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一結束,張儷的表情就不太對勁了,趕著要回去,一語不發。
“張儷?張儷?”餘切在後邊兒叫他。
張儷隻管快步走。
壞事兒了!
陳小旭多聰明啊,主動代替張儷問道:“餘切,電影最後那個女明星是誰?”
“宮雪。”餘切老實道。
“我知道,我能不認識咱的雙料影後嗎?我是說,她對你來說到底是誰?”陳小旭說。
“戰友,同誌!”餘切明白過來了,伸出手指頭立起來發誓道:“我確實是沒發生什麼,大家都能看得到。電影拍攝了幾個月,除了剛開始那一個月,還有最後上映前,我幾乎是沒私下接觸過。”
陳小旭竟然在和餘切打配合!
張儷一邊聽,一邊默默的放慢步子。
陳小旭趕快拉住張儷:“張儷,餘切不會胡說的。他大事從來不糊塗,你應該對他放心!”
接著,又貼著張儷的耳朵小聲道:“咱劇組裡麵,那個原先要出國的樂韻,看了之後,不也經常來打聽他嗎?尤二姐也是……總是提起他。”
“他們作家受人喜歡是正常的,不要太往心裡麵去。”
“上次我們回鞍城,我家裡人還老是提餘切呢!我媽和我爸……呸!我表姐還有她那孩子都很喜歡餘切。鞍城話劇團也有很多人喜歡餘大作家……我們一起去,一起回來,你都是看在眼底的!”
“不要太多心!”
張儷停下來了,總算開口道:“餘切,你以後不能再和這個人有什麼親密接觸。”
“那是一定沒有的。”餘切仿佛遇見了啥天大的委屈,“我保證,非工作之外的接觸,是絕對沒有發生過的。”
一邊說,一邊餘切自個兒也在回憶:老山前線?還是拍電影的時候?或者那一次火車上遇見過?
確實是沒發生什麼。
稍微親近一點的時候,那都是去年秋天在滬市的時候了,幾個女的輪番代表滬市製片廠來“關心”自己。但自己和宮雪那個妹妹相處得也要更多一些。
宮雪有時候會從黃浦江對岸抱個大西瓜過來,切成好多片。你不能因為我吃了人家的西瓜,就把我判為死刑啊。
對啊!
我慌個什麼?
我真是啥也沒做。
“——什麼是非工作之外的?”張儷道。
餘切回憶起這年頭男人追求女人的約會套路,一條條列出來否認道:
“比如約出來像咱們一樣看電影,騎自行車遊山玩水,隻有兩個人,還有……還有單獨在一個房間讀了一整晚上的劇本……”
當初張鉄林想要追求宮雪,就是約她出來騎自行車……在這個時候,就是十分直白的追求之舉了。
張儷一聽臉都氣紅了:“一晚上關起來看劇本?!這當然不行了!我雖然不如你會讀書,也知道愛情的忠貞。”
張儷的話還沒說完,又道:“在片場裡麵,我基本上很少和男人說話,除了一定要演戲——那都是許多人看著的,大庭廣眾之下!我為什麼私下不和人說話呢?”
“就是因為,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
“如果我下了戲之後,還是老和彆的男人說話,打鬨——比如歐陽奮強,那就容易讓彆人說閒話,以為我有什麼壞想法。其實我是不願意扯上什麼關係的。”
張儷重重道。
餘切很少碰見張儷這麼生氣過,她就跟那種幾斤重的小貓,平時隨便亮出肚皮讓你摸,卻忽然炸了毛一樣,讓人覺得很驚訝。
餘切又樂又急,隻能把眼睛望著陳小旭:陳小旭,你管管張儷吧。
陳小旭趕快道:“張儷,你說的都對!還是你想的最周到——但是話又說回來了,餘切馬上要去那麼遠的地方,事情又那麼重要,那是國家大事,上了新聞的……餘切,你快說說你過去是乾什麼的?”
餘切自然不可能把背後真實的博弈講出來,他結合時下的新聞,臨場胡謅了一番,半真半假:
“我們這些人都是去慶祝中哥友誼五周年的……諾獎大文豪馬爾克斯……”餘切伸出大拇指道,“他急著要見識我們東方文學,我特地過去交流,讓他知道東方有一批他的模仿者。”
“還有呢?”陳小旭示意餘切再說一點兒。
“還有……還有美國的幾個大學也發了邀請,可能還有一些華人學者也要來。”
陳小旭立刻接話道:“他這是國家大事,不能讓外麵的人看笑話,說不定現在就有記者看著咱們,隨時準備寫上報紙!”
