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報》是一份地位特彆的報紙,其辦報的宗旨是“引領大眾思想文化”,因此理論水平很高,有一批專門披著馬甲寫理論文章的智囊。
曆史上,這份報紙曾數次輸出足以寫進教科書的論點。而這次,它把目標瞄準了“信仰”。
它在其中寫道:
“有一批錢橋的小學生,發現這個社會的風氣正在把一切都向錢看齊,孩子們感到疑惑,所以向巴老寫信詢問。他們的信件很快得到了巴老的重視,巴老的回信中,請他們看一看《小鞋子》這一部電影,如果有能力的話,再看一看原著,拜訪作者的師母劉一清女烈士的陵墓。”
“這個作者鼎鼎大名,是近年來最優秀的家餘切。孩子們看完電影和原著後果然很受感染,前去烈士陵墓表達哀悼,之後再一次上課時,被問到‘今後想成為什麼樣的人’,他們的答案變成了科學家、文學家!”
“孩子的思想純粹又善於被激勵的,然而大人們在想什麼,卻是我們這個社會有時忽視的。”
文章的話鋒到此一轉:
“什麼作品可以回答這個問題?也許要談到餘切的新《潛伏》,以及其中假結婚劇情的人物原型馬識途。”
“馬識途是餘切的恩師,同樣是個家,還是個地下工作者,1931年,馬識途初中畢業後,遵循‘本家子弟十六歲必須出川’的教誨,乘船東出三峽,開始他波瀾壯闊的革命事業。他三次考入國家頂級大學,又三次退學,他和飛虎隊結成朋友,在西南聯大和中央大學發展地下組織……”
“馬識途不僅僅自己身體力行,受他的引領,他的弟子同樣走向爭取人民幸福的道路……”
這篇文章很長,把馬識途的一輩子也羅列了,餘切和羅廣斌這兩個有成就的作家,更是重中之重,這篇文章同樣很短,因為隻憑借一些文字,是無法寫儘馬識途這一生的,老馬活得太長了。
文章一經發出,即引起較大反響。《潛伏》是熱門,從北到南沒有不看這一篇的讀者,它引起純文學雜誌《收獲》賣脫銷,各地訂購雜誌的郵局人滿為患,新華書店連續一個月,由營業員寫下來的“最需要印刷和訂購的”頭一名永遠是它。
然而,社會大眾卻很少知道這篇引用了“馬識途”的人生經曆。
《潛伏》原著中餘則成其實有多個人來組成,最主要的特務經曆是被帶到寶島,50年被殺害的“吳石”將軍,而“假結婚”一幕則是馬識途和劉一清烈士的照搬,還有一些用了李碧光、劉青石等人的事跡。兩個人朝夕相處,又具備同樣的理想信念,自然會產生感情。
而在《潛伏》中,晚秋、左藍、翠萍幾個性格迥異的女角色,其原型竟然是同一個奇女子。那個葬在烈士陵墓中的女戰士。
這實在是令讀者感到震撼!
如今劉一清烈士已經遠去,而馬識途仍然活著的。
記者們紛至遝來,都去找馬識途采訪。央台做了一套對話節目,讚助商是泰國的卜蜂集團,節目請來了《聯播》的新女主持人盧晶。盧晶和一整個訪談節目組從首都乘飛機到蓉城,到馬識途的家中采訪他。
馬識途的家格外簡樸,就是一套單元房,就連麵積也不算大。節目組感到吃驚,馬識途也感到“吃驚”,問他們:“你們是哪個哦?”
盧晶道:“我們是央台的節目組,專門來采訪您的。我是《聯播》的女主持,您認識嗎?”
“咋個不像呢?”
“馬老師,我們女主持上節目時,帶了假發,又穿了西裝。您老現在看到的是本來的我,我是個年輕的姑娘,我留著披肩長發,喜歡穿裙子。”
馬識途笑道:“看來,你也為你的事業‘偽裝’了你自己。”
整個節目組的都發出大笑聲。
這一檔對話欄目果然大受歡迎,馬識途在其中妙語連珠,令觀眾對他印象深刻。
節目有一個名場麵。
主持人想要拍攝馬識途家中,表達馬識途作為國家乾部十分簡樸,馬識途卻讓主持人采訪空空如也的牆壁。他說:“我這兒有一麵旗幟,你們看到了嗎?”
