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薛滿情緒不佳,裴長旭特意去貓市尋了隻波斯小奶貓,想要以此討她的歡心。
他抬起袖子,見奶貓鑽在裡頭,睜著一雙澈藍的圓眸,不吵不鬨地趴著。
乖巧伶俐,猶如阿滿給他的感覺一般。
他眼中流露笑意,想象著阿滿見到小東西時的反應。她定會喜笑顏開,撲進他的懷裡,甜甜說道:三哥真好。
“奴婢參見端王殿下。”明薈身後跟著數人,從房內魚貫而出,齊齊朝他行禮。
“嗯。”裴長旭道:“阿滿在做什麼?”
“小姐在屋裡。”明薈笑道:“正等著您呢。”
薛滿生病時,幾乎都是裴長旭在身邊照顧,他在整個薛府出入自由,已然是另一個主子。
裴長旭頷首,注意到婢女們的神色雀躍,隨口問道:“有何喜事,你們一個個笑這麼開心?”
婢女們掩著唇笑,你一言我一語地道:“您進去看看便知。”
“對,您快進去,彆讓小姐久等了。”
聽話裡的意思,莫非阿滿也給他準備了驚喜?
裴長旭跨過門檻,外間空蕩無人,裡間有隱隱的燭光透出。他放輕腳步,掀開淡煙紫的門簾,看清屋內的情形後,霎時喪失思考的能力。
燭光昏黃,在緋紅明豔的婚服上柔亮舒展,霞帔滿繡,絲緞織金,裙擺搖搖,垂曳於地。
薛滿頭戴鳳冠,側首望向他,頰畔的金步搖隨著動作輕微晃動。朦朧的暖色中,少女膚如凝脂,朱唇皓齒,一雙美眸顧盼生輝,似有千言萬語,欲說還休。
原來這便是古人所言之“虹裳霞帔步搖冠,鈿瓔累累佩珊珊”。
裴長旭忍不住地心旌搖蕩,從前他總把阿滿當作妹妹,覺得她年紀尚幼,還是個孩子。此刻他才意識到,阿滿已褪去稚氣,成為亭亭玉立,含苞待放的美麗少女。
他何其幸運,即將擁有天真美麗的她。
“三哥。”薛滿率先出聲,打破一片祥寧,“我好看嗎?”
裴長旭喉結一動,聲音變得低沉,“好看。”
“有多好看?”
“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顏。”
“當真?”
“若有半句虛言,長旭願受雷霆之擊。”
薛滿杏眸微彎,笑顏動人,像絢麗春光,瞬間點亮整間臥房。
裴長旭走到她麵前,右手捧起她的臉頰,情難自禁地緩緩俯首。薛滿閉上眼,感受那近在咫尺的溫熱氣息,到關鍵時刻,他卻依舊選擇抽身逃離。
“阿滿。”他笑著轉移話題,取出袖中小貓,“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玩意?”
小家夥仰頭,配合地叫了聲,“喵~”
薛滿睜開眼,話語藏著幾不可聞的顫抖,“是隻波斯貓。”
“對,是隻剛滿月的小波斯貓。”裴長旭屈指撓著它的腦袋,“你瞧它多可愛,今後你便養著它,閒時解悶逗樂。”
“恐怕不行。”
“為何?”
薛滿多想開門見山地告訴他:因她幡然醒悟,不願做他與江詩韻之間的絆腳石,要用逃婚糾正餘生悲劇。
可她沒有。
她道:“我不喜歡貓。”
“是嗎?我明明記得你說過想養貓。”
“說過又如何?”薛滿搖頭,目光透著絲絲悲涼,“喜歡本就縹緲虛無,有時說散也便散了。”
裴長旭皺眉,扶著她的肩膀問:“阿滿,你到底出了何事?”