“對,對!”
張儷一聽,那種國家大事的宏大感頓時壓過了她,不好再發脾氣。同時也覺得很委屈。她本來對餘切有點怨氣,這是人之常情,忽然陳小旭把調子起得這麼高,竟然連生氣也不好生氣了,心裡頓時想:怎麼陳小旭也來幫餘切說話了!
餘切是個大豬蹄子也就罷了,你怎麼也能這樣呢?
張儷的怨氣,都轉移到了陳小旭身上,這正是陳小旭需要的。
三個人騎車回去。以前是陳小旭在後邊兒,張儷擠在前麵——現在換了個兒,甭提有多尷尬。一路上,張儷扯著餘切的衣服,陳小旭蹲在餘切前邊兒,冷風呼呼的往她衣服裡麵灌,還得騰出空來給後麵的人坐。
一下來,陳小旭腿都麻了,情不自禁道:“這位置真不好坐!張儷!”
張儷還在氣頭上,聽到這話噗嗤一笑道:“那不是?”
餘切見狀,摸著下巴道:“是時候鳥槍換炮了,這摩托車載不了太多人,該買個‘斯蒂龐克’,坐個五個六個七八個人……小轎車整起來。”
張儷一聽想歪了,又生氣道:“你買個三輪車,也能載十個人呢!隻要你蹬得動!”
——————
傍晚,幾人吃飯也沒吃好。張儷沒吃幾口就“飽了”。
“你倆一個是一家之主,一個是客人,你們都吃完了叫我就成,我來洗碗伺候。”
餘切說:“這可不至於,你去哪?”
“我去看點書,識時務一點,提升一點兒自己的文采,免得被社會淘汰,被掃地出門!”
寶姐姐啥時候也這麼會擠兌人了!
張儷撂下這話。
“砰!”
關上門。張儷忍不住傷心起來。
大銀幕上宮雪笑的挺甜,畫麵不斷在她腦子裡麵反複播放,讓她醋意大發!
她早預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劇組裡麵經常要提到餘切,那一批紅學顧問們,因為餘切的緣故,相當照顧張儷。
來投資的泰國富商也點名“我是為了餘老師才來投資的”,導演王福林經常拉著張儷噓寒問暖,開玩笑“你對象是我們的財神爺”!
……
《紅樓夢》是一個封閉式訓練了多年的劇組,不僅僅是穿著和打扮像古人看齊,實際上是方方麵麵都按照古人看齊!天天看那些東西,不受影響是不可能的。
兩年前,餘切來圓明園片場探班,黃袍加身,客串了“不存在的皇帝”。他後來越來越有名氣,對他這個“不存在的幕後皇帝”,劇組裡麵的女演員,都忍不住來找張儷打聽。
眼下拍攝接近隻剩下一年,大家都要各自找出路。《紅樓夢》總計數十個女演員,大部分人來京城見識了繁華之後,就很不願意回去了,然而又不得不妥協。
有時就會流露出一些閒言碎語,說“唉,我要是張儷就好了!賈寶玉靠不住,她對象卻是個人中龍鳳——聽說之前做編劇,《小鞋子》選拔一批演員,其中就有些本來要回邊疆的,因為他幾句話留在了大城市!”
這些……張儷都是知道的。一點兒沒觸動也不可能。
但陳小旭都還沒有……陳小旭也不行……陳小旭也就罷了,這個宮雪是怎麼一回事?
張儷抱著一本,剛翻了幾頁,忽然她聽到了隱隱的說話聲,立刻把書放下了,貼在門口聽。
四合院裡麵,餘切和陳小旭的聲音,從夜色中傳來……
隻聽到陳小旭問:“餘切,這也不能怪你,你一個作家,恐怕都收到了許多求愛信,這是沒辦法的……關鍵在於你到底有沒有做什麼,那你到底有沒有?”