女主持盧晶蒙了:“除了牆,我什麼也沒看到。”
馬識途忽然“恍然大悟”,一拍腦袋:“哦,我想起來了,這麵旗子被我送給了餘切。它是一個五顆星星畫錯了的紅旗。”
主持人當然就會問:“這兒本來是一麵什麼旗子?星星為什麼畫錯了!為什麼您要送給餘切?”
馬識途隨即坐在沙發上,開始了自己的回憶:“共和國成立時,消息從首都傳來了封閉的渣滓洞,此時,洞中被關押的地下黨成員仍然遭受非人的折磨,其中就有我的一個學生羅廣斌,他可以算是餘切的大師兄。”
“為了激勵大家在殘酷的折磨中保持對生的希望,對事業的信心,眾人在洞中憑借想象,繡出了這一麵錯漏百出的紅旗……”
故事講完後,馬識途再指著牆壁道:“這兒是有一麵旗幟的,雖然它形體上不在了,卻活在了我心中。”
記者盧晶沉默了,而後道:“也許人也是這樣吧。”
馬識途點頭:
“餘切的《潛伏》裡麵有一句話,是借由餘則成說給翠萍的。餘則成說,我們的故事不能被忘記,要一輩一輩的往下傳,兒子講給孫子,孫子講給曾孫……這樣我們的身體雖然消亡了,但卻實際活在了真正的人間。”
“這是不是像臧克加先生寫過的那一首詩: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有的人活著,他其實已經死了。”
此話擲地有聲,簡直是整個采訪的最高潮。
餘切的宿舍裡麵有電視機,他打開電視看完了這一整場的節目。
老馬真會做節目!
馬識途這個人寫的成就,說實在的不算很高,但真的很適合搞節目。他這個人在茶館沒有白混幾十年,一把歲數了,還是能把央台節目組忽悠的一愣一愣的。而且很喜歡語不驚人死不休,忽然說出一句了不得的話。
隨後,《人民文學》再一次連載了馬識途的《清江壯歌》。
這個79年在人民文學出版過,現在乘上了《潛伏》的東風,也再一次出版了。講述馬識途的地下黨生涯,以及他和他大女兒失散又走回來的過程,書中記載許多英雄人物,讀來可謂是龍騰虎躍、壯懷激烈。
受到《潛伏》傳播的影響,羅廣斌的《紅岩》也得到再版。因為都是描寫地下黨生涯,都塑造了一群有血有肉的主、配角,有些文藝評論家認為,《潛伏》正是《紅岩》的精神續作。
這種觀點受到《京城文藝》主編李鐸的強烈反對,他發表評論稱:“讓大刀從我的頭上砍過來!我講句實話,《潛伏》從藝術塑造來講,比《紅岩》要高得多,我尊重羅廣斌老師,但這兩本書不是一個水平的作品!”
社院副院長錢忠書,也看了《潛伏》的連載文章。他不喜歡公開發表自己見解,卻在和朋友的聊天中說:“《紅岩》在文學上可供後人學習的極少,而《潛伏》卻不一樣,它簡直開創了一種新的文學流派,從成就上講,我們不能把老子放在小子的後麵,何況這是個爺爺、曾爺爺!”
《收獲》編輯部。李小林收到了餘切寫來的稿紙,看完後正在發愁。
發不發呢?
不發,讀者要再等兩個月。
發,《收獲》又要再次打破慣例,專門為了一部,在一段時間內更改自己的出刊節奏。
連載《潛伏》的《收獲》是一個雙月刊,每兩個月發一次刊,如果有寫的特彆長的文章,要連載個大半年。這對情緒要爆炸的讀者來說無法忍受。
自第一期發布以來,整個《收獲》的編輯部,都遭受了巨大的壓力,讀者們向他們催稿,向餘切催稿,李小林形容這是“幸福的煩惱”。如今餘切的第二期稿子,已經拿到了《收獲》編輯部。
要不模仿一下《十月》?從雙月刊改為單月刊?
不,不!
