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齋是家地方不大,卻在京中廣負盛名的小館。隻因其請來了西南地區的名廚,燒得一手地道風味吃食。
二樓靠窗的雅間裡,王嵩與玉淺肆相對而坐。
二人桌前的紫銅爐裡,紅豔的熱湯咕嚕嚕翻滾,辛辣與熱氣隨著翻滾傾瀉而出,借著昏黃的燈光,將整個屋內染上了些許紅塵氣息。
王嵩聽著玉淺肆帶著驚喜歡愉的清淺聲音,望著鍋中翻湧的紅湯,心中暖意蕩漾。
此間大廚原是不願做這碼頭苦力為了果腹才吃的東西,在大廚看來,這連食物都不算。
尤其是看到王嵩帶來的上好的涮羊肉紫銅碳爐後,更是覺得他在暴殄天物!
但王嵩也學會了玉淺肆的招數。
惡名在外,自也有惡名在外的好處。都不用刻意做什麼,隻需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做老板的先慌了起來,連連討饒,吩咐廚房立刻準備。
玉淺肆吃得正開心,許久沒嘗過這個味道了。不僅有清洗乾淨的鴨腸,最新鮮的鴨血豆腐,還有當年吃不到的鮮甜的蔬菜。
嘗一口,果然是記憶中的那個味道。
喜得淺眸內神采飛揚,比外間的花街燈市還要美。
“寂空大師與凶簽案有關?”
王嵩因著身體原因,並不能吃辣,隻喝著提前備好的熱粥,一邊問道。
熱氣朦朧了他的雙眼,玉淺肆看不清他的神情,有些惴惴。
“少主......怎麼知道?”
“上次你支支吾吾說有事相問,但聽到清緣出事又改了口徑。今日一早大理寺獄剛了結了審問一事,後腳你就去了隱龍寺。”
要想讓人聯想不到,也有些難啊。
今日一早,耀光審完了大理寺獄的一乾人等,用儘手段也沒查到異常,未免此事被人利用,挑撥她與寂空之間的關係。她隻好先一步前往寂空處,將前因後果和盤托出,共同約定,靜觀其變,且看幕後黑手下一步意欲何為。
玉淺肆輕咬著箸尖,眼波流轉,難得露出幾分小女兒家的嬌態。
一旁侍立的醫香無語凝噎,若是讓彆人知曉外間殺伐果斷的玉羅刹,在人後是這副模樣,恐怕會嚇死所有人。
“我......我問過寂空大師了。他大大方方地承認了自己的確與清緣相識,不過是當年遊曆時相伴而行過一段路程,之後再無往來。”
她與寂空相熟甚久,聽聞清緣犯下的罪孽後,悵然了許久。
王嵩將一旁未動過的筷子放入紅湯中,夾了一片煮得軟爛的胡芹遞到玉淺肆麵前的碗裡。
“我並未怪你,隻是......”
最後的幾個字玉淺肆沒聽清,樓下傳來此起彼伏的呼喝聲,蓋住了那幾個字。
今日雖為花朝,但也是少年少女們的節日,才俊佳人,相攜而遊,與花為伴,如今已到了最熱鬨的時候。
這種熱鬨,突顯得屋子裡的氣氛有些凝滯。
她伸手將窗戶打開一道小縫,看著下麵人頭攢同,花影頻婆。
“你看這些熙攘的人群,恐怕早就忘了今日是百花的生辰了吧。真無趣。”
隻顧得談情說愛,無趣至極。
醫香聽到這話愣了一瞬,悄悄瞥了一眼自家少主,見他毫無異常,剛要鬆一口氣,就看到自己少主舉起筷子往自己嘴裡裡送了一塊裹滿了辣椒的醃肉,淡然咀嚼了起來。
醫香嚇得魂魄出竅,不知所措。
玉淺肆也看到了王嵩的行為,愣了半晌,關切道:“少主,你不能吃辣!”
