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這場指婚不是說推掉,就能推掉的。
元太妃所說的“回絕”,是替裴詮延遲婚期,她與萬宣帝商議,豫王方接觸朝政,需要一年步上正軌,再談成家。
元太妃:“一年變數很多,說不定那時候,朝局又是一番景象。”
萬宣帝提的半年,是有些倉促,但或許,也是他有所預測。
從太壽宮出來,裴詮把玩著腰間一塊玉佩。
一年,變數確實多,他們又想要什麼樣的變數?
不知為何,他攥緊了手中的玉佩,指尖些許泛白。
…
寧國公府在宮裡有消息來源,不用幾日,萬宣帝去太壽宮提及豫王婚約的事,便傳到了寧國公府。
夏暑陣陣,閨房中擺著冰盆,寧國公夫人撩起窗簾,就看女兒徐敏兒穿著小衣,和丫鬟下棋。
徐敏兒起來,喚了聲:“娘,你怎麼來了?”
寧國公夫人笑了下,示意丫鬟下去,才說了宮裡傳來的消息,見徐敏兒沒反應,她又加了一句:“再等下去,那薛家還真要遠遠甩開我們了。”
徐敏兒嘀咕:“那,那讓爹爹和大哥,去爭取豫王府的青睞……”
寧國公夫人:“你這說的什麼話,他們也有動作,可前朝的事,到底和後宅不一般,豫王就算對他們再滿意,也不可能讓你當上王妃不是?”
這話太直白,徐敏兒麵色一熱,她低頭,說:“娘,你是不知道,王爺對平安不一樣。”
寧國公夫人:“怎麼不一樣?”
徐敏兒羞恥得想哭:“他以前對薛靜安,和對我們也沒兩樣,上回,上上回都好,隻叫平安到他身邊去。我再也不湊上去了,平白沒臉!”
到底是公府女兒,從前也不是隻會往男子跟前湊的,雖然她沒做太多,可光是肖想過,隻覺丟人現眼。
寧國公夫人安撫女兒,回想起和薛平安見過的幾次,卻理解似的又道:“這麼說,她是入了豫王的眼了?那孩子是挺惹人喜歡。”
徐敏兒驚訝地看她:“娘,誰是你女兒啊?”
寧國公夫人笑了起來:“誇一句又怎麼了。哎呀,可有些事也是沒辦法,沒有辦法的辦法,隻有最後一種。”
徐敏兒:“什麼?”
寧國公夫人:“你們都不知道,平安當年不是被送去鄉下養病,而是被拐走了。”
這事在京中,大部分夫人都有猜想,畢竟當年鬨得並不小,又是封城,又是禁衛軍出動,鬨得滿城風雨,那之後夫人們不由嚴加看管自家孩子。
隻是眾人心照不宣,永國公府到薛瀚這一代也不差,沒有必要得罪,然而再不管,薛家都要飛上高枝了。
聽罷,徐敏兒大吃一驚:“拐走?”
寧國公夫人思索著,說:“是,把這件事捅到明麵上,就行了。”
萬宣帝不是不知道這件事,隻是薛家姑娘全須全尾回來了,對豫王府而言,粉飾太平,總比更改婚約好。
然而當這事又成滿城議論,皇家就得直麵一個問題——他們如何能要一個從小被拐走的孩子?
她大抵連詩經、楚辭都沒讀過呢!
到此,若永國公府懂事,自會自己上奏退親,而不是等自家女兒陷入口舌紛爭之中,被挑挑揀揀,損了名譽。
徐敏兒實在想不到,平安居然是被拐走的。
想到這件事若在閨秀圈流傳開,該是多麼難堪,她突然有點不敢了:“娘,這件事怎麼捅到明麵呢?我不想做。”
寧國公夫人笑了下,說:“你以為這種事,還得我們親自動手麼,把消息傳出去,自然有人坐不住。”
…
這個消息,若一團墨汁掉入清水中,慢慢散開,蔓延。
傳到玉慧郡主耳中時候,她瞪眼:“真的?”
大宮女道:“千真萬確,有好事者真去皖南查了下,回來說是薛家那姑娘,從前是被拐走的。”
玉慧:“她居然是被拐走的……”
這段時日,玉慧可無趣得緊,如今她的禁足令,就要解了,她想了好一會兒,卻覺得沒意思了——
饒是她以此去譏諷薛平安,但永國公府和豫王府的婚事要是打了水漂,也不一定是好事,為做給世人看,萬宣帝會給豫王更好的婚事。
就像這回對薛平安出手,玉慧就被萬宣帝、太子都罵了一通,她還不想在這個坑摔兩次。
玉慧告訴大宮女:“閉緊嘴,它從前沒傳開,自有它的道理,咱們假裝不知道就是了,我倒要看看,誰敢戳破。”
沒兩天,玉慧總算解了禁足,可以自由進出。
去知行殿的路上,時間倒巧,她碰到了八公主與四位伴讀,五人走在一起,她又是一眼就看到平安。
她心內嘀咕,這人真被拐過?那過去,不是應該過得很不好?可為什麼從她眼神裡,卻隻看出爛漫無瑕?
