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國公府和豫王府的婚事並不難打聽,張大壯昨天聽了滿耳朵,他就知道,薛家人找回平安的動機不純粹,原來就是為了和王爺的婚事呢!
平安歪歪腦袋:“婚事?”
張大壯急死了:“對!”
平安捂了下耳朵,張大壯又努力壓著嗓子:“彆的我就不說了,咱們得確定,那人怎麼樣,值不值得。”
本朝與前朝風俗不儘相同,就算是鄉下,嫁娶都會讓兩家孩子看一眼,真弄盲婚啞嫁那一套,也是缺了良心的。
張大壯樸實地想,都說這門婚事是天子欽定的,難道天子湊的就一定都是好事?古今多少公主過得不順心呢!
至少得讓平安先看過那王爺,若不喜歡,早早推拒了才好!
平安聽張大壯這麼說,就知道,大哥是有主意的。
果然,張大壯又說:“我趕忙又問了,那王爺常來臨江仙,等等咱們就去見他。”
薛鎬的包間在二樓,王爺去的卻是三樓,那兒似乎不是什麼人都能上去的。
張大壯從前囊中羞澀,但這回,薛家給了他不少銀錢,他灑水般打點出去,還真給他乾成了,弄了個計劃出來,隻是簡單到不像計劃:
“到時候,我把薛鎬灌趴了,咱們裝成店家的,一起上去看看。”
平安好好想了下,點頭“嗯”了一聲。
來都來了,那就看看。
她也好奇,她的婚事會是什麼樣,而且馮夫人和周氏,她們定會為她的婚事操心,她就替她們先掌掌眼叭。
…
兩人剛說完,薛鎬搖著扇子,進了包間,張大壯給平安使了個眼色。
不一會兒,菜品陸陸續續呈上來:一盅碧玉翡翠羹,一盤水晶鱸魚膾,一疊鵝油卷,一碗燉竹絲雞湯……葷素搭配,色澤鮮豔,滿滿放了一桌,看得人食指大動。
張大壯問薛鎬:“沒有好酒?”
薛鎬:“這不就來了。”
果然,小二的提著一個彩繪灰窯單梁提壺,放到桌上,笑嘻嘻道:“這是我們臨江仙的‘仙子酒’。”
張大壯嘀咕:“這麼點酒?”
他嗓門大著呢,聲音全往薛鎬那飄,薛鎬冷笑:“就這點酒,你都不定能吃上兩口!”
張大壯:“誰說的?我可是千杯不醉!”
薛鎬:“那就來比比。”
二人倒酒喝了起來。
果然,張大壯錯估了京城的酒水,城裡的酒水是精釀,是比鄉下自家釀的酒水厲害的。
他在鄉下是個千杯不醉的,薛鎬酒量原也不差,於是,一杯杯湯水下肚,沒一會兒,他們就都醉了。
但兩人較勁呢,都不承認醉了,便大著舌頭:“來……再來!乾了!”
彩芝和青蓮不忍看,再看自家主子。
平安以前在鄉下嘗過酒,她不喜歡那辣喉嚨的感覺,所以一點沒碰,便專心吃著一塊菱粉糕。
彩芝一邊記著平安愛吃的幾樣東西,又不由想,二姑娘心性真穩,竟不會因為兩個哥哥鬥酒而壞了興致。
突的,薛鎬“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這回彩芝和青蓮沒法坐視不管了,薛鎬若這樣回府,被秦老夫人知道了,定是要罰的,這也沒什麼,就怕牽連平安姑娘。
彩芝:“我去叫二哥兒的人,這兒臟,青蓮,你帶姑娘出去透個氣。”
平安被青蓮牽著手走出去時,回頭看了一眼張大壯,張大壯正疑惑地問薛鎬:“你嘴成泉眼啦,咕咕冒水呢?”
平安:“……”他這樣子,沒法上三樓,
沒辦法,那就自己去吧。
“青蓮。”平安叫住青蓮。
青蓮受寵若驚,二姑娘話不多,這聲音輕輕柔柔的,叫自己的名字,真是好聽!
她忙問:“怎麼了?”
平安指著往上的樓梯:“我要上去。”
青蓮:“這……”
臨江仙三樓,是那位豫王殿下的,饒是公主來臨江仙,都不定能踏上。
平安卻不是問在青蓮,她提起裙子,踏上三樓的樓梯,先走了幾層,到了一個小平台,那兒幾個公家的侍衛守著呢,腰間明晃晃彆著刀。
侍衛橫刀:“站住,做什麼的?”
青蓮嚇得不敢喘氣,又著急地看著平安,姑娘膽子恁地好大!
