藝,

更是門心態。我從藝這些年,才是真正的一介廚子,隻會簡單地按方配料,

從沒明白做菜做的也是感情,我卻從來沒有傾注過這些。

李先生,您才是真正的大師。”

“哪裡,哪裡……”李跑跑被陳老板一頓躬謙之詞說得更加不自在,

吞吐地答著,“陳老板您言重了,我這人嘴直心快,跟您說的那些,

也是我一家之言,伺候自家媳婦兒用的,上不了台麵。每個廚子

都有自己的一套獨家秘方,那不是方子,可能是習慣。如果陳老板覺

得對您有用,我更應該感到高興才是。”

陳老板笑意盈盈,給李跑跑續上水,說:“李先生咱們能在這兒遇上,

也算是一場緣分,我有個不情之請,還請李先生酌情考慮。”

李跑跑心裡一咯噔,陳老板今天的客氣樣子對他這種粗人來說,

已經很不受用了,現在也不知道對方會提出什麼“不情之請”,

有點兒不知道怎麼招架,隻是強擠出笑臉說:“陳老板你有話直說就是。”

“好,那我就直說了。”

陳老板站起身道,“李先生雖然不是我的授業恩師,但是昨天一席話,

說是我的再生父母也不為過。我想請李先生留下來,在飯店裡幫襯一下,

您可以主廚,也可以帶徒;此外這飯店的份額我勻您一半,咱們共同來經營打理。”

李跑跑聽了驚得連連擺手:“不行、不行,這怎麼成……”

陳老板打斷他的話:“還望李先生不要推辭我的一點薄意。這個

地方雖然偏僻,但是在當前世道不安穩的情勢下,也是一個不錯的安

頓之處。以後咱們互相也可以探討切磋。”

“不是,您有所不知。”李跑跑急切地掐斷了陳老板的說辭,道

出了他媳婦可能出事、自己急於前往北平的原委。

“原來如此。”陳老板聽完沉吟了半晌,開口說,“夫人的人身

安危事大,既然這樣我就不強留了。還請李先生今天還在小店暫住一

宿,容我好好設宴款待您,明天一早,我就差人送您去九江坐火車回

北平。”

一聽“款待”二字,已經渾身不自在的李跑跑更不敢留了,趕忙

起身托謝:“人命關天,已經兜兜轉轉延誤了許多天了,不敢再耽擱

了。陳老板的盛情我且領了,等我見上了媳婦兒,到時候捎上她一起

來這兒探您。”

陳老板看李跑跑一臉急切的模樣,也不便再強留,便吩咐夥計招

呼李跑跑回房收拾東西。

朱立業這回終於離開了桌子,站在窗口發愣。倆人也沒什麼行

裝,李跑跑粗粗拾掇了一下,把值錢的細軟藏在腰間,挎上包袱,

喊了一聲朱立業就開拔了。陳老板在店門口迎上,遞上一個盒子,說:

“本想多留先生幾天,無奈您的事情緊急。這裡麵有點兒乾糧和盤纏,您二人路上用。”

李跑跑趕忙推辭,陳老板隻是端著不收回:“這兒到北平路途遙遠,

要花費的地方還很多,老哥的一點兒心意,先生就且收下吧。”

李跑跑搖頭還是不收,說:“前幾天弄得店裡雞飛狗跳,鍋碗瓢

盆砸了一大堆,食客也跳單不少,我都沒補給陳老板,怎麼還好意思

收您的東西呢。”

陳老板說:“李先生給我的那一席話,可是萬金難換啊。這樣,

這幾天您掌勺以來,店裡人滿為患的情況您也看見了,這點兒盤纏,

權且算您這幾天的工資,請您萬萬收下。”