察覺到她的目光,平安抬眼看她,倒也沒有被打量的不適,隻是簡單地回望。
玉慧收回目光,心道,真是奇怪的人,她走上前,對八公主裴敏君行禮,道:“姑姑。”
如今遇到玉慧,薛靜安還是有些緊張,見玉慧沒打算和她們搭話,她才鬆口氣。
而平安默默看著玉慧和裴敏君,這是她第一次留意到,玉慧和裴敏君之間的稱呼,可是裴敏君比她們都小的。
大族枝葉繁多,京中對隔輩但年紀差不遠的事,早已習以為常,就論當今四十多歲的太子,還是不足二十歲的豫王的侄子。
隻是以前在皖南,平安真沒見過,她認知裡的“姑姑”,都是又高又壯的女人,不再是少女模樣。
平安有些想不明白。
朝前走了幾步,便到知行殿門口,不遠處,裴詮從宮牆甬道另一邊走來,他眼底卻籠著一層暗暗沉色,將將露出幾分銳意,便足以令人心神一寒。
見到裴詮,裴敏君先福身:“皇叔。”
玉慧郡主也跟著行禮:“皇叔祖。”
裴詮看向裴敏君身後四人,平安動作慢了一步,這才剛有樣學樣地行了一禮。
她垂著長而黑的眼睫,可眼底些微的驚訝,應是遇到什麼不能理解的事。
裴詮不自覺地慢下步伐,按說應是他先行,他卻朝裴敏君幾人示意了一下:“進去吧。”
裴敏君便帶著伴讀們,魚貫而入,玉慧也跟在前麵。
她們都走進去了,平安邁開步伐,裴詮走在她一旁,他走得慢,平安的步伐不由跟著他慢了下來。
不過幾息,他們就和前麵的女孩們拉開了一小段距離。
薛靜安先發現平安掉隊,正要回頭找人,卻被薛常安扯了一下,方明白是豫王有話說,低頭走路。
見狀,徐敏兒心內也一緊,她就說,自己不該再湊上去的。
平安便也停下腳步,她微微抬頭,一雙眼忽閃忽閃的,有驚訝,有好奇,一個勁地瞧著裴詮,好像他臉上有花。
分明是裴詮先找她的,倒像是,她找裴詮有事了。
等回過神來,裴詮發覺自己已問出口:“想說什麼?”
平安說:“叔,祖?”
裴詮微微抬起眉梢。
這裡頭是什麼關係,平安實在算不過來,她腮幫子一鼓,認真歎了下:“你好……大啊。”
裴詮:“……”
他指尖下意識地摩挲著,不知道該不該感謝她,至少斟酌了下用詞,沒說出“老”字,顯然在她看來,這估計和老差不多了。
他抬起手,屈起指節,在她臉頰上一抵,冷聲道:“話不能亂說。”
平安“哦”了一聲,閉上嘴巴。
裴詮很快收起手,袖手背於身後,目下三分探究,道:“日後,你也是彆人的皇嬸,皇嬸祖母。”
這句話,暗示著權柄的延伸,接近豫王府,關聯千絲萬縷。
而平安也緩緩張大嘴巴,她明澈的眼中,閃過一絲笑意:“那我也會變得,很大。”
有點好玩呢。
裴詮突的笑了下,也是,她一躍到這個身份,卻從未在乎過權力。
突的,隻聽平安問:“我怎麼變大呢?”
裴詮呼吸一頓,他清楚地知道,她隻是在疑惑,沒有彆的意思,可是這一刻,他竟發現,原來自己會認為,一年太久了。
應該早一些,把她攏入袖子裡,圈起來。
沒等他回複,看著姊妹伴讀都進了右偏殿,平安也想走了,不過她記起一件事,從袖子裡掏出一樣東西,遞給裴詮。
那是一隻小小的核桃雕的龍舟,很是精致,紋理畢現。
她輕軟地說:“喏。”
裴詮撚起那隻有指節大的龍舟,他看了眼,忽的問:“這回,是隻送我一個人?”
平安搖搖頭。
裴詮:“還送了誰,你那些姊妹?”
平安覺得裴詮問得莫名,還是掰著手指:“祖母、爹、娘、張家大哥、薛大哥……”
她一個個地數,裴詮的臉色,也越來越冷淡。
數完,平安低頭,從自己腰間係著的繡囊裡,拿出自己的小龍舟,她炫耀似的,抬起手給裴詮看自己的小龍舟。
所有小龍舟裡,隻有兩艘,從顏色,到樣式,再到裡頭雕刻的小人,是一模一樣的。
她彎了彎眉眼,道:“我們,一樣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