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糖是宮雪給你的,餘老師。”薑紋砸吧砸吧嘴,還是說了。
“我尋思她對你有意思呢。”
“真的假的,你說說為什麼?”餘切竟然不覺得很奇怪。
“您看看,我給您列一列……”薑紋掰開手指頭,“宮雪是影後,有多受歡迎自然不用多說……追求她的人,從黃浦江這邊排到了那一邊,她拿了雙料影後之後,機會也很多……可她卻偏偏願意演你的片子,到處向人介紹你,我想這就是不一般了。”
好像是這麼回事。
咱這會兒畢竟不是將來,眼下這會兒,女的能做到這份兒上,就差不多了。宮雪還是個十分開朗的性格,要是換了陳小旭那種人,保管讓你啥也看不出來,憋個一輩子。
但是,餘切歎了口氣。
寶釵還在頭上呢。
他說:“你看出來就得了,宮雪是我的好戰友,我們是純潔的友誼……起碼目前是。而且我還有個很好的對象,我不能對不起彆人——你認識嗎?就是《紅樓夢》裡麵的薛寶釵,她現在已經有些名氣了。”
“認識的,認識的。”薑紋連忙點頭。
“她和我在一起之後,學英文,研究經濟學……沒有一天對不起我,什麼事情都以我為先,隻要她不答應,我是一定不能胡來的……但是,她怎麼可能答應呢?這是無解的難題。”
薑紋也發呆了:你對象發話許可,這當然是不可能了。
等等……也不是……說不定就行呢。
宮雪不是表現的很明顯嗎?
她也不是要來拆散這個家庭,她看起來像是要加入這個家庭。起碼這態度是很端正的。
薑紋道:“宮雪雖然比你大,但是我覺得年紀不是問題,我最喜歡姐姐了,不瞞您說,將來我想辦法肯定要找個大幾歲的姐姐!知道冷暖,知道關心我。”
餘切暗自發笑:薑紋後來不找了個劉曉青嘛,那得大了7歲。劉曉青對他真的是事事都順從。
薑紋又說:“最難的事情保不齊最容易發生,隻要你的那位同意了,什麼都好說。”
“不可能!”
餘切斬釘截鐵。
可斷了這心思吧!“張儷雖然什麼都依我,她也是有底線的!就這一類的事情,她永遠不可能同意。”
不過,薑紋這番話倒是讓餘切反應過來,文藝圈裡麵是怎麼看待他們這些年輕有為的作家的。
說實話,僅就個人作風來說,並不太好。
《被愛情遺忘的角落》的作者張閒,已經有好幾段感情,而且一度神奇的把這幾段感情都維係住了。女人們對他產生了真愛。張閒的原配和他離婚後,寫了很多怨婦文發表到《十月》上麵,讓張閒的名聲臭不可聞。
這是以前提過的上半段。
下半段的情況是:
張閒身體不好,住院之後,他原配又實在忍不住來探望他,一看到張閒落了病的樣子,就再也不責怪他了。
受他的才華打動,另一個對象在張閒去世後,竟然用“純真的孩子”來形容這個渣男,不可謂不愛。
餘切要真讓張儷開一條口子,恐怕得使出苦肉計才行,但這種事情太下作,餘切現在壯得像一頭牛,怎麼可能忽然病倒。
在文壇,大陸已經沒什麼人能徹底的壓倒他了。
在前線,邊境衝突也接近於平穩,隻有零星槍聲響起,就算餘切再去一次老山,法卡林山,也不會倒黴到挨槍子兒。
——但餘切還是好奇。
宮雪對他有意思,這事兒怎麼發生的,怎麼被看出來的。
他去報社找編輯張守任:“張老,你這邊還有關於我的評論稿嗎?都拿來給我看看。”
“有!關於名人的稿子,我都給你留下來了。隻是名人太多,你看不過來。”
“有那什麼……呃……電影演員的嗎?”
