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上縣城裡張燈結彩,買賣的人比平時要多不少。
街頭巷尾間都能聽見紮炮的聲音。
祁北南聽著炮聲恍惚,潛意識中尚還有些不適應,胸口隨之便會悶痛,然則手指間傳來的溫熱感又將他從舊事中拉了回來。
他低頭,蕭元寶正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四處張望著,眼睛亮晶晶,瞧著哪裡都稀奇,都新鮮。
可見人頭攢頭,儘數是生人,又怕走丟了去,眼中難掩怯意,便緊緊的攥著祁北南的手,貼他貼的可近。
祁北南一笑,矮身將人抱了起來。
好不易來縣城一回,可彆走了一街光隻瞧見大人的腿和肩膀子了。
祁北南抱著人慢慢的逛走,與蕭元寶指著夾道旁琳琅滿目的鋪子,一一同他說是賣些什麽的。
“對身過去那家是瓷行,裡頭賣得有碗,罐,瓶……做得精巧漂亮,不過價高,咱平素買的碗罐都是去街邊的小攤鋪買的。”
“再前頭掛著長招牌的是鹽行,賣的便是咱們家裡做菜時撒到湯裡的鹹鹹的東西。”
“我知道!秦娘子放在圓瓦罐裡像糖霜的鹽!”
蕭元寶開心的同祁北南說道。
“嗯,是了。我們小寶真是聰慧!”
蕭元寶被誇有些害羞,但心裡卻受用,跟著就高興起來。
兩人依著路逛,祁北南在街邊的火攤子上要了隻烤得油滋滋的雞腿給蕭元寶捧著,進了糕餅鋪上逛看,包了兩包點心。
一包形似螺的鮑螺蜜餞,一包油炸的糖絲線;
味道說不上好,盛在賣相稀奇好看,惹小孩兒喜歡。一鋪子的點心果子上,蕭元寶眼睛就叫這些有形兒的果子吸了去。
出來會兒,又進了布行,買了兩匹布。
一匹篾黃雲紋的細布,一匹雲水藍的粗布,外在半斤棉花。
從布行出來手上就拿滿了物,祁北南費了兩個銅子兒將東西存在了一處,待逛完後再來取。
他帶著蕭元寶來城裡買這些吃用倒也還是其次,心裡最緊要的其實還是帶他去趟醫館。
昔年成親時蕭元寶身體便可見孱弱,時節交替,吹風下雨便極易染上風寒。
彼時大夫看診來說,倒也未曾有甚麼大的病情,隻是有些積勞成疾,身子虧空孱弱而致。
農戶苦寒人家,多見此番病體,身子強健的不多,夭折病亡的遍地可尋。
祁北南心疼夫郎往昔過得日子苦,有心將蕭元寶養好,沒少往家裡的夥食上下功夫。
在磷州做官那幾年,夫妻和睦,蕭元寶的身子倒是可見的調養了不少起來。
可蕭護意外去世,蕭元寶受了不小打擊,病了一場,往後不過一年,他又升遷去了京城,蕭元寶的身體便開始反複,每況愈下。
大夫進出,說是心有鬱結,憂思太多。
祁北南當時以為是丈人離世,蕭元寶心中難過,又因他們成親多年沒有子嗣,事情積壓在身憂思過重。
他時有寬慰,有孩子固然是好,但若命中沒有子嗣緣,也並不強求,他所求的不過是兩人長相久伴。
可當他離開了好些年後,他才慢慢明悟讓他鬱結憂思的並不隻是這些。
結親所求門當戶對,蕭家與祁家開始本也算是能拉扯對上。
隻是後來祁北南高中入仕,仕途不說坦順,卻一直在往上走,門楣越發的高。
蕭元寶農舍人家出身,又不識得字。
祁北南在磷州為官時,初隻是個小官兒,蕭元寶來往接觸的官眷出身大多也並不算高,雖是交際之中矮人一頭,常也要受些白眼苦悶氣,與這些官眷來往的吃力,倒也勉強能應對著。
可後至京都,滿地勳貴,官眷的門第、見識實在是太高了,再不是低人一頭所能言。
祁北南越是在官場上得力,蕭元寶反倒是更受人譏諷,笑話。
言他目不識丁,言他一無所長,偏祁北南卻還拿他當做寶,是沒有眼光的人。
如此境遇之下,日子如何又能順心。
