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計未來三天,我市將有雷陣雨天氣,部分地區是大雨到暴雨,氣象台提醒各位出門帶好雨具,注意出行安全……”
翌日早晨七點,電視機正播映著天氣預報。
方蓉英掃了兩眼,語氣懷疑地兀自呢喃:“這麼熱的天還能下暴雨?現在的天氣預報真是越來越不準了。”
“叮叮。”
就在這時,廚房的電飯鍋響起了煮粥結束的提示音。
方蓉英收回視線,走過去拔掉插頭。
然後去喊兩個小孩起床吃早飯。
剛推開次臥房門。
她就因眼前的畫麵倏然頓住腳步。
一米五的床上,原先應該躺著兩個人,現在卻隻有薑晚笙一人歪七扭八地橫睡。
方蓉英下意識去尋祁琛在哪裡。
目光抬了抬,在房間一隅的牆角發現了他的身影。
身下既沒鋪床墊身上也沒蓋薄被,連個枕頭都沒拿,就這麼孤零零蜷著身體躺在冰涼的實木地板上。
他眼眉微皺,似乎睡得很不安穩。
“小琛?”祁琛睡到一半,肩膀處忽地傳來一股輕柔的力道,他緩緩睜開眼睛。
視線模糊了幾秒,而後對上方蓉英那雙關切的眼眸。
“怎麼不在床上睡?”方蓉英壓低聲音問他。
祁琛愣了愣,撐著手臂坐直。
他低頭,張張嘴欲言又止的模樣,最後也隻是搖頭一語不發。
方蓉英又回頭望向床上熟睡的孫女。
昨晚薑晚笙明明睡在床頭,現在整個人卻囫圇個翻了過來,頭朝著床尾。她睡相十分不老實,一隻腳翹著,另一隻腳斜搭著占整個床的二分之一。
但即使睡成這樣,她的薄被仍舊安穩地蓋在容易受涼的肚子上。
懷裡還抱著一個團成團的毛巾被,那是祁琛的。
看清這番景象,心裡大概有數了。
方蓉英問出心底的猜想:“她睡覺的時候擠你了吧。”
沒回答,祁琛的頭反而垂得更低了。
要單純隻是擠倒還好,關鍵不僅僅是這樣。
祁琛本來睡眠就比較淺,來到新環境更是有些不適應,昨夜一直到兩三點才浮上一點睡意。
剛合眼幾分鐘,忽而感覺有什麼東西掛在自己身上。
手腳並用纏得很緊,潮濕的呼吸在他脖子附近遊離,熱乎乎的,像是小動物。
意識瞬間清醒,祁琛猛地張開雙眼。
下一秒,就看見薑晚笙圓圓的後腦勺。
她不知什麼時候到這頭來了,雙臂完全伸開抱著他的脖子,整個腦袋埋進他的頸窩裡,不時還懶洋洋地左右蹭蹭。
牛奶香的沐浴乳混合她鼻尖溫熱的氣息,伴著幾句迷瞪聽不清的夢囈聲。
祁琛沒由來地吞咽幾下。
實在不習慣被人抱著。
他把她的手拿下來,自己無聲地往旁邊挪動了幾厘。
結果一分鐘還沒到,她也貼了過來。
和剛才同樣的姿勢,沒有一點縫隙地緊緊抱著他。
祁琛又挪,她又跟。
祁琛再挪,她再跟。
他都懷疑自己身上是不是裝了吸鐵石,吸著她步步緊跟。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床沿,退無可退。
最後沒有辦法,祁琛決定去地上睡。
薑晚笙似乎是在睡夢中察覺到了他的意圖,拽著他的手腕,怎麼也不肯鬆力。
後來祁琛隨機一動,把他的被子卷成一團,替代自己放進她懷裡,這才得空逃走。
方蓉英看祁琛一言不發的樣子,更是確定自己的想法。
她輕撫他的手背:“難為你了,方奶奶今天去給你買個小床,後麵就不用被她擠了。”
聽到這,祁琛趕忙出聲拒絕:“不用麻煩……地上睡也沒問題——”
話沒說完,就被方蓉英乾脆打斷。
“地上哪裡能睡,又冷又硬的。”她看著他,突然想到什麼,問,“你後媽一直讓你睡地上?”
祁琛眼神凝滯了須臾,後背變得有些僵硬。
方蓉英本來隻是看他似乎並不排斥睡地板,心底冒出疑問隨口這麼一問,卻被他默認的反應頓在原地。
片刻後。
她臉色變沉,嗓音裡又是訝異又是慍怒。
“王茹怎麼能這樣!”
“好歹為人父母的,即使你不是她親生的也不能這樣對待你!”
