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雖然也聽賈母說過這件事,但是她到底並非親耳聽到,無法判斷賈璉究竟是托詞還是真心那樣。
此時聽賈璉這般說話,王夫人心裡不免就有些緊張之意,但她並沒有什麼表現,隻是淡然的說道:“都是一家人,你想問什麼直接問便是,誰還真多你的心不成。”
王夫人意在強調“一家人”這個概念,就是在提醒賈璉,彆說出什麼過分,讓大家麵上過不去的話。
賈璉便道:“如此就多謝太太了。我想問老太太和太太的是,我父親和老爺,這些年究竟算不算真正的分家了?”
賈璉的話,果然讓賈母和王夫人的麵色都變了變,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對。
若說分,肯定沒錯。
畢竟經濟分割,房子也徹底隔開不相通。世間兄弟分家,可不是如此?
若說沒分,似乎也說得通。
兩房雖然分開住,但都還在榮國府的地盤上。最關鍵的證據是,和各家之間的人情往來,是由賈政這邊統一包辦,賈政和賈赦,一個是榮國府的老爺,一個是大老爺。
這就是榮國府最大的一筆糊塗賬,賈政和賈赦,二人性格、學識和修養都南轅北轍,互相忍了那麼多年之後,好不容易老國公爺死了,他們也各自到了四五十歲了,可不得趕緊分開過,大家乾淨?
但是偏偏他們誰也踢不開誰!
賈赦居長,又得了爵位,按道理自然應該住進榮禧堂,奉養賈母。
奈何賈母和老國公爺都更喜歡賈政兩口子,所以晚年都寧願讓賈政夫婦贍養,而共同決定將他踢到一邊去……
孝道大於天,雖然心內不服,賈赦也不敢與父母作對,索性躲在一邊倒還能圖個清靜。
再說賈政,雖然鬥贏了哥哥,取得了國公府正院的所有權,但是他也不敢把賈赦一腳踢開!
因為他什麼都拿到了,最重要的爵位卻沒有拿到。
爵位和敕造國公府是不可分割的,賈赦在家裡,他還可以說是侍奉母親,暫且掌家。
一旦賈赦頂著爵位離開了榮國府,那結果可想而知,不說朝廷會不會過問,就賈政自己,也沒得臉麵繼續在家裡發號施令了。
所以,賈赦和賈政,竟是誰也拿對方沒辦法的那種關係。
賈赦和賈政的關係,就是榮國府兩房根源上的症結所在。
幸好賈母夠長壽,所以這麼多年,兩房倒也相安無事的過來了。
如今賈赦已死,賈政等人雖然不用再擔心賈母死後賈赦的反撲,但是根本的問題還是沒有解決。
賈赦一死,其子賈璉將要繼承爵位,無疑是增加了一個變數。一個比賈赦更難控的變數,畢竟賈政和王夫人再自信,也不會認為她們能夠熬得過賈璉……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對賈政等人來說,雖然贏得了一時,但是最關鍵的東西輸了,便決定了他們最後的結局。
隻要大房還有血脈子嗣,他們一脈遲早都要搬出榮國府。
賈政早已經做好了全身而退的準備,所以他早年逼長子賈珠拚死讀書,一邊又送各方麵條件都十分優秀的大女兒進宮。全力想要保住富貴的賈政夫婦,希望大女兒也能為他們這個家貢獻一份力量。
賈珠死後,他又對次子賈寶玉抱有最大的希望,希望賈寶玉能夠讀書做官,讓他們這一脈,不至於在他死後,徹底淪為平民百姓之家!
退路,是最後的選擇。至少,現在的賈政,還不打算交出榮國府。
在賈母沒有駕鶴西去之前,賈赦沒有能力推翻他。換了低一輩兒的賈璉,更沒有這個能力,至少目前如此。
賈政的意誌,王夫人不會也不敢隨意更改。
所以,此刻麵對賈璉這樣敏感的問題,在沒有摸清楚賈璉的意思之前,她沒有貿然開口。
賈寶玉和黛玉兩個,則是邊上乖乖的聽著,一句話不敢說。
他們甚至對賈母等人沒有將他們趕下去而覺得奇異。
長時間的沉默之後,賈母問:“分家了如何,不分家如何?”
賈璉仿若在和賈母等人商議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一般,麵容平淡的回道:“沒分家的話,其實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可若是已經分了,孫兒還真有幾點想法想和老太太和老爺、太太申明。
以前年紀小,也不甚明白其中的道理,每次聽彆人說,我和鳳丫頭在這邊署理家務,是幫著叔叔管家,也不以為意。
但是再過一個月,我也就二十歲了,到了加冠之年。
自古以來,男子加冠,便徹底算是成年了。總不至於,孫兒一直在二叔家裡住著,而永遠沒有自己的家吧?