“當然有了。”張守任拿出一個大冊子。
張守任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把重要的評論稿給餘切裁下來,做成一本手賬讓他看。張守任相當於一個餘切本人的評論牆。
餘切拿回家翻來翻去,意外發現了之前沒有關注到的事情。
比如導演田狀狀原來早就關注了餘切,很多次發表了評論,稱讚餘切是“有畫麵感”的家。
田狀狀的好朋友陳愷戈,這個人更加出名,他竟然是餘切的骨灰級書迷。從餘切的第一部發布開始,陳愷戈幾乎看完了餘切的每一部,而且為了他的立意,和彆人爭論得麵紅耳赤。
“沒有誰能比我更懂餘切。”陳愷戈估計說過這種話。
為啥這些人沒有像謝晉這樣,直接找到餘切本人請求拍電影?
可能是他們都還在發育練級吧。
和大導演謝晉比起來,這些人實在算不上啥。
作為滬市製片廠的演員,宮雪寫了不少餘切的影視改編評論。她成了雙料影後之後,這些評論也被刊登上雜誌了。
在一期《大眾電影》裡麵,宮雪聲稱自己最喜歡《死吻》這部。因為這是餘切上了戰場之後寫出來的。
“姐姐,姐姐!我要死了,你能不能親我一下!”
宮雪寫道:“當衛生員和小傷兵親吻時,我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淚,現在我不是滬市製片廠的明星,而隻是一個普通的讀者。”
……
另一本雜誌《文彙報》提到,宮雪在滬市製片廠也組織了讀書會,副會長是她的妹妹宮瑩。這時候有個很出名的作家叫張海迪,殘疾人,很擅長寫一些勵誌的,被稱為中國的海倫凱勒。
宮雪很喜歡張海迪的雞湯文,更喜歡餘切的,於是每隔一段時間,就向新加入的成員們推薦餘切的,而且專門挑餘切中激勵人的部分拿來講。
姐妹倆還自己嘗試過寫詩、寫短句——怎麼讀起來像大冰?
宮雪還組織過捐款活動。餘切知道這事兒,但不知道她的捐款數額。一份采訪中提到,宮雪看了餘切後,和妹妹一起捐了五百塊錢。
為什麼剛好是五百塊錢?比陳小旭和張儷捐的一千塊錢少一半?恰好等於其中的一個人?
這些事兒孤立的看,都不算啥,連起來看,一個確實存在想法的宮雪,就躍然於紙上了。
宮雪真對我有點意思?
完了。
餘切腦袋裡麵,忽然湧現出他被抓去演“工作人員”時,宮雪麵對鏡頭改詞“您現在看到就是餘切……”
媽的!
我真是個榆木腦袋!
————
散夥飯沒多久,謝晉來了電話,《小鞋子》電影的審核通過了。定檔在八月一。
“八一?怎麼,要給部隊看?”餘切當即道。
“對咯!”謝晉說,“你的都拿去前線發表了,怎麼可能落下了這個電影!在我們全國的這麼多人當中,有能力買票、捐款的,還得是城鎮有職業的同誌……部隊就是一個很大的群體,好幾百萬人呢,那得捐不少錢。”
當時的審核遵循一個廠內部、到某委,再到某局的過程……如果特彆好的,還有機會入選中央,被介紹給大佬觀看。
曆經三個月的拍攝,《小鞋子》成品的反饋極好。不需要剪輯一刀,演員們都是用的自己的聲音,也不需要再請人配音。宮雪在其中扮演來疆省支教的內地老師,她的氣質清純秀麗,聲音溫柔動聽。
一句話,從此以後,她就是內地教師的代表。
滬市電影廠組織了一個內部評審會,不少審核員看了這片子後潸然淚下。今年以來,電影市場特彆糟糕,好多國產片拍出來觀眾不願意花錢看。為了活下去,廣電的副總帶頭表示:“我們不僅僅應當提倡拍攝娛樂片,還建議給上座率高的娛樂片發獎。”
這話簡直不像是八十年代的領導說的。
電影局的滕局長看了《小鞋子》之後大讚“原著中的所有經典橋段都被保留了,就連引起爭議的‘阿裡妹妹’選角,現在看上去也沒什麼問題”。
在內部的試映中,當“小英子”露出一雙有靈氣的大眼睛,在鏡頭前朝著觀眾哭泣時,觀眾看上去簡直心也碎了,肝也痛了。
這是一部真正的兼顧了商業和藝術的電影,它有可能是謝晉新的藝術高峰。
因為預估電影可能受到較大的歡迎,滬市製片廠把拍攝的底片進行洗印,拷貝一條翻正片,翻正片再複製出翻底片,然後用翻底片去複製大量拷貝。
保定電影膠片製造廠,一摞摞膠卷正被生產出來,貼上“滬市製片廠”的標簽。這些膠片隨即就被前來運送的卡車一路送到滬市,再變成新的拷貝片。
《小鞋子》需要的格外多。滬市製片廠調用資金,預先購買了足夠拷貝上百次的彩色膠卷。
於是,在生產線的工人把膠卷封裝之後,根據清單,在上麵寫上“滬影廠,小鞋子。”
又來一摞膠卷,還是寫“滬影廠,小鞋子”。
……
這麼多?