作為老師,從教幾十年,接觸過無數家長。
卻從沒想到竟有人能做出這種事來,方蓉英氣得手微微發抖,但卻毫無辦法。
一來這畢竟是彆人的家事她無權過問,二來她就算過去大吵大鬨其實也沒有任何用,經曆昨天那遭不難看出王茹這人根本不明事理,和她講道理哪裡能聽得進去。
方蓉英無奈地搖頭,深深歎口氣。
無力之下隻覺得心疼,她揉了揉祁琛的腦袋:“在奶奶家這段時間你就舒舒服服住著,什麼委屈都不受。”
祁琛接收到方蓉英對他的心疼與同情,也明白這話背後的意思——
他並不會在這裡呆太久。
或許出於對孫女的寵愛,又或者是出於對王茹無理取鬨的懶得理會,方蓉英會因為善心允許祁琛在這個家裡待上一個暑假。
但也僅僅隻能做到這裡。
好心不代表她需要承擔更大的責任。
領養根本就是無稽之談,他畢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沒有人有義務去負責他的人生。
祁琛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些道理。
但他並不會埋怨,獲得短暫兩個月的輕鬆已經是他的幸運,其餘的,他沒有資格去選擇。
想到這,他點點頭,“謝謝方奶奶。”
除了句不痛不癢的謝謝,現在的他好像什麼也做不了。
方蓉英心底的憐惜還在打轉,她剛想再多說幾句,身後驀地傳來細微聲響。
許是被兩人說話的聲音吵醒。
薑晚笙懵懵懂懂地睜開眼睫,睫毛上掛著濕漉漉的水汽,她翻了個身,視線落在前方定了幾秒鐘。
也沒管祁琛為什麼會在地上,奶奶為什麼會在房間裡。
脫口而出沒頭沒尾的一句:“我的小狗呢?”
方蓉英以為她還沒睡醒呢,笑吟吟地順著她的話問:“哪裡有小狗,我們晚晚夢裡養小狗了?”
“我的玩偶小狗啊。”薑晚笙眼神直愣愣的,她左看看右看看,疑惑道,“昨晚還在床上的呀。”
見狀,方蓉英認定了她還在迷糊。
眼瞅著兩個孩子都醒了,便準備去廚房把早餐端上桌,臨出去前催促著他們快去洗臉刷牙。
走到洗漱台旁。
薑晚笙仍在小聲念叨著:“我的小狗呢?”
她用手指戳戳身側正在洗臉的祁琛,圓眼怔怔:“你沒看見嗎?”
祁琛抹一把臉上的水,搖搖頭。
聞言,薑晚笙心情肉眼可見失落了起來。
她垂下頭,搖著嘴唇:“果然是在做夢。”
本來不想多問,但看著她可憐的樣子,祁琛不知道怎麼回事,不由自主問道。
“什麼…狗。”
“一隻玩偶小狗,我從小到大都抱著它睡覺的,有時候害怕隻要抱著它我就一點都不怕!但是去年壞了一個小口子,媽媽就給扔掉了。”
她撇撇嘴,“昨晚我明明有感覺到,我在抱我的小狗啊,怎麼一睡醒就沒了呢。”
聽到這,祁琛忽然有些熟悉的感覺。
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哦,原來薑晚笙昨晚是把他當作小狗。
不是想抱他,而是想抱她的小狗玩偶。
“它長什麼樣子?”祁琛又一次莫名其妙地,問出一個問題來。
小孩子總是很願意去分享自己的心愛之物的。
“等我一下。”薑晚笙噔噔噔跑回房間拿出她的手機,翻出相冊,點開一張放大給祁琛看。
“就是這個,是不是很可愛?”
祁琛低頭順著看過去。
照片裡一隻棕黃色的毛絨小狗,垂著長長的耳朵,黑色的眼珠,黑色的鼻子,還穿著一個天藍色的圍裙小衣服。
確實挺可愛的。
祁琛抬起眼,說:“壞了可以再買一個。”
“我在玩具店沒有看到一模一樣的。”
“一定要一模一樣的?”
祁琛有些不解,隻要是毛絨小狗不就行了。
薑晚笙忽然提高些許嗓音,語氣比他更不解,反駁道:“當然要一樣的!”
她重複,“我喜歡的東西就是要一樣的!”
