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神像這種東西,誰也不知道它來曆如何,也沒有人知道它散落的規律與原因。總之它就這麼立在各種奇奇怪怪的地方,石製高台上或坐或站塵世執政的等身石像。
鳴神的神像……老實講與她本人的傳說一點也不像。抱著銅鏡的貞靜女子與揮刀劈砍的女武神怎麼想都貼不到一塊去,然而無論八重宮司還是三奉行都確認了神像與將軍大人生得一模一樣。
算了,那就這樣吧,你們說了算。
“千裡小姐陪同諸位貴客在府內花園散步”,這件事傳達的比客人們的腳步快得多。雜役們以一種匪夷所思的速度迅速消失,精致溫順的侍女等距排列,站在既能得用又不礙手礙腳阻擋視線的角落裡等待命運垂青。
二百坐在後門上,隱約見園子裡一陣雞飛狗跳的鬨就知道是怎麼回事。她拍掉點心碎渣,腳底抹油似的彎腰順著牆根一溜煙兒就跑沒影,堅決不給大小姐展示“寵物”的機會。
“要死了!二百那丫頭呢?給我把她抓出來!”
大小姐的奶媽領著一群仆婦闖進雜役院子,馬上就有人向她告發二百的行蹤。大家齊心協力,好一通折騰後終於抓到藏在鬆樹樹冠裡的雜役姑娘。
“疼疼疼疼疼!”二百拚命揮動雙臂踢騰兩條腿,就算寡不敵眾也不讓圍攻自己的仆婦們好受。但凡上前抓她的人少說都挨了三兩下,見她扭得跟條蛆似的,奶媽氣得頭臉發脹,“趕緊扔水裡去洗刷乾淨,小姐要用她!”
一塊核桃皮蠻橫的塞進嘴裡,先是股直通天靈蓋兒的苦味,緊接著從舌頭到嘴唇就全都麻了。
這位憑借著哺乳能力在後院擁有一席之地的奶媽向來乾練,她生怕二百這種野性難馴的東西壞了客人的興致叫自己奶大的姑娘沒臉,很是未雨綢繆的先給她點厲害瞧瞧。
反正這核桃皮劑量也不大,毒不死人,頂多也就是啞上幾個時辰不得吃喝而已。不然的話萬一要是這死丫頭胡亂說些不中聽的醃臢事可怎麼辦?
自然得讓她發不出聲音才好!
被七八雙手摁在冷水桶裡一頓揉搓,二百風裡來雨裡去浪出的微黃皮膚被搓得白嫩嫩紅撲撲,體重直線下降了至少兩斤。不過等華麗的外衫三層又三層套在身上,她反倒比之前重了五斤。
“把眼睛睜開!”
熟悉的藤條蘸鹽水敲在小腿上,眯眯眼的黃毛臟丫頭漸漸變成一尊精致沉默的人偶。
“累死我了……行了!”
奶媽錘著腰退開,上下打量了一番後滿意點頭,“總算有點人樣子。”
怯生生的少女有雙世所罕見的漂亮眼睛,眼型微圓且大,睫毛濃密眼角上翹,眼波流轉間顧盼神飛。兩顆瞳仁一邊是沉靜的煙灰藍一邊是活潑的翡翠綠,襯著她身上嚴嚴實實的淺色和服,整個人裹得活像隻三角形的長毛三花貓。
二百說不出話,心裡反反複複把奶媽姓氏上下三十六代罵了一個遍。
“帶去給少爺小姐們賞玩吧,要是不聽話就用這個抽。”她把藤條交給聞詢趕來的侍女,這些同樣有出身的少女嘻嘻笑著將木著臉的二百趕到花園裡。
“一隻沒尾巴的貓兒,多有趣呀!哈哈!”女孩子們從樹梢上取下綢緞花想要綁在“貓”脖子上,二百嫌棄那騷粉色,隻是微微偏了下頭小腿肚子上便傳來鑽心的疼痛。
侍女用藤條抽了幾下,指著她搖頭:“不聽話!壞貓!”