《十月》能做成功,是因為整個出版社旗下都讓出了資源,《收獲》卻是臨時興起,這種事情很不專業。
李小林想來想去,似乎不應該急著發出來,而應該按照正常節奏。
於是,《潛伏》的下文已寫出,立刻成為一種“核彈級”的秘密。李小林勒令全社上下一定要“像乾特務一樣的做好保密”工作,為此召開了動員大會。會上有人提出:“《潛伏》第一期出刊的時候,紙還在印刷廠上,全滬市上下已經開始談論起餘則成的特工生涯,餘則成為革命假結婚傳得到處都是……我們真的能保守秘密嗎?我特彆的悲觀。”
李小林道:“我知道這個有些反人性,但這是精神子彈和職業操守之間的對抗,我們相信我們出版人和編輯的職業操守。”
李小林真的相信嗎?
她其實也不相信,但她覺得走漏一點的消息,問題不大。李小林回家和她父親巴老聊到這件事情,巴老說:“你那裡居然有第二部分,你必須馬上拿給我,講給我,否則我茶飯不思,比死了還要難受。”
放學回來的小端端也道:“媽媽,今天我不吃飯了,你講講後麵寫了什麼吧。你要是不說,我去找餘切了。”
傍晚,吃完飯,巴老又催促她趕快拿稿子來,他道:“我感到渾身上下有螞蟻在爬,一天讓我看不到故事,我一天就沒辦法安生。”
李小林苦口婆心,用雜誌社的長遠發展,把巴老勸下來了。“爹,你可千萬不能糊塗!”
巴老也是《收獲》的總編,他想來想去,克服了自己的本能。然而,他家中是滬市文藝圈舉辦沙龍的所在地,經常有一批文藝圈的名流來他家搞活動,《潛伏》有了第二部分的消息,不免就泄露出去了。
有一天在聚會中,大家都在談論“餘則成”這個人,然後心懷景仰,為了後麵劇情的發展爭得不可開交。漫畫家張樂平說:“哎呀,我真想知道,餘則成後來到底怎麼樣了?”
巴老說:“你不是之前被氣跑了嗎?為什麼也看《潛伏》了。”
張樂平道:“隻要讓我看到後麵的稿子,讓我再曬上一整天也好。”
寫出過《雷雨》的曹禹(姓萬)也在巴老家中。他道:“我自從看了這本後,整天都牽掛餘則成的命運。知道居然有真實人物之後,我更加憂心了。”
巴老問:“為什麼?”
“因為真實曆史上,那些餘則成的原型們,幾乎沒有好結果。馬識途命最硬,也一度妻離子散。一想到餘則成這麼有信仰的人,處處都謹小慎微的人,最終難逃一死……我就心裡發悶,我迫切想知道餘切會怎麼寫。”
是啊!餘切要怎麼寫?
寫個大團圓,這和曆史不符;寫個餘則成被迫害致死,這又打破了餘切一直以來給讀者的印象。他一直是一個“大團圓”式的作者,他很少寫悲劇。
巴老忽然也被吊了胃口。他不是一個守口如瓶的人,相反,他十分內耗且糾結。所以他忍不住道:“其實第二期已經寫完,隻是我們還沒辦法發出來。”
什麼?
《潛伏》竟然有了第二部分?
說者有意,聽者也有意。
《潛伏》已經火到這樣,哪裡能保留住風聲?
第二天,李小林回到家,發現十多張熟麵孔正望著她。這些人正是滬市文藝圈的眾多名流,他們道:“李小林,李主編,《潛伏》後麵怎麼寫的?”
李小林還想裝傻呢:“我不知道,餘切還在寫。”
“胡說!”巴老道,“餘切已經寫完了。”
李小林懵逼了:“爸爸,你說什麼呢?”
巴老道:“我想清楚了,我首先是一個讀者,然後才是其他。這故事讓我抓心撓肝,我是看著餘切寫出來的,到底後麵發生了什麼,你快告訴我!”
這十幾個人有哪些?他們正好是原先通過李小林,想要聯係餘切來聚會搞沙龍的那些文藝工作者們。
李小林無奈道:“精神原子彈已經把你們的防線都炸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