還是個很專一的小孩。
祁琛在心底默默想。
他沒說話,把目光再一次移到手機屏幕上的照片頁麵。
而後多看了幾眼,記住那隻小狗的樣子。
吃完早餐。
方蓉英打算去邊郊的家具市場買一張小床回來。坐車要半個小時,天氣又熱,她就不準備帶上孩子們了。
兩個小孩總不能一直悶在家裡,尤其薑晚笙完完全全是個活潑愛玩的性格。
於是,方蓉英讓祁琛沒事帶著薑晚笙在小區裡玩一會,給了他一些零用錢備著。
這個教職工公寓雖老舊,但街裡街坊都是熟人,加上薑承赫之前擔心母親這周圍的安全問題,在注資附近基建時多安裝了好幾處攝像頭。
所以方蓉英也不怎麼擔心兩人單獨在小區裡玩,隻是多囑咐了幾句要注意安全,便出了門。
她前腳剛走,薑晚笙果然待不住,一直嚷嚷著要出門玩。
祁琛沒拒絕,穿鞋帶她出去。
打開門才下了幾級台階,403的大門也在下一秒隨之被推開。
那是祁琛的家。
原先還在後麵蹦躂的薑晚笙,驀地竄到前方。
小小的身體,毫無威脅地,擋在祁琛的麵前。
祁琛第一反應不是去看403裡出來的是誰,而是盯著正老鷹護崽般把他護在身後的薑晚笙後腦勺,無端愣怔了半息。
而後他唇角輕揚,抿出很小弧度的笑。
薑晚笙根本沒有察覺到他的表情,她此時正處於完全警戒狀態,眼睛一動不動,直直站著。
不過並沒有如她所想的那樣,門裡走出來祁琛那惡毒的後媽王茹,而是一個和她差不多身高的小男孩,他看起來年紀也和自己一般大。
見是同齡人,薑晚笙肩頸忽而放鬆下來。
男孩眉眼和祁琛有幾分相像,聽奶奶那日說祁琛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她突然反應過來——
這就是祁琛的弟弟,祁佑。
祁佑關門前,房裡側傳來王茹的聲音。
“去完書店早點回來啊。”
他應了一聲好。
接著抬起頭,視線先是落在薑晚笙的臉上,短暫停留,然後繞到斜後方的祁琛身上。
像是看見了仇人似的,祁佑眉峰一瞪。
從鼻腔裡發出很低“切”的不屑聲,轉頭離開。
薑晚笙不明所以,扭頭問:“他怎麼了?”
祁琛剛才唇角的一點笑意在對上祁佑的眼眸時,瞬間頓消全無,轉而臉上布滿了冷漠的情緒。
他眉眼線條一點點拉直,有好一會沒有說話。
直到薑晚笙再一次出聲喊他。
祁琛才倏地回神,他緊了緊垂在身側的指尖,沒什麼多餘情緒地回道。
“沒事,走吧。”
… …
小區最中間有一處遊樂設備。
裡麵一看就是給小孩子玩的,不僅有小片的沙地,還有秋千、滑梯、繩索獨木橋…
薑晚笙顯然很激動。
在濱北住的都是彆墅,基本上出去玩也都是去遊樂場或者樂園,她還從來沒見過這種樣子的“遊樂場”
對什麼都感到新奇的年齡。
薑晚笙這個摸摸,那個碰碰的,光露天那個被太陽曬到發燙的滑滑梯她都來回滑了十幾次。
沒一會就玩得滿頭大汗,薑晚笙精疲力竭地坐在秋千上,蕩來蕩去。
腦子一轉,想到什麼。
她轉頭對一直在邊側默默站著的祁琛說。
“祁琛哥哥,我想吃冰淇淋。”
杏眼彎彎,很乖巧的模樣。
祁琛又一次因為“哥哥”這個稱呼怔然片刻。
這是她繼昨晚以後第二次喊他哥哥。
事實上薑晚笙很少會說這兩個字音,她是個不太會示弱的性格。在學校或者家裡,對比自己大的,她都是直呼姓名。
隻有在心情非常好,或者是想要討巧賣乖的時候,才會軟糯糯喊上一聲“哥哥”
現在就是第二種情況。
太熱了,嗓子都要冒煙,她實在太想吃一根涼絲絲的冰棒解渴。
祁琛自然是不會拒絕的。
他垂眸看她,點點頭說:“在這裡等我。”
祁琛走後,薑晚笙就百無聊賴地斜靠在秋千的粗繩上,太陽毒辣辣得照射下來,有些刺眼,沒一會她就意識混沌地閉上眼睫。
午後犯困,她都快睡著了。
邊側慢悠搖晃的秋千突然塌陷下去一塊。
她顫了顫睫毛,轉頭看過去。
發現祁佑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在她的旁邊,他手上還拿著兩本沒拆掉透明書皮的漫畫,應該是才從書店出來。
薑晚笙很愛交朋友,對陌生人也向來是比較友好的。
她蹬蹬腿,俏皮地笑:“你也來蕩秋千玩嗎?”
祁佑徑直忽略她的問題:“你怎麼會和他玩在一塊?”
他停頓一下,指明那個他是誰,“祁琛。”
“我為什麼不能和他玩?”