“這樣……”李跑跑拗不過,收下了。

一個夥計駕著店裡平時采貨的農用車過來了。李老板招呼李跑跑、

朱立業上車:“條件有限,隻能用這車送二位去城裡了。到了那

兒你們先乘汽車去南昌,然後換火車北上。”說完,還吩咐夥計路上

注意顛簸慢點兒開。

車轟轟隆隆開始往前躥,兩人揮手道彆。朱立業依然跟個沒事兒

人似的,呆呆地坐在車鬥裡,看著遠處。

世道不太平,這南邊的小縣城遠離前線,卻過得一片祥和。街上

熙熙攘攘的,販夫走卒來來往往,門戶商鋪叮叮當當。

李跑跑帶著朱立業直接奔了汽車站,卻被告知今天最後的一班車

已經出發了,明兒且趕早。看著遠處快要落山的太陽,李跑跑心裡有

點兒不痛快,但是也無可奈何,隻得再找個客棧留宿一晚。

安頓下來,李跑跑心想著這兒到北平路途遙遠,剛好趁著今晚的空閒,

去采購點兒乾糧雜什路上用。出門前,李跑跑把腰上的包袱解下來,

將陳老板送的錢物一並兒塞了進去,藏在枕頭下麵,低頭瞄了

在桌旁的朱立業一眼,想想又覺得不妥,還是綁回了腰間。

“我去市集逛逛,買點兒路上吃的喝的,你一塊兒去麼?”李跑

跑問了朱立業一聲。

“去!”朱立業“謔”地站了起來說,“聽說石頭嶺這個季節老下雨,天氣潮,

我要多備幾雙鞋墊捎上。”

聽到這兒李跑跑心裡“咯噔”一下,差點兒忘了這茬了。朱立業

一心要去那個什麼石頭嶺,也不知道這地兒到底在哪兒,但是隻要他

跟著,肯定會纏著自己一路,還是得想辦法把他給甩掉。李跑跑開始

在心裡盤算著明天的計劃。

朱立業在夜市上見到些瓶瓶罐罐和小玩意兒物件,一改之前的悶

葫蘆樣,突然特彆來勁兒,東摸摸,西瞅瞅。李跑跑心裡裝著事兒,

再加上腰上彆著東西,逛得有些索然無味。買了點兒乾糧,就拉著意

猶未儘的朱立業回了客棧。

白天顛簸了一整天,兩人簡單收拾了一下就躺下了,朱立業很快

就打起了輕微的呼嚕聲。李跑跑終於想到了明天怎麼甩掉朱立業的法

子,會心一笑,摸了摸枕頭下的包,翻了個身,閉上眼睛也睡去了。

趕早班車的人還挺多,起了個大早的李跑跑、朱立業,擠在人群

裡在售票窗口前排著隊。

“我在這兒排著,你去那邊買幾個包子去。”李跑跑從兜裡摸出來些零錢,

遞給了朱立業。

“你吃什麼餡兒的?”朱立業呆呆地問。

“啥餡兒的都行,快去吧你。”人群裡的各種難聞的怪味兒,讓

李跑跑有些不耐煩。

兩張車票到手,距離開車還有一陣兒,李跑跑和朱立業兩人就蹲

在牆角吃包子,看著大包小包的人們擠來擠去。

“想不到這麼個小地方,人真不少。”朱立業說,“不知道他們

都要到哪裡去。”

李跑跑咽下去一口包子,說:“真不少。”心裡暗喜,趁著人多

自己一會兒也好脫身。

車門打開,李跑跑、朱立業裹在一窩蜂地往上擠的人群裡,被推

上了車。待人塞滿後,驗票的大姐喊了一嗓子:“車馬上就開啦,沒

票的趕緊補票了。”

“哎呀不好。”李跑跑突然舉手站了起來,彎腰捂住肚子做痛

苦狀說:“師傅您等會兒,我剛吃壞東西了,鬨肚子,我得下去一

趟。”說著就往門口鑽。

人群裡爆發出來各種不滿的聲音。司機搖了搖頭,說:“那你趕

緊了,快點兒回來,車不等人。”

朱立業摸了摸自己肚子,沒什麼不對勁兒。看了看手裡剩下的倆包

子,自言自語:“還是素包子乾淨,剛才不該給他買豬肉餡兒的。”

下了車往前走了幾步,李跑跑擠進人流裡,回頭看了一眼,

就直起來腰身,心裡暗喜,總算甩開朱立業了。他打算先出站去溜達溜達,

等那趟車開走了之後,再回來重新買票。

心裡正美著呢,突然一個人影晃過眼前,李跑跑一愣,有點兒熟悉,

但是一下子沒想起來是誰。正愣神間,那個身影一下子轉到了他

麵前,驚訝地喊了一句:“李學良!李大廚?”