沒個完了。
“這是在弄拷貝膠卷呢!”一個工人恍然大悟,“《小鞋子》是餘切寫的那個吧!終於拍出來了,等這片子上映了,我也帶著全家老小去看!”
另一個工人道:
“它這電影那麼紅火嗎?這可是壓了上百摞膠卷,我老家通州總共就三家電影院,萬一賣的不好咋整?”
前邊兒的搖頭:“誒!餘切的!說啥呢!怎麼會不受歡迎,導演還是謝晉呢——你是不是沒看過《小鞋子》!”
“沒看過!我那會兒忙著過年,聽說餘切的讓人哭,我就沒看了。”
前邊兒的工人竟然露出了羨慕的表情:“老弟,你今天下班後,快去看吧。我特嫉妒你,你還沒看過那……要是我能失去記憶就好了,我又能再看一次。”
“……”
有那麼好看嗎?你這電影該拿去中央看。
滬市製片廠也有差不多的事兒發生。
拷貝好的膠片卷被裝訂在黑色箱子裡麵,送去給各大電影院和事業單位。因為這片子的慈善性質,特地保留了一部分膠片卷,不要錢,專門拿去給山村的孩子播放。有部電影《一秒鐘》描述過這種場景,幾個相隔很遠的山村之間,電影放映員就提著這個裝了膠片卷的黑色鐵皮箱,和放映裝置,仿佛帶著全部的世界,一到了有人住的村子,就支起帳篷,把畫麵投上去。
原本見不到人影的村落,不知道怎麼回事,忽然就能聚集起幾百幾千人,從老的到小的,都癡癡的望著布上的畫麵。
滬市製片廠的門口,郵遞員排著隊來取件,他們的三輪車上都裝滿了有膠卷的鐵皮盒。
有那麼幾個穿軍裝的人呢,啥也不拿,就在那站著。
“我說同誌,我快搬不動了,能幫幫我嗎?”郵遞員說。
幾個軍裝的人,就分出來一個人盯著廠裡麵,剩下的人幫忙搬膠卷。還有一個去了廠裡麵。
膠卷搬完了,這幾個人還在。
郵遞員覺得有意思了,試探著問道:“同誌,你來乾什麼的?”
這下給軍裝的人弄得臉色大變,當即道:“不該你知道的事情,你不要問!”
“不問就不問,搞的像稀罕你似的……”郵遞員嘟囔道。
因為拷貝膠卷要求無塵無光,滬影廠有個專門拷貝片子的拷貝間,沒有一扇窗戶,一塵不染,工人們進去都得換專門的衣服。
從這裡麵,忽然送出來一摞膠卷。
“同誌,拷貝好了。這是一部完整的《小鞋子》電影,就是餘切和謝晉拍的那個電影。”滬影廠的拷貝質檢員說。
“我檢查過了,保管沒什麼差錯,你也來看看。”
一個綠軍裝的朝拷貝質檢員敬禮,隨後就低下頭小心翼翼的搜查了一番,又嗅了一下膠片的氣味——因為膠片的拷貝是需要用到特殊藥水的。
確定啥也沒有後,膠卷被裝進鐵皮盒子。這個鐵皮盒子外麵沒有任何標記。不僅如此,這鐵皮盒子又被裝進另一個木盒子,也沒標什麼記號,綠軍裝就提著這個盒子,和自己的同誌彙合。
滬影廠的廠長徐桑處特地跑出來送這幾個軍裝,滿臉笑容的和他們寒暄。
——郵遞員終於看明白了!
這片子真要送去中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