蕭元寶少時不光是身體上受秦氏的磋磨,最不好的還是心裡和精神上。
最是長成一個人秉性的年紀裡,他與秦氏生活在一處,時時受她打壓,譏諷他不好無用。
如此從未受過鼓舞,沐浴過關愛長大的孩子,便極易養成自卑敏感又怯弱的性子。
蕭元寶後來雖然脫離了秦氏,可性子卻已養成。
成婚後,那些譏誚的聲音再來,蕭元寶無從應對,隻覺著自己確實不好,拖了祁北南,教他折了臉麵,心中愧疚虧欠,無所排解而積鬱成疾。
祁北南彼時亦是年輕氣盛,一心奔走官途,想著自己站得高了,自便能讓蕭元寶過上更好的日子。
他也並非十全十美,萬事麵麵俱到之人,哪裡知官眷間的彎彎繞繞,蕭元寶的為難。
官場摸爬打滾多年,祁北南看得太多,方才摸透那些道理,隻是為時早已太晚。
如今一切尚早,切再不可再走老路了。
隻是性子的養成,以及那些門第見識之事,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變的,蕭元寶年幼,現有了他在身邊,來日方長。
而眼下什麼都不如一個康健壯實的身子來的緊要。
祁北南費了三個銅子兒,尋了鬨市間專跑閒的,打聽了城裡好的醫館大夫。
那跑閒的是個十二三的少年,鼻尖一顆黑痣,拿了錢好說話,還特地引了他們去。
“專幼兒之症,前些日子縣老爺的幼子發了病,請了幾個大夫都治不住,最後還是教這堂子裡的楊大夫給看好的。縣老爺高興,還讓府裡的轎兒送楊大夫回的醫館。”
“喏,便是此處了。今日楊大夫不出診,就在寶醫堂裡坐診。”
祁北南仰頭瞧了一眼牌匾,無誤。
隻是此處地處偏僻,在條不當市的小巷裡,若非熟悉這縣城的還真不好尋。
他謝了少年,那少年說往後若還有要跑閒的便再到今兒那鬨市處尋他,甭看他年紀輕,他打小就住縣裡頭,甚麼都曉得。
祁北南自應承。
他牽著蕭元寶進了醫館裡頭,鋪兒裡進出的人還不少,如此小巷中有此生意,可見是有口碑的。
“是拿藥還是看診的?”
方才進醫館,櫃台裡頭有個圓臉的醫童小姑娘,紮著兩個羊角辮兒,正在櫃台前包著草藥,瞥見進來的兩人,像模像樣的問了一嘴。
祁北南瞧不過六七歲,和蕭元寶年紀差不太多。
“我們尋楊大夫,想看診。”
小姑娘應了聲:“楊大夫正在看診,你們稍等會兒。”
又見貼著祁北南的蕭元寶年紀很小,手指一抬:“那頭有凳子坐,到你們了我喚你們去。”
“好。”
祁北南把蕭元寶抱到了高高的椅凳上,小崽兒兩條短腿兒都著不了地。
“累不累?”
他給蕭元寶端了端帶著的鹿皮小圓帽,又給他擦了下啃了一路烤雞腿的嘴巴。
蕭元寶嗅著鋪兒裡的草藥味,小臉兒可見的慌張,拉著祁北南的衣角搖了搖。
小聲問道:“我們為什麼要來這裡?”
“手上長了凍瘡,讓大夫看看,然後才好拿藥膏呀。”
蕭元寶抿著小嘴,不做應答,心中仍然有些悸悸。
隻見這時診室中出來個婦人,懷中抱著的孩兒啼哭不已,好生傷心。
“我們還是不要看大夫了。”
蕭元寶見狀便要從凳子上滑下去,更是懼怕了起來。
“小寶~”
祁北南怕人摔著,連忙伸手將他抱住,蕭元寶卻以為祁北南要錮著他,小嘴兒一癟,眼睛就紅了。
正當祁北南想著如何安哄人,身後卻先他再度響起了又軟又清亮的聲音來。
“他是身子不舒服才哭鬨的。”
那藥童小姑娘不知甚麼時候過來了,兩隻手還端著隻冒著熱氣的大杯盞 ,遞給了眼睛發紅的蕭元寶。
“熱薑茶,喝了暖和身子。”
蕭元寶望著從櫃台前走出來就矮了一大截的小女孩兒。
比長長的櫃台就高一個腦袋,與他相差得不太多。
蕭元寶遇著生人下意識就害羞怯弱的往祁北南懷裡躲,偏過腦袋,卻見著櫃台裡側也躲著隻小杌子。
他眨了眨眼睛,小藥童姐姐竟然和他一樣都會使小杌子墊腳!