所以,我已經和鳳丫頭商議過了,等大老爺的後事辦完之後,我們也就該搬出去了,不再一直依靠老爺和太太的關愛過日子。
老太太和太太也不必擔心,孫兒如今大大小小也算一個官兒了,也有了自己的立足之本,你們也不用擔心我們搬出去之後受多大的苦和累。
這其實也是我對於方才太太吩咐的回應。
以前我們這邊不理事,所以親戚朋友之間的往來,全靠老爺和太太支撐著。
從今以後,我們也需要擔起自己的責任了。所以太太放心吧,這次親戚來吊唁我父親,也送了祭禮,將來回禮這件事,也不勞太太這邊費心了,我和鳳丫頭兩個,會自行負責回禮的。
嗯,大概就是這樣。”
賈璉的話,對於賈母等人來說,無異於山風海嘯一般在耳邊炸響。
她們都沒有想到,賈璉居然會做出這樣的決定,這實在太反常,而且,不合他和王熙鳳兩個的秉性啊。
若說他兩個是特彆有骨氣,不甘心“寄人籬下”這還好說。
可是顯然,他兩個不是啊。
當初為了不與賈赦那老鬼住在一起,賈璉和王熙鳳可是高高興興的就答應過來幫這邊管家了,而且是任勞任怨,打死都不願意回東跨院的架勢!
賈母、賈政等人出於對家裡安穩的考慮,也是樂見其成。
其實,這也就是賈政和賈母等人的懷柔之策,讓這兩個榮國府未來的老爺和主母,暫行管家之權,以讓榮國府這樣特彆的情況,看起來正常一點。
她們想過賈赦死後,賈璉和王熙鳳沒有後顧之憂,不會再死賴在這邊,但是沒想到他們這麼忍不得。賈赦才剛死,就想要回去?
難道,以前他們的謙卑和孝順,都是裝的,等的就是這一天離開他們這些長輩,好回去小地方稱王稱霸,就如同賈赦那般沒出息?
因此,王夫人幾乎是下意識的一喜,隨即又有所思起來。
若能真的將賈璉兩個完全踢開,王夫人求之不得。但也隻能想想,她不是天真的人,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真要像賈璉說的那樣,隻怕隨之而來的問題,就多了……
王夫人認真計較起來。
賈寶玉和黛玉都被賈璉突然的決定所驚。
黛玉怔怔的瞧著賈璉,心裡隻覺得十分不舍。但她卻無意勸賈璉,因為她知道,若非深思熟慮,賈璉肯定是不會做這樣重大的決定的。
她是一定要待在賈母身邊的,所以若是賈璉搬走,她以後就沒那麼容易見到賈璉——這個從始至終對她關懷備至,雖不時時糾纏,卻也覺得體貼入微的表哥。
如此,這個家越發待的沒意思。
旁邊的這個寶玉,他什麼都不懂……
賈寶玉看黛玉淚光點點,一言不發,也知道她是舍不得賈璉。
心裡雖然覺得有點吃味,但是此時也顧不得太多,他回頭看著賈璉,勸道:“璉二哥哥,你真的要搬出去?我們大家這樣住在一起不好麼?你和璉二嫂嫂不要搬走好不好……”
寶玉一則替黛玉發聲,二則也是自己心裡實在不舍。
他首先舍不得賈璉院裡的平兒、香菱和晴雯等幾個標致至極的丫鬟。
若是住在一起,他隔三差五還可以摸到賈璉的屋裡去,瞧瞧她們,與她們說說話,便也覺得滿足。若是賈璉和鳳姐兒搬回東跨院去了,那他可能就輕易見不到那些動人的女孩兒了。
其次,他舍不得王熙鳳。王熙鳳既是他的表姐,也是他的嫂嫂,而且對他一直很好,小時候還抱過他,他還記得對方身上的香味!
最後,才是對賈璉有一點不舍。
璉二哥哥至少比珍大哥、環哥兒他們可愛多了……
“不行!”
賈母盯了賈璉半晌,實在瞅不出賈璉的意思,便一拍高榻的扶手,正聲道。
賈璉便瞅著她,等解釋。
“你如今當官了,和你們老爺一樣,不耐煩在家裡管這些芝麻蒜皮的小事,本來也不算什麼,管家就不是什麼必要的事情,你以前的那些差事交給賴大他們去辦也是一樣的。
你想要搬回東跨院,也不是不行。
難道你搬回去,就不認你二叔,不認你們太太,不認我了不是?”
賈璉忙道不敢。
賈母又繼續沉聲道:“你若是做彆的決定,我也不會管你。
可是你還要獨立門戶,要與親戚們單獨論往來?若是這樣,你置榮國府的顏麵於何地,又置你們老爺的顏麵於何地?
