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一道木質樓梯,把守的侍衛一一讓開,三人繼續往上登。
薛鎬拿著袖子擦擦汗,張大壯見了,鄙夷:“安心吧,豫王不是什麼壞人。”
真要是壞人,平安肯定不會說他好看。
劉公公回頭瞅張大壯,薛鎬瞪大眼睛,真恨不得跟張大壯割席,這小子,一把嗓門還喜歡瞎嚷嚷!
不過,他瞥見平安,心跳漸漸緩和,二妹妹和豫王在桃花林見過,都沒惹王爺不喜,他可不能拖後腿。
幾步路,三人都到了臨江仙三樓。
與平安上次來不一樣,紗幔都紮了起來,暖和的日光,直直地灑到樓閣之中,空氣中細小的微塵跳動,多了一張紅木雲母屏風,雕著嫦娥奔月,意境清幽。
劉公公引三人往欄杆處,這兒已經設了雅座,漆金提梁壺裡裝了清酒,又備上小爐,放著一盅茶。
茶酒都有了,卻是不見主人身影。
知道三人在想什麼,劉公公又說:“殿下傳話,幾位皆可以在此地觀賞玩耍。”
看來主人家不在,卻招待周全,薛鎬徹底放心,張大壯覺出幾分鬆快。
這時,浩江上傳來一陣鑼鼓喧囂,波光粼粼的江麵上,十二條龍舟一一排開,兒郎們著各色衣裳,底下沸反盈天,好不熱鬨。
張大壯說:“這位置,當真好!可比二樓能看的多得多了!”
薛鎬小聲:“那是,你也不想想這是誰的地盤。”
兩人嘀嘀咕咕,倒有些臭味相投。
平安被鑼鼓聲吸引,看了會兒龍舟後,她想起什麼,抬起頭,環顧四周。
龍舟開賽,張大壯拍著欄杆嚎著,薛鎬說他:“快彆給紅隊助威了,我們國公府捐錢的那條船是青色的!”
他們激動起來,便沒怎麼留意到,平安走到雲母屏風處。
屏風一角,鏤空的花紋裡,一道人影,影影綽綽。
屏風後,裴詮丟下畫筆,重新起草的畫,連一朵花都畫不出來,應是屏風那邊太吵了。
他垂眸看向江麵,過了會兒,眼瞼輕輕一動,眼珠子朝左邊挪去。
她到屏風這兒,就不走了,也不說話。
裴詮一手握住畫筆,他懸臂,筆端墨汁往下墜,一滴濃黑在紙上暈開一團,似是勾出了他眼底沉重的顏色。
裴詮做事向來一心一意,他不喜歡這種被分走心神的感覺。
須臾,他抬起筆,擱在筆掭上,嗓音微冷:“怎麼不看龍舟。”
在張大壯和薛鎬的叫嚷聲中,裴詮聲音不大,不過平安離得近,兩人的聲音,隻有彼此能聽到。
她側首,透過鏤空花紋,看著裴詮,也輕輕地回:“看看你。”
這和第一回,她誤打誤撞來到這兒,和裴詮說的話,一模一樣。
裴詮眼眸微寒。
這幾日,他是想了,這場婚約屬於他,他不可能讓人沾染,即使是欺負,也隻有自己能欺負她。
而她要給他東西,就得全部給他,他不會和任何人分,哪怕隻是一顆蜜餞,哪怕是分給她的同族姊妹,更何況,分給其他男子。
突的,屏風被碰了碰。
平安的手放在屏風處,透過鏤空的花紋,能看到她細嫩若花瓣的指尖。
她好像,就要叩開這扇門,走過來似的。
裴詮隻聽她問:“你生氣了。”比起問句,倒更像是肯定句。
裴詮輕哂,不答反問:“你說呢。”
一陣窸窣聲後,少女白皙的手,從屏風前挪開,腳步也走開了,裴詮側過頭,親眼看著那團透過鏤空花紋的小小倒影,離開了這兒。
他手指一蜷,收緊拳頭。
下一刻,身後,又傳來一陣細小的衣裳摩挲聲。
裴詮有了個猜想,他緩緩地回過頭。
平安從這架屏風另一邊,探了過來,她半邊身子,還被屏風擋著,隻歪著腦袋,頭上紮著的紅色綢帶,微微一晃。
她望著他,清澈的眼底浮光躍金,比滿江粼粼波光還要耀眼明亮,輕易衝刷掉一切的晦暗。
裴詮心臟驀地縮緊,這幾日築起的冷漠,驟然裂開一個口子。
平安直勾勾地望著他,好像那雙明眸裡,隻裝得下他一個人,她軟軟地嘟囔:“生氣的人,最大,你要什麼?”
似乎有什麼,從那道裂開的口子裡漫了出來,裴詮垂眸,長睫掩去他眼底的情緒,他聲音微沉:“過來。”
平安走了過去。
她今天穿著水紅地蓮紋百迭裙,走動之間,衣擺擺動的弧線又軟又輕,就如她的腳步。
讓人看著,隻想讓這樣的步伐,隻朝著自己走來,永遠不要向著彆人,即便,隻有一步。
她停在他麵前。
裴詮眸色愈深,他微微低頭,道:“若我不叫你上來,你是不是會去徐硯那裡觀龍舟?”
他聲音很低,隔著一步,屏風內空間不大,微微的震動,讓平安耳尖有點癢,她忍住揉耳朵的衝動,徑直看著裴詮,問:“徐硯?”