“現在張儷已經走了,你悄悄的說個實話,我一定不會告訴張儷的。”
陳小旭提高了音調,剛好使張儷能聽到。
餘切大聲道:“一點兒也沒有。”
“你憑什麼認為沒有?事事都要講證據!”陳小旭“怒”道。
餘切沉吟片刻,卻講起了一個故事:“和我一起訪問的有個人叫錢忠書,他這個人原先是個基督徒,特彆喜歡那種在感情上乾淨的人!他很推崇對岸一個叫胡適之的人,認為他感情十分乾淨,從一而終。尤其是看了胡適之的日記之後,更是覺得這個人是個赤誠的真君子,覺得大家錯怪了他!”
胡適之的大名,陳小旭和張儷是不可能不知道的。胡適之正是開創紅學考證派的一方大佬。
胡適之雖然是“新文化運動”的創始人之一,13歲時卻被母親一手包辦了個傳統婚姻,和一個叫“江冬秀”的女人老老實實結了婚。
傳言他出於孝道,接受了這段傳統婚姻,婚禮上僅以鞠躬代替跪拜等新式禮節嘗試調和矛盾。
雖然是個包辦婚姻,二人一輩子卻婚姻和諧,而且江冬秀的性格十分強勢,管教胡適之很嚴格。
胡適之晚年甚至以“怕太太協會”自嘲——錢忠書正是在這種情況下看到了胡適之的那些經曆,心裡麵頓時覺得這是個有情有義的好男人。
大多數人對胡適之感情的了解,也僅限於此。
陳小旭說:“你說你自己,提彆人乾什麼?胡適之對老婆這麼好,都‘怕’老婆了,你也要學他嗎?”
餘切大笑道:“我當然不能學他!實際上,胡適之有多段婚外戀,這些他當然不會拿到日記裡麵來說。他說自己‘怕’老婆,他自己屬兔,老婆屬虎,他們是虎兔相克!其實在暗搓搓的諷刺他老婆,表示他自己的婚姻十分壓抑。”
“你以為他怕老婆是愛老婆?大錯特錯!”餘切說,“胡適之還提出過離婚,他老婆以死相逼,胡適之害怕擔上逼死老婆的名聲,隻好維持形婚。這些都是以前見過報紙的!”
“錢忠書他隻看胡適之單方麵的話,隻看他寫的日記,其他資料都不願意看,當然覺得這人有情有義了!”
陳小旭一方麵震驚於胡適之竟然是這麼一個人!一方麵又納悶:“你說這個乾什麼?和你還有張儷有什麼關係?”
張儷聽到這段話,也忍不住跺腳:是啊!和我有什麼關係?
胡適之雖然是偽君子,好歹也知道扮做君子。
你這些話的意思是,你連這些也懶得裝了嗎?
餘切說:“胡適之鼓勵女性解放,實際上卻錯害了許多女性,使他婚外戀的女人們孤獨終老,情感十分悲劇,維持他自己的聖人形象——連錢忠書這些人被蒙騙了!”
“他到底愛他的原配嗎?也不是,原配不過是他維持形象的工具,他沒有愛過任何人,從情感和責任上講,他隻愛他自己!”
“我一定不能做這樣的人,到現在為止,我是能明明白白的承認,我愛張儷。”
“要是我做了什麼錯事,要殺要剮都讓她來!何況我現在沒做!我正是錢忠書推崇的那種人,胡適之做夢也想成為、但不敢成為、也絕不能成為的那種人,雖然我並不為此感到驕傲。”
餘切這話真是擲地有聲!
不僅貶“胡”抬“餘”,還說明了一個事兒:自古論跡不論心,我連“跡”都沒有,哪裡來的錯誤可有。
陳小旭被這曆史級彆的大瓜驚得半晌沒說話,而後又聽到餘切的告白,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
然後,陳小旭道:“你這話應該讓張儷聽見,把這話給張儷說!她怎麼想我不知道,我自己真的相信了!”
“我也相信了!”
張儷聽罷,立刻推門過來,抱著餘切道歉:“你說的好,胡適之那種人,是愛自己而不是愛彆人!我自從演了《紅樓夢》以來,對裡麵的悲劇見得多了,你一定不要成為這樣的人!”
餘切抱住張儷,朝陳小旭擠眉弄眼。
陳小旭卻有種“恍然”的感覺,她仔細想想餘切說的那些話,不知道為什麼,竟然也覺得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