“嘻嘻,貓兒都是不聽話的,她學得還挺像。”
清脆笑聲很快引來客人們的注意,二百跪在路邊草叢裡,因為她現在是“貓”,所以被允許抬起頭直視白沙小路上的高貴客人。
三位小姐一位少爺好奇的看著草叢裡的異瞳少女,大小姐靦腆表示這是她的玩伴。麵容陌生的兩位小姐眼底閃過同情與了然,唯一的那位少爺先是一驚,緊接著便殷勤的圍著千裡小姐一心和她說話。
“小姐少爺,我們是給這隻貓兒戴粉色的花好看呢,還是大紅色?”
侍女活潑調皮的問道。
要不是嘴裡塞著核桃皮,二百高低非得罵她一句不可。
柊千裡想了想,轉頭詢問客人的意見。
“神裡小姐和九條小姐覺得什麼顏色好看?”
神裡綾華複雜的看了眼柊千裡,又看看那群熱熱鬨鬨打扮“貓兒”的侍女。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站在“人”的角度這種可怕的事情必須立刻禁止,但勘定奉行乃三奉行之一,代表社奉行親民一麵的她不能胡亂說話……隻怕牽連到兄長。
九條裟羅隻覺得這個遊戲很無聊。
欺負弱者算什麼本事?
“我不喜歡貓狗之類的寵物。”天狗少女冷冷掃過乖巧跪坐的“貓咪”,打從心底看不上這種逆來順受的軟骨頭,但也無意磋磨她。
“是啊,很漂亮,很好看,也很可愛,嗯……”神裡綾華知道不能就這麼算了,否則等她們告辭後這女孩怕是會因為討不到客人喜愛而受罰,“不過我還是更願意和千裡小姐坐下品茶。”
大小姐是個天真且單純的人,聽到神裡小姐這麼說,她便高高興興使喚人在鳴神的七天神像下安排好茶桌茶具。被客人稱讚“可愛”的二百也得到一張軟墊,她可以跪在墊子上為大小姐燒火煮泉水。
佳人的皓腕欺霜賽雪,她和她下首處跪坐的異瞳少女簡直就像幅相得益彰的名畫,很適合收藏在書房中細細把玩。這桌小宴上九條少爺與柊小姐之間的互動就是瞎子也能瞧出些端倪,另外兩位客人也自得其樂。
神裡小姐接受了兩枚主人推薦的精致和果子,指著其中一枚對侍女道:“把這個賞給辛苦燒火的姑娘吧,泉水熱得恰到好處。”
上好的白芸豆熬起沙,百般洗練再加入三盆糖才能調製成皮料的和果子精巧美麗,這種風雅的茶台旁出現粗使仆婦是一件多麼煞風景的事呀!可是沒有這些仆婦,侍女們就不得不直接與“貓”對話了。在主家眼裡分家貢獻來的女兒和門下豢養的貓兒沒有本質區彆,但她們自己心裡還是很有高下之分的。
一個站在最末位的侍女上前低低道了聲“抱歉”,端起琉璃晶砂茶盤將神裡小姐的饋贈放在二百麵前。行動間她故意拔掉插在和果子上的木簽,心下對於自己被迫給個下等賤物送東西感到萬分煩惱。
貓不就該低頭舔著吃東西嗎!