隔著一層白紗,平安語氣淡然,說:“我是店家的,上來收東西。”
說著,還真遞出一塊臨江仙的牌子,是張大壯給她的。
侍衛收下牌子,竟也不多問,就這麼讓開了。
實在輕鬆得有些古怪了,然而青蓮還想跟上,卻被侍衛攔下。
…
木質樓梯上,平安的描金鹿皮靴踩上去,發出一道道沉悶的腳步聲。
臨江仙三樓有彆於二樓,是歇山頂單簷,四麵鏤空,垂著幾乎透明的綃紗,隨著江風,輕而緩地搖曳著。
平安本來就戴著帷帽,再隔著這一層,前麵都不清楚了。
她摘下帷帽,掛在手臂上,另一隻手撩起綃紗,前方好似有人,又好似沒有。
她眯了眯眼。
突然,江風攜春意,吹拂她的衣擺,也鼓起那一層輕軟的薄紗,紗帳後麵,影影綽綽的,便真切了起來。
入目先是一張酸枝木吉祥如意案幾,上麵擱著畫紙,畫紙四角用貔貅玉雕鎮紙壓著,獸首高昂,隱隱的攻擊性。
案幾後,少年一身玄色蹙金祥雲紋直裰,裹著藥香味,隨風微微撲鼻,而他挽著袖子,拿著畫筆的手上,浮著青色的經絡。
這是一雙很適合拿劍的手。
平安見過張大壯、張德福的手,就有這種感覺,自然,張家父子的手,沒有他的手好看。
而張家父子的臉,也沒有他好看。
來到京城後,平安見過很多好看的人,但第一次見到這麼好看的,他就像從畫裡走到這個世界的,比她最喜歡的貼畫都好看。
早早聽到腳步聲,他並沒有動作,隻是低頭描著手上的海棠花枝,直到最後一筆勾勒好,他方徐徐起身,抬眸。
平安在看他,他也在看平安。
她挽著雙環髻,上身穿鵝黃妝花緞交襟,下著一條雨過天晴色百迭裙,眼含秋水,秀鼻朱唇,顏色昳麗不可多見。
裴詮神情不改,緩緩擱筆。
是刺客?
不是,她雙眼烏黑清澈,乾淨如天山之巔初初融化的涼水,那不是刺客的眼神,而且,他剛剛已經露出足夠的破綻,如果是刺客,也該像以前一樣撲過來刺殺。
然後他再把她殺了,悄無聲息的。
可是她沒有,她隻是站在那裡,靜靜看著他。
似乎也覺得一直盯著他不好,她說話了:“你是王爺嗎?”
裴詮看著她,沒有否認。
就當他默認了,平安點了下頭:“我們今天就認識了。”
馮夫人說過,不要和陌生人說話,認識後,就不是陌生人了。
她覺得站得有點累,又看案幾旁邊,還有兩隻繡墩,她走了過去,帶來一陣輕盈的風,落座的時候是沒有聲音的,輕輕的,就像化成這陣風。
然後,她傾身,看著案幾上的畫。
這個動作,將她一截白皙如玉的脖頸,全暴露出來了,而她全然不覺,隻盯著裴詮的畫,眼底有些驚訝。
他用拿劍的手畫的畫,真好看,她問:“這是花嗎?”
裴詮漫不經心:“嗯。”
這個距離,隻要他想,就可以掐住她的脖頸。
一擊致命。
於是,他修長的手指,從後虛虛搭在她脖頸上,她肌膚柔嫩,幾乎能感受到那種細細的絨質,就像將一隻顏色漂亮的小雀兒,籠在掌心。
他聲音輕了幾分:“誰讓你來的。”
平安動了一下,沒甩開他的手指,便也不動了,她老實地回答:“大哥。一起來的。”
裴詮:“讓你來做什麼?”
平安抬起麵龐:“看看你。”
他倏地眼瞼微動,她臉兒似花瓣般柔軟,圓潤的眼兒似清泉冽冽,染了一層薄薄的水光,輕易便浸入人的眼底。
裴詮眸光微動,一瞬,他眼底恢複入初,手指摩挲著她的脖頸。
平安歪了歪腦袋,她商量道:“你放開吧,我有點疼。”
裴詮緩緩收回手指。
這一團鈍鈍的雀兒,說它笨吧,知道疼,說它聰明吧,又亂飛,停在不該停的地方。
平安看這兒沒什麼好吃的,人也看過了,她便站起來,說:“那我走了,下次見。”
裴詮一直看著她,也不說話。
她心想,王爺好像有點笨笨的,但他真好看。
好看的話,笨一點也沒關係。
…
約摸一刻鐘後,劉公公帶著一隊侍衛,匆匆上樓,跪下道:“殿下,奴婢救駕來遲!”
原來原先那侍衛是收了東宮的賄賂,在放那個不明身份的女子上樓後沒多久,便徑直逃離,若不是被他們抓到,竟不知這侍衛竟倒向太子了。
他定是把刺客放上來了。
劉公公想到豫王方才經曆了什麼,不由又恨又怒,自打殿下出世,東宮這種陰私手段,就沒消停過!
然而,等了好一會兒,才聽裴詮道:“找一下剛剛上來的女子。”
劉公公趕緊朝侍衛揮揮手,讓他們去找人。
這一找,半日過後,卻如何也沒找到線索,那女子好似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
劉公公擦擦汗,說:“臨江仙裡沒找到,要不要在京中找?”隻是豫王府向來動作一大,東宮那邊也很快得信,倒也不大方便了。
裴詮垂眸,他最後給畫上補了幾筆,枝頭上躍然出現一隻圓滾滾的麻雀,色彩鮮妍活潑。
他道:“不必了,”頓了頓,“薛鑄今日做了什麼?”
突然問及永國公公子,劉公公卻如數家珍:“薛瀚休沐三日,薛鑄也向書院告假七日,二人在府中沒有出門交際。”
裴詮想,那不是她。
她說和大哥一起來的。
若是一個鄉野回來的姑娘,不會有這麼肥的膽子。
他提筆,紫毫筆尖沾足了墨汁,落回畫上,將那隻雀兒塗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