“你不知道嗎?”祁佑一字一頓地,音調故意加重,“他不是什麼好小孩。”
一直晃來晃去的腳丫忽而停下。
薑晚笙微皺眉心,坐直身子,嚴肅地看他:“你不要瞎說話。”
“說謊話,小心我打你。”
沒想到女孩子也會拿打人來威脅彆人。
怔了幾息,祁佑才回神,他說:“沒騙你,祁琛他虐待小貓。”
他用手掌比了比大小,“就這麼大的兩隻小貓,他把小貓手腳弄斷了,拖著往前走,我們學校好多人都看到了,你都不知道——”
話到一半。
似有所感,他抬頭,和剛好趕過來的一道身形不偏不倚地對視。
祁琛是一路小跑過來的。
超市就在大門口,但是接近四十度的天氣熱浪洶湧,害怕冰淇淋會融化,他隻得快步跑過來。
越來越快的腳步,拐過最後一個牆角就到了。
卻還是因為眼前的一幕,生生停下急促的心情。
心臟在一瞬凝定了跳動,冰冷也倏然間攜裹全身。
祁琛知道祁佑在說什麼。
關於虐貓的事,他和學校裡幾乎和所有人都說了個遍。
是真的嗎?當然不是。
他隻是在一個雨天遇到了幾隻身體殘缺的幼貓,他不知道是被誰虐待的,第一反應就是拖抱著它們往寵物醫院跑。
即使他當時身無分文。
好巧不巧,正好被祁佑撞見。
他甚至沒有上前問一句,立刻站在原地蹲著身子嘔吐起來。
第二天,全校就傳遍了祁琛是個虐待小貓的小孩。
所有人開始遠離他,就連老師也借著談心的名義對他進行心理疏導。
大概是因為他從出生以來就給身邊人帶來了許多的厄運,以至於讓大家在有不好的事情發生時,下意識將罪名安在他的身上。
沒有人信任他,沒有人願意聽他解釋。
到底是不是他又有什麼關係?
就算這次相信他,下一次呢,不祥之兆、喪門星,這樣的字眼早就深深插進他的身體裡。
擺脫不掉。
祁琛目光悄然落在薑晚笙的臉上,她也在看他。
她擰皺的眉心,並緊的嘴唇,因為情緒起伏而亂顫的睫毛……
下一刻,大概是對他投來感到惡心的眼神。
祁琛蜷起手掌,垂下頭去。
他不願再看下去,不願再看到她和其他人一樣。
他的眼底褪去所有的溫熱,轉而變得冷漠,好似覆上一層薄冰。
無所謂,都無所謂。
祁琛在心底默念。
世界屏蔽了一切,死一般寂靜了好幾分鐘。
兀地。
一直低垂的視線裡擠進一個女孩白嫩的臉龐。
薑晚笙站在他的麵前,她雙手撐著膝蓋,彎腰歪頭看他。
祁琛視線抖了一下,呼吸紊亂不堪。
聽見她有些不開心的聲音。
“為什麼隻買一個冰淇淋呀?”
她皺皺眉,“你也要想著自己。”
這次,她喚他全名,“祁琛。”
她的聲音清脆軟乎,穿過空氣清晰傳進他的耳朵裡。
快速地,酥麻地,從身體傳了個遍。
心臟好像漏了半拍,祁琛半天說不上一句話來。良久後,他才低聲問:“你不信他的話嗎?”
“我為什麼要信他的話?”薑晚笙單純地、不解地反問。
純粹的世界,純粹的回答。
祁琛呼吸頓了頓,他又問:“那你信我?”
這次,薑晚笙驀地笑出聲。
以為他在說什麼好玩的繞口令,她尾音拖得很長說出一句——
“我最信你啦。”
話畢,祁琛忽而抿唇輕笑。
眸底那層薄冰全然褪去。
薑晚笙愣在原地,她指了指他,不可思議道:“你竟然笑了。”
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祁琛笑,莫名地,本就暈著紅粉色的臉頰又暈重了幾分顏色。
“你笑得真好看。”她說。
祁琛順著她這句話音,唇角的笑意悄然扯得更深。
一陣風吹過,香樟樹葉順著風的方向來回搖動。
劈裡啪啦,雨點從天際的邊緣墜落而下。
一場暴雨還是如期而至。
薑晚笙抬頭看了看天,圓圓的眼睛裡帶上驚訝。她說:“下雨了,我們快逃跑吧。”
周遭的聲音在頃刻間降噪,所有的所有都變得朦朧不清。
隻有她這句異常清晰。
逃跑。
逃去哪裡呢?
祁琛沒問,隻是主動伸出手牽緊她。
在種滿香樟和梧桐樹的安城。
這是八月盛夏的第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
有兩隻小小的背影,在這個小小的世界裡奔跑。
他們手牽著手。
穿過雨幕,踩濕了鞋襪,自由地逃跑。
一直一直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