二百真就毫無埋怨的彎腰低下頭在粉白粉白的和果子上咬了一口。
她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與貴族的少爺小姐們叫板呢?一個二百摩拉買來的玩物是不應該心懷不滿的,管家正等著理由拿捏整治她。
低頭啃和果子的好處在於可以順勢先將嘴裡的核桃皮吐出來藏在手心裡偷偷扔掉,事後也不怕奶媽發難。二百就這麼乾了,淺粉色唇印留在嫩白的甜點皮上,那個小小的口子也顯得格外誘惑起來。
茶會後半程非常的和諧,沒過多久比丘尼接了柊大人的傳話前來報告——三位奉行的密談結束了,大家可以回到廣間繼續欣賞曲藝表演。
柊千裡帶著客人和“寵物”回到父親麵前乖巧的向他問候,柊慎介摸摸胡子,隨手指指二百對九條廉治道:“家中養的小玩意兒,九條少爺若是喜歡,就叫她坐在腳下侍候。”
雖然比起神裡綾人九條這小子簡直就是個不能看的愣頭青,但他勝在老實聽話好拿捏。最重要的是這家夥的眼睛都快粘到千裡身上了,哪怕出於利益考量的聯姻,做父親的也希望女兒能找個疼惜她的丈夫。
願意拿家中財產試探候選者的成色,柊慎介已經是全稻妻少見的寵愛女兒的父親了。
九條家主對柊家主的打算不說心知肚明吧,經過方才的來往也摸準了八分脈。他向下掃了一眼,視線玩味的留在二百眉間多看了一會兒。
“確實是個有趣的小東西,這樣顏色的眼睛很難混出來呢。”
二百跟塊木頭似的跪在千裡小姐腳下,仿佛這些人談論的是件她沒見過的擺設。這種時候臉上毫無波瀾才是最好的應對,不然丟了性命都沒處說理。
貴人們豢養“寵物”是稻妻多年以來的風尚,好說不好聽所以沒人說,但現象一直存在。曾經有位“寵物”仗著顏色難得惹怒了主人,轉天就被扔進娼寮去,接連不停生下數個“複製品”後一命嗚呼。有這樣血淋淋的例子在前,誰還學不會低頭?
“啊?哈哈,哈哈……”突然被奉行大人問話,九條廉治緊張得不知道手腳該往哪裡放,“這是千裡小姐的愛寵,還是不必了吧!”
再好看再罕見,這姑娘也隻是個賤民,怎麼能把她抬高到和千裡小姐比較的層次上來呢?
柊慎介對九條少爺的回答很滿意,這孩子的腦回路沒有跑偏太遠,不像神裡家的年輕人胳膊肘總是往外拐。
他嗬嗬笑了兩聲,慈祥又寬厚。
“我這裡可是從來沒有送不出去的東西呢,她不能讓九條少爺滿意,實在是大錯特錯。”他看也沒看低頭跪坐的二百,雖然有些可惜那對眼睛,但也不是那麼舍不下。
比起女兒的婚事,這樣一個賤民的死活無足輕重。
神裡綾華抬頭看向兄長。神裡綾人與她對視的同時微微挑眉,心下有些詫異妹妹為何忽然同情心大作。
在稻妻,像這樣可憐又無辜的少女每分每秒都在消逝,他們救不過來的。不過既然是妹妹懇求,倒也不是不能救一救眼前這個。
“噗嗤。”
社奉行大人展開折扇低低笑了一聲,打斷了柊家主尚未說出的話,“不愧是勘定奉行呀……”
月白發色的青年溫柔看向自己的姊妹:“哪怕路邊石頭也必有出處。”
他突然恭維了一句,柊慎介不能當做沒聽見。
“賢侄可是喜愛這小東西?”他不介意一份禮物送兩回,送給誰都無所謂,就地打死也無所謂,橫豎隻是個賤民罷了,人都不算的。
“君子有所求有所不求,雖說看著著實討喜,可惜我社奉行府實在養不了太多閒人。就算勉強收下也不過轉手送去神櫻大社,回頭又要被八重宮司埋怨了呢。”
“哈哈哈哈哈,年輕人性子頑皮!”
神裡綾人慢條斯理的講了個笑話,九條家主和柊家主齊齊仰頭大笑。
不知道這些人抽什麼風,總之廣間裡笑聲四起,充滿快活的氣氛,二百鬆開攢了一把汗的手心。
總算又活過一天,不必這會兒就掀桌子起來掙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