薛滿避而不答,她抬起眼眸,凝視他黝黑明亮的瞳孔,那裡映著一個清晰而渺小的她。
“三哥,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便是十件,百件,千件,我亦甘之如飴。”
“不,一件足矣。”她道:“我要你記住我穿嫁衣的樣子,一輩子都不許忘。”
裴長旭凝神片息,伸手擁她入懷,鄭重許諾:“我答應你,此時此景,今生永不會忘。”
沒過多久,杜洋前來傳話,稱景帝宣裴長旭即刻前往宮中議事。
裴長旭叮囑一番後,戀戀不舍地離開。薛滿獨自坐回梳妝台前,打開抽屜,取出一枚嵌貝彩漆首飾盒。
盒中存放著她最珍愛的物件,象牙梳、金臂釗、鴛鴦荷包、未經雕琢的彰化雞血石……
件件都有裴長旭的影子。
她呆愣得像根木頭,淚一滴滴從眼眶墜落,打濕荷包上略顯醜陋的鴛鴦。
她真傻,竟還心存奢望,期待他對她能有丁點的憐憫疼惜。現實卻是無論她怎麼努力,故事都會按著《舊雨重逢》的套路走。
放手吧,做個好人,成全他和江詩韻。
她以手掩麵,嗚咽許久,忽然想到了什麼,掏出掛在頸間的紅繩玉佩。
那是一塊溫潤無瑕的祥雲紋玉佩,背麵刻著她的名,“滿”字,自古以來被寄予無數的愛和期許。
這是她出生後,阿爹親手雕刻的玉佩。哪怕時光變遷,他和阿娘逝世多年,她仍記得他們待她的珍視。
“阿爹,阿娘。”她用手背抹去眼淚,哽咽著道:“你們放心,阿滿定會照顧好自己。”
離開三哥,她也能照顧好自己,比如今過得更好。
另一頭,裴長旭被急召入皇城,由宮人直接領至廣明殿。
殿內富麗堂皇,燈火通明,仿若白晝。四周各鎮鎏金盤龍柱,栩栩如生,氣魄奪人。與之相對的是龍椅上的景帝,他眉目深沉,神色捉摸不定,視線落在殿中央的年輕男子身上。
那人乃東宮太子裴長澤,他麵容清俊,與景帝有五分相似,氣質卻是大相徑庭。景帝身強體壯,穩重內蓄,不怒自威;他溫文雋秀,身形消瘦,頗為書生意氣。
處事上,景帝年輕時雷厲風行,膽大心細。太子則從小溫良恭儉,謙虛謹慎。
裴長澤乃景帝的嫡長子,十歲入主東宮,被景帝當作下一任的君主培養。他寬厚仁慈,在民間名聲極佳,然而這會不知犯了何事,正滿頭大汗地跪於殿中。
“父皇明鑒,兒臣對此事當真一無所知,不信您可以問太子妃,兒臣從昨日起便陪在她左右,半步都不曾離開。”
裴長澤焦急的辯解聲回蕩在養心殿中,景帝聽後,慢條斯理地摩挲著玉扳指,並未表露想法。
殿外有人稟報:“端王殿下到!”
景帝道:“宣。”
裴長旭進入殿中,快速地看清一切。他不動聲色地行至禦前,掀袍跪地,朗聲喊道:“兒臣參見父皇。”
景帝抬手,“起來說話。”
裴長旭依言起身,態度恭敬,又帶著幾分隨性地道:“兒臣方才正陪著阿滿試穿嫁衣,嫁衣做得甚是精巧。”
景帝往椅背靠了靠,“臭小子,那可是你母後日夜盯著禦秀局做出來的衣裳,必定是無可挑剔。”
“有勞母後費心。”裴長旭道:“等改日休沐,兒臣定親自下廚,熬盅參湯給母後養血補氣。”
“君子遠庖廚,有些話說說便算,當不得真。”景帝端起茶盞,問道:“護城河淤泥都清理乾淨了?”
“小事一樁,明日便能結束。”裴長旭見氣氛緩和,適時將話引入正題,“夜深露重,地磚冰涼,父皇不如先請皇兄起來?”