徐硯是誰?
裴詮:“……”
他從鼻間,嗤嗤笑了一聲。
突的,不遠處傳來張大壯的嗓門:“小妹,你去哪了?”
平安回過頭,朝屏風外走去,裴詮伸出手,握住揚起的紅色發帶,而這次,發帶從他手裡滑落。
他驀地攥緊手指。
平安步伐卻一頓,她回過身,發帶如流雲一般,勾出她鬢邊的輪廓,映襯出她水潤的眼眸,她隻看著裴詮,從袖子裡摸了摸,拿出一樣東西。
她抬手遞到裴詮麵前。
裴詮沉默地看著她的手,以及她手上的東西。
那是一條嶄新的紅色發帶,更值錢,更漂亮。
平安說:“給你玩。”
她想,王爺還是什麼都缺的,還好,她這回準備了。
…
龍舟賽開始時洶湧沸騰,結束得卻也快。
張大壯:“你去哪了,你都沒看到最後那紅隊劃得漿要著火了……”
薛鎬興致弱了些:“青隊輸了。”
平安確實隻看到開頭,卻也不可惜,因為,她看到她想看的人了。
還是那麼好看。
既然龍舟賽都結束了,再留在三樓也沒意思,張大壯說:“走吧,咱們下去逛逛,平日裡可沒有這樣的好時候。”
到樓下,街上攤販吆喝聲不斷,平安一下被其中一樣吸引了去。
那裡賣的是核桃殼雕刻的龍舟,一個個小小的,卻很精致。
薛鎬趕緊掏錢包:“二妹妹,你要買這個是嗎?我還有點銀錢。”
張大壯也趕緊掏錢包:“我來!”
那攤販老板是個機靈的,趕緊把小龍舟堆過來,送到平安跟前:“姑娘要哪個?這核雕龍舟可有乘風破浪、萬事順遂之意,是為好兆頭……”
平安數了數,道:“十個。”
薛鎬和張大壯一驚,十個?是不是有點多了?
老板一喜,正好把他這兒剩下的小龍舟都買走了,他臉上笑開了花:“姑娘真是慧眼識珠!”
平安看向兩個哥哥,兩人連忙把錢掏出來,一對,居然都花光了,這下可好,都不用爭誰給平安買了。
張大壯傻樂呢,薛鎬掏掏空了的錢囊,唉,這個月月銀,又一下花完了。
他剛這麼想,就看平安遞給自己一隻小龍舟:“喏。”
薛鎬趕緊雙手接過,頓時一個激動,這是他二妹妹送他的第一樣東西,天爺啊,花多少錢都值當!
張大壯也玩著平安給自己的龍舟,笑嘻嘻地說:“總算知道小妹為什麼買那麼多了。”
薛鎬頗為感動,簡直都要掉眼淚了,道:“想來是給家裡人全都算上了……嘶,不對。”
加上平安自己,他們一家也就八人,但平安買了十個。
剩下的一個,是要送給誰?
薛鎬又算了算,突的,他警覺地抬頭,便看臨江仙三樓,有一道模糊的影子,不甚清晰。
不會吧……
…
這日,薛靜安和薛常安,最終還是沒出門。
在平安回來前,她二人沒被管得這麼嚴,如今平安回來了,她們既得了她的好處進宮當伴讀,這種時節,便也讓了一步。
免得怕被指著說不懂知足,還要搶人家的風頭和快活。
彩芝把小龍舟送到明蕪院,薛靜安拿在手裡,忍不住把玩著,又翻出針線,想給平安再做一個小挎包。
林姨娘冷笑:“人家手裡漏一點好東西給你,你就喜歡得不成樣,她可是什麼都有呢……”
薛靜安站起身,道:“娘,你彆說了。”
林姨娘:“我說的真話,你又不愛聽了。”
薛靜安搖頭:“娘說得對,但對我來說,和二妹妹爭鋒相對,才是愚蠢。”
平安一次都沒有傷害過她,她每一次叫她姐姐,都是真實的。
她不是聖人,依然會嫉妒平安,可是她也不會有傷害她的念頭,因為,她是她的妹妹。
…
此時,薛家三姑娘薛常安跪在地上,是她的生母王姨娘讓她跪的。
近幾年,王姨娘跟著秦老夫人念佛,但性子也愈發乖戾。
她的大兒子薛鑄,一出生就被抱去給馮夫人養著,一年到頭,也見不到一次,如今,她一切指望,在薛常安身上。
可薛常安在宮中伴讀,並不算出色,她要薛常安做最拔尖的人。
王姨娘冷眼看著薛常安,揮揮手:“回去吧,今日過節,也彆真跪壞了,明日進宮不好交代。”
薛常安由丫鬟扶著站起來。
丫鬟紅葉心中有怨,哪家的姨娘會這麼罰自家姑娘,不說心疼不心疼,就是姨娘,也沒權力罰姑娘呀!
可惜馮夫人對薛常安也是不聞不問,王姨娘想怎麼教,就成她們母女間的事。
薛常安剛一坐下,又一個丫鬟來了,道:“姑娘,這是二姑娘從外麵帶回來的小龍舟,可好看了。”
紅葉一喜:“姑娘今日雖沒有出去看龍舟,但得了它,也是趣味,二姑娘當真把姑娘當妹妹……”
薛常安拂開手:“誰想跟她姊妹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