王嵩喝了一口茶水,淡然而堅定地回望,接受著她緊張的打量,並無太多異常。
“無礙,隻是聞這味道,辛辣鮮香,有些饞了。”
玉淺肆見他一口菜一口水,從始至終都和平常無異,這才勉強放下了心。
王嵩卻停了箸,說道:“小張氏,死了。”
玉淺肆隻怔了一瞬,旋即明白了過來。
廣安侯府鬨出這樣的事情來,小張氏橫豎都是死。
她倒不替小張氏惋惜,畢竟死有餘辜。但真正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難道不正是廣安侯本人嗎?他們倆可真是蛇鼠一窩,最好一同死了,她才算舒心。
“少主今日找我,便是為了告訴我這個?”
見玉淺肆露出狡黠的笑容,王嵩也笑了起來。
“你應約,不也是有事兒找我嗎?”
二人相視一笑。
玉淺肆道:“我昨日剛回來,就碰到了商家那個浪蕩子,他如今可是大理寺少卿了?”
“不錯,商家也算是‘清流’一派。”
這些所謂清流黨的想法,其實很好猜度。
與其讓王家的人接手大理寺,倒不如選一個他們能拿捏的。
玉淺肆失笑:“就尋了這麼一個紈絝來?他們這是為了攥權毫無底線啊。”
這麼個人放在大理寺,真不知是給她添堵,還是給大理寺卿自己添堵。
“他去攪擾你了?”
王嵩蹙眉,好看的琥珀色淺眸裡,有些不滿。
玉淺肆想到了昨日淩雲閣之事,自信一笑。
“之前嘛,可能有那個賊心,但昨天親眼見我教訓過那個紈絝後,恐怕賊心也沒了。”
王嵩這才舒展眉頭,緩緩道:“先後黨為了阻攔我,不得不選了這麼個人。但蘇風茶是個老古板,兩人定然不會對付。以後若是起了內訌,他們也就無力再找你的麻煩了。”
玉淺肆深以為然,笑意盈盈。
王嵩看著眼前女子因食多了辣而泛起蜜意的雙唇,比最好的口脂都驚豔幾分。
“那個身份可疑的人,如今可離開了?”
玉淺肆抿了一口茶水,思索道:“應當是走了吧。”
王嵩又替她添了些茶水,道:“他的身份,我查過了,的確沒什麼大問題。但你若是還不放心,我可以——”
“哎呀,犯不著犯不著”,玉淺肆連連擺手,“他有把柄抓在我手裡,諒他也翻不出什麼風浪來。更何況,經過這幾日的相處,雖然他身份成疑,但......也勉強算個好人吧。”
他敏感地察覺了異常:“這幾日?案子完了,他還找過你?”
玉淺肆無奈,隻好將淩雲閣一事和盤托出。
王嵩頷首,默了片刻。外間的熙攘熱鬨,透過半開窗縫,也沒能侵染這裡的清冷半分,像是隔著戲台似的,似假非真。
他終還是下定決心,問道:“你......最近若有時間,便去看看你娘吧。”
麵前驟然沒了聲音,他抬頭望去,女子眉間帶著輕愁,似是關切,又有些不忍。
“她......可還好?”
“一切都好。不過聽手下人來報,她偶爾會唉聲歎氣,喃喃自語。”
說到這裡,王嵩還是停了下來,沒有告訴她,她母親喃喃的內容。
“都怪我......”
那個住在國公府,衣食無憂的老婦人,總是喃喃:“都怪我。”
他思忖了半刻,隻說道:“她一直很擔心你,你若擔憂,也不必我母親同意,我可以直接.....”
玉淺肆聞言,驀地攥緊了拳頭。
強撐著笑了笑:“她一切平安就好,國公府總是要比我身邊安全的。待在我這個災星身邊,才是事事不順。”
寂空給自己批的那幾個字,又在眼前浮現。
寂空說她,沒有親緣,若強求,隻會傷人傷己。
她自然不信,一笑置之。
直到母親出了意外,被自己在玉裡館時抓住的犯人親屬下毒殘害,才知曉自己有多可笑。
都怪自己,讓唯一的親人,險些殞命。
也是第一次,她慌張不已,明知鬼神之事不可信,但還是去深夜求見了寂空,尋求破解之法。
寂空堪破萬物的雙眼,望了她良久,歎了一聲,告訴她八個字。
“遠離親眷,冷淡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