難道你要讓所有人都看我們家的笑話不成?”
一個家和一個國一樣,隻能有一個朝廷。
若是賈璉也和其他府邸正常往來,年節裡和這邊一樣都往彆的府邸送禮,那人家該認賈政,還是認賈璉?給榮國府回禮又該怎麼回,難道還真準備兩份,標注“大榮國府”、“小榮國府”?若是這樣,可不成了笑話。
賈璉想了想,道:“既如此,那孫兒也不回東跨院了。正好孫兒也覺得,堂堂的敕造國公府,單獨分出一部分來成立一戶,也確實不像樣子。
反正如今我父親去了,東跨院也沒什麼用了,不如以後就把中間的院牆給拆了,還榮國府最初的樣子。從今以後,就隻有一個榮國府了,自然就不會惹人笑話了。”
賈母一愣:“若是如此,你們又住哪兒?”
“不拘哪裡,隨便花上幾千萬把兩銀子,就夠買個好幾進的院子住著了,也不會顯得寒酸。”
賈璉這話,更是令人意想不到,連王夫人的神情都陡然一變。
若不是賈璉麵色平靜,她都要以為賈璉瘋了!
竟然,甘願放棄榮國府的身份,到外頭自立?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賈母也是一怔,隨即麵色大恨起來,悲聲道:“璉兒啊璉兒,你這是在逼我們啊!難道,你真的打算,從此之後,和我們不相往來了?”
賈母失態,賈璉也站不住了,勁直跪下,以同樣的神態道:“老祖宗息怒,非是孫兒執意如此,孫兒也是迫不得已才這樣決定的。
孫兒隻是不想讓人覺得,孫兒隻能永遠依靠叔叔和嬸嬸。
孫兒想要的,隻是一個自己的家,一個自己甘願為之付出,精心謀劃,將其發揚光大的家。而不是做再多的事,最後從彆人嘴裡,都隻能得到一句,是在幫叔叔管家!
實際上,孫兒也不想搬出去。但是……實不相瞞,就方才孫兒過來拜見老祖宗的時候,就親自撞見幾個正院裡灑掃的婆子,她們都說,老爺、太太收留我和鳳丫頭這些年,實在是虧的很。
就連這次我父親的後事,都還要老爺和太太幫扶我們才能順利的料理……
孫兒感念老爺和太太的恩情,但是實在無顏一直待在老爺和太太的家裡了。所以,老祖宗還是讓我們搬出去吧。
老祖宗放心,即便我們搬到外麵去,也仍舊不敢忘了孝敬老祖宗的……”
賈母一聽賈璉後麵的話,立馬就意識到,賈璉肯定是受到刺激了,所以才突然決定要搬出去。
於是急忙問具體的事由。
賈璉也不隱瞞,將他聽到的,加以更誅心的言論當著賈母的麵講出來。
賈母一聽,也立馬猜到,這很有可能就是王夫人的首尾。難怪先前她讓王夫人將剩下的銀子抬過來,王夫人還不大情願,左右推托,原來是因為這個,就為了區區的祭禮,她竟不惜抹黑賈璉和鳳姐兒兩個的名聲?
見賈母瞪向她,王夫人也不敢再坐著,滿腹委屈無法述說,因此木訥訥的站著。
賈母終究也不好因為這等捕風捉影的事,處置王夫人來為賈璉出氣,她回頭看著賈璉,歎道:“原來是為了這個,虧你還是四品官兒,不過是些嘴碎的奴才們不明是非道理,嘴裡胡唚的話,你就當真了?
你想想,為了你父親的事,你們老爺和太太,又是出人又是出力、出銀子,幫著你們辦理,哪裡有過半點私心?
不過區區一點祭禮,我們多的銀子都拿出來了,還在乎那一丁半點?
那祭禮你們收了就收著吧,反正你們父親的後事還有那麼久,誰也不知道還要花多少銀子,就當是官中多支出一筆給你們使罷了。至於回禮,哪用你們自己來回,等回頭將禮單送過來,將來自然還是官中來操辦便是了。
我還以為多大一件事讓你這樣。真是,你林妹妹還沒你這樣多心的呢,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賈母故意打趣了一句以緩和氣氛,所以特意笑看了黛玉一眼。
即便明知道賈母是趣她,黛玉也一下子羞紅了臉。
說她多心的人也不止一個兩個了,賈母卻還是第一次,還是當著璉二哥哥等人的麵,這讓多心的她情何以堪?
不過,若是老太太能夠勸得璉二哥哥回心轉意,便是自己被人冤枉一回,也算不得什麼了。
黛玉心裡這般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