這下李跑跑才看清楚來人,這不是夢蘭麼?上回在上海好不容易

逃脫,哪承想居然在這裡碰上了。李跑跑見勢不好,抬腿準備走人,

被夢蘭一把揪住:“見著熟人,你還跑啥呢跑?我又不會吃了你,再

說這兒離上海遠著呢。”

李跑跑尷尬地站住,兩下瞅瞅,怯生生地問:“夢蘭?那個……夫人呢?”

“原來你是怕她啊!”夢蘭哈哈一笑,“那天車站出亂子是抓革命黨,

不是大帥府的人追過來了。你這個天殺的偷偷溜了,剩我們倆

女人也沒轍啊,走一步是一步唄。夫人回東北去了,我來這兒投靠了

一戶遠房的親戚。”

“那……你怎麼在這兒?”李跑跑還是有點兒怯。

“哦,我家親戚保的媒,我嫁人了。他今天去省城辦事兒,我來

送送他。對了,你怎麼在這兒?你那時候不是一心想奔北平嗎?”夢

蘭臉上掛著笑容。

李跑跑心裡有事兒,顧不上敘舊,說:“說來話長,那什麼,

夢蘭我還有點兒事兒,回頭我再上門去看你,那我就先走了。”說罷

轉身就往人堆裡鑽。他剛轉過身來,就被人迎麵撞倒,剛爬起來想罵人,

第二個、第三個更多的人往他這個方向跑過來,李跑跑在人群裡

被撞得東倒西歪,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兒,車站裡瞬間全亂了,喇

叭聲、大喊聲、小孩兒的哭泣聲。

李跑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被人群推著往前走,夢蘭也不見了。

走到一個拐角處,李跑跑趕緊鑽出人群靠了過去,他想搞明白到

底發生了什麼事兒。他正氣喘籲籲地歇著,有個人一個箭步衝上來就

抓住了他的胳膊,是朱立業!

李跑跑眼前一黑,這是個什麼事兒啊,他怎麼又找下來了?

不待他反應,剛才亂跑的那些人,很快就把李跑跑和朱立業給

圍在了中間。那些人指著朱立業罵罵咧咧,說他神經病之類的。看來

朱立業剛才在車上又鬨事兒了。其中一個婦女費勁地扒拉開人群,站

到了二人麵前,她後麵跟了幾個穿軍裝的人。女人指著朱立業張口就

罵,說剛才她在車上掏出手帕擦汗,這人就發瘋了似的上來搶她的手

帕,對她又抓又撓;還砸東西,在車裡大喊大叫,胡蹦亂跳。

女人跟軍裝控訴著,又掏出了手帕擦臉。這朱立業看見那黃色的

手帕,一手拖著李跑跑,就又朝那女人撲了過去。

李跑跑還沒來得及甩開朱立業的手,就被那幾個軍裝給摁倒在地,

掙紮了沒兩下,他和朱立業就被綁得結結實實的。那女人驚魂甫

定,朝朱立業啐了口痰,對軍裝說:“軍爺,我看這倆是一夥兒的,

他們都是流氓,你們一定得管管。”

不明就裡的李跑跑已經是天旋地轉了,張了張嘴:“我不是……”

話沒說完他的聲音就被人群的責罵、嘲諷聲給淹沒了。

幾個軍裝押著捆得結結實實的朱立業和李跑跑,分開人群,往外走去。

李跑跑扭了扭身體還想掙紮,胳膊一下子磕到什麼硬邦邦的物件,

他扭頭一看,是軍裝身上背著的槍。他眼前一黑,昏死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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