祁北南見蕭元寶躲在他胸口前,隻得替他接下了茶湯,謝了小藥童。
蕭元寶倒也安靜了下來,乖乖坐回了凳子上,他張嘴喝了點祁北南吹了吹喂過來的茶湯。
冒著熱氣的薑茶不知怎麼煮的,微有些辣口,卻又甜滋滋的。
他吃了烤雞腿有些渴,足足又喝了兩大口,進了肚兒的茶湯像是熱流一樣在肚子裡也還暖著。
小藥童站在邊上,看著蕭元寶認真的喝完了薑茶,話立又多了起來:“楊大夫可好了,一點也不凶的,小孩子都不害怕他。”
蕭元寶將信將疑,但還是慢慢點了點頭,沒再鬨著要走了。
祁北南鬆了口氣,小女孩跑去診室瞧了一眼,衝他們朝手:“可以進去了。”
診室裡是個五十餘的蓄胡大夫,許是專幼症,常與孩童打交道,眉眼十分慈善。
見來的是兩個孩子,更是和藹:“來,到爺爺跟前坐著,是哪裡不舒坦?”
蕭元寶見大夫真的不凶,跟方爺爺一樣,便沒再那般怯,很是配合的坐下了。
“小弟身子弱,易感風寒,勞請大夫請個脈,瞧瞧可是有甚麼病症。”
祁北南將蕭元寶的身子簡單的說了一說,大夫便依言給蕭元寶搭脈。
蕭元寶胳膊白乎乎的,就是細細一條溜兒,沒甚麼肉。
大夫瞧了,道:“是有些瘦弱。”
旋即笑眯眯的哄了蕭元寶一句:“爺爺給小寶兒瞧瞧,不怕。”
祁北南靜靜等著結果,他細細觀察著大夫診脈的神色,心中七上八下的。
隻怕蕭元寶如此年幼身子便已如昔時。
“氣虛,體寒。”
大夫診了脈,又觀了蕭元寶的眼口,緩緩道:“倒是不見大症。不過小孩兒身子嬌貴,不如成人耐搓磨,需得廢心照看。天寒多加保暖不可貪涼,否則寒症侵襲,反複下來當心留下病根兒。”
他打量了兩個孩子,不見富足,但當也不是那般吃不起飯的人家,便道:“飲食上也多豐富些才好,身子長壯實了,自也更能抵禦風寒病症,孩兒尚小,現在調養起來也快。”
祁北南聞言心中卸下了口氣,連忙道:“是,定然聽大夫的。”
大夫開了點調理體寒氣虛的藥。
外再又開了兩隻小圓瓷瓶的凍瘡膏。
祁北南依著方子,出到外堂取藥。
孩兒小,用量也不多,攏共才包了一包。
倒是兩瓶凍瘡膏,握在手裡還有些份量。
蕭元寶貼著取藥的祁北南,兩隻圓溜溜的眼睛把整個鋪兒尋了一遍。
楊大夫真的一點也不凶,看大夫也沒那麼可怕。
蕭元寶想告訴剛才的小藥童來著,卻是沒再瞧見人。
他捏了捏懷裡祁北南給他買的糕餅,焉兒吧唧的。
祁北南取了藥,低眉見著身前小家夥一聲不吭。
他蹲下身,麵著抿著嘴巴低垂著眉眼的哥兒,道:“方才的藥童姐姐給你端了好喝的薑茶,還告訴你楊大夫不凶,小寶可沒跟藥童姐姐說謝謝噢。”
“嗯。”
蕭元寶想說的,可是他已經很久沒甚麼玩伴了,性子小家,有些事雖然知道,卻也還是不好意思開口。
祁北南這麼說,他立便應了自己的不對。
“那要不要給小藥童姐姐什麼,謝謝人家呢?”
蕭元寶聞言立馬小聲道:“糕餅。”
祁北南道:“那你要給她蜜餞還是糖絲線?”
“不知道姐姐喜歡哪一個。”
蕭元寶為難的看著兩包糕餅,倒都是他喜歡的,可左右選不出來給小醫童姐姐什嚒好。
祁北南與開藥的大夫討了張潔淨的包藥紙,他遞與蕭元寶:“那便一樣取一些吧。”
“好!”
蕭元寶高興的接過了藥紙。
他自拆了兩包糕餅果子,挑選了幾枚形狀好看的鮑螺蜜餞和完整未碎的糖絲線,小心的包了起來。
兩人從醫堂出去時,一小包糕餅端放在了櫃台邊方方的小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