景帝重重地哼了一聲,“他倒是有臉起來。”
“父皇。”裴長澤的脊背挺得筆直,雙眼通紅,難掩悲屈,“兒臣所言句句屬實,您若不信,便請三法司聯合提審兒臣,兒臣品行端正,仰不愧於天,俯亦不怍於人。”
言罷,他在地上猛一叩首,仔細看,地磚上竟顯現斑點血跡。
裴長旭輕攢俊眉,“父皇,這大半夜的,究竟出了何事?”
景帝朝內侍使去眼神,內侍忙捧起桌案上的一封信,小跑著遞到裴長旭麵前。
景帝道:“你先看信。”
裴長旭取出一疊信紙,逐字逐句地閱覽內容。
此信由一位名叫遲衛的男子所書,他聲稱是廣闌王閩釗的得力部下,追隨其從遼東軍營到蘭塬邊境,出生入死共二十餘年。
廣闌王閔釗乃故去的閔皇後之兄長,他出生遼東將門,年少有為,屢立戰功,三十二歲時受封廣闌王後,被派往蘭塬平定邊境。他有勇有謀,卓爾不群,在他的大力整治下,相鄰的幾個小國不敢再鬨事,邊境變得安寧繁榮。
三年前,景帝經過多方考量,決定對諸侯們施行削藩之策。因削藩力度強大,個彆諸侯牢騷滿腹,但麵對來自朝廷,機不容發的全方位壓迫,諸侯們彆無他法,隻得乖乖地順應削藩。
廣闌王便是其中一員。
他老謀深算,表裡不一,麵上支持擁護新政,暗地卻因此大發雷霆。封地縮減,勢力被割,日積月累下,他在蘭塬苦心建立的威信便會煙消霧散,屆時朝廷若想除掉他,簡直是輕而易舉。
過河拆橋,景帝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呐!
廣闌王不甘多年努力,一朝成為景帝嫁衣,深思熟慮後,竟走上了一條邪門歪道:他暗中與鄰國南垗勾結,通過黑市、賭場等見不得人的途徑,倒賣大周法典上白紙黑字列明的禁物。靠此手段,廣闌王大肆收斂錢財,籠絡官員,重新把持住權勢,殊不知已破壞當地得來不易的平靜。
南垗仗著有廣闌王撐腰,行事愈發乖張,常在邊界為非作歹,欺壓大周百姓。百姓們苦不堪言,跑到官府上告,均是無疾而終。
曾有幕僚心存良知,多次勸誡廣闌王收手,切莫養虎為患。廣闌王不僅置若罔聞,更尋了莫須有的罪名,將他們當眾處死,以儆效尤。
眼看廣闌王執迷不悟,蘭塬的百姓活得水深火熱。本性正直的遲衛冒死收集好罪證,隻身前往京城,決意向景帝揭發廣闌王的所作所為。
這封信以遲衛的視角,詳細地闡明來龍去脈,用詞雖平鋪直敘,卻字字鏗鏘,發自肺腑。
縱觀曆史長河,藩王作亂的案例屢見不鮮,朝廷自有應對的一套方法。然而此事棘手在於,廣闌王閔釗是太子裴長澤的親舅舅。
裴長旭正色,“敢問父皇,此信從何而來?”
景帝道:“兩日前,由刑部尚書史明呈到禦前。”
“除開信件,可附有其他佐證?”
“那遲衛小兒行事嚴謹,聲稱要朕親自接見,當麵交出收集好的罪證。”
裴長旭反複斟酌,直言道:“兒臣以為,僅憑一封書信,恐怕難以辨彆真偽,不妨等您見過遲衛後再做定奪。”
“說得好。”景帝忽地撫掌大笑,眼神徹骨冰冷,“今日清晨,就在朕定好會麵時間的不久後,遲衛便被人割喉身亡。”
“……”
裴長旭不由望向太子,在這緊要關頭,遲衛竟然死了,難怪父皇會將矛頭對準皇兄。
畢竟血緣關係,是世上最難抹去的深刻羈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