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薛兩姓世代交好,薛滿與裴長旭的婚約由景帝親指,薛滿想要臨時悔婚,可謂難於登天。
她雖天真,卻不糊塗:姑父、姑母久居高位,金口玉言,萬不會因她或三哥的小情小愛便廢除兩家聯姻。恐怕還是像從前一般,送走江詩韻,硬逼三哥與她成親。待到將來,他們發現三哥非江詩韻不可,隨意找個借口便能撥亂反正,而她的人生已沒有重來的機會。
屆時,等著她的隻有陰暗惡臭、爬滿老鼠毒蟲的牢房……
薛滿打了個寒戰,愈發堅定要悔婚的念頭。但思來想去,竟在京城找不出其他依靠,正苦惱之際,腦中蹦出一個人來。
她的祖父薛科誠。
薛科誠曾任丞相兼之帝師,其德高望重,才學淵博,深得景帝敬仰。當年薛修平因意外去世,薛老夫人不久後也跟著離世,薛科誠大受打擊,身體每況愈下,沒過多久便辭去官職,定居東海邊的白鹿城。此番薛滿與裴長旭大婚,薛科誠因身體抱恙,不便前來,但早已托人帶來賀信與厚禮。
薛滿若想順利解除婚約,唯一的方法便是請祖父出山。隻要她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祖父這般深明大義,定能理解她的苦衷。
恍惚間,她仿佛回到多年前與祖父分彆的那一幕:送君亭外,群巒疊嶂,日影西斜。長長的官道綿延天際,祖父身姿如鬆,神色平靜中透著依戀,對她道:阿滿,經此一彆,我們祖孫二人不知何時能夠再見。祖父本想帶你一同走,但顧及你年歲尚幼,人生當豐富多彩,而非與我蹉跎時日。是以將你托付給你姑母,望你今後平順安樂,無憂無慮。
祖父,阿滿如今受了委屈,您會幫阿滿主持公道,對嗎?
她心中燃起希望,沒開心多久,便想到關鍵的問題:白鹿城路途遙遠,往常信使來回一趟便要耗時月餘。而她與三哥的婚禮隻剩下短短二十日,即便她馬上差人快馬加鞭送信,祖父也不可能及時趕到京城。更何況祖父年事已高,她怎麼忍心讓他鞍馬勞頓,晝夜兼程?
不不不,她得換個思路。
沒等薛滿想明白,明薈掀簾進屋,見主子還在床上靠著,柔聲問:“小姐,今日天氣好,您可要去外麵走走?”
薛滿鑽進被窩,悶聲道:“不去。”
“好,那奴婢陪您在屋裡休息。”
她將窗戶開了條縫,取出花瓶裡的隔夜花枝,換上新鮮的、含苞待放的海棠花,香氣淺淡清新。
她悄悄望向薛滿,心有餘悸地想:幸虧小姐沒事,否則端王殿下不罰他們,他們一個個亦得羞愧自儘。
薛滿這場病來得又急又凶,除了幾名護衛,無人曉得真實緣由。明薈也當她是備婚累到極點,丁點沒聯想到此事因自己而起。
她試圖說點輕鬆的話題,“您病的時候,兵部尚書府發生了件大事。”
薛滿有氣無力地道:“什麼大事?”
“兵部裘尚書家的三小姐與光祿寺卿家的周二公子有婚約,月初便是婚期。豈料成婚當天,裘家到處都找不到裘三小姐,隻找到一封書信,信裡寫著:裘三小姐不滿包辦婚約,深思熟慮後,決意離家,以逃婚明誌。”
“……逃婚?”
“沒錯,這會整個尚書府都忙著找裘三小姐,想逮她回來拜堂成親。但周家昨兒放出話,稱裘三小姐蕩然肆誌,任性妄為,此樁婚事就此作罷。”
“婚事作罷?”
“對,周家給裘家遞了解婚書,裘三小姐便是回來也無濟於事。”
薛滿渾身一震,如夢初醒。她怎麼沒想到,她也可以逃婚呐!便學那裘三小姐,留下一封書信,瀟灑地離開京城,把所有的爛攤子都留給三哥和江詩韻。她則一路南下,去白鹿城投靠祖父,等往後京裡的人找到白鹿城時,橫豎婚事已廢,他們還能當著祖父的麵,捉拿她歸案不成?
“明薈。”
“奴婢在。”
“去庫房領賞。”
“?”
明薈莫名其妙得了賞賜,殊不知,她的無心之言,已牽引薛滿走向人生的全新曆程——
一段充滿希望,風景無限好的全新曆程。
薛滿拖著病軀,再度躲進書房。她在書案上平鋪開大周地圖,目光沿著東海岸搜索,半晌後,從紛雜的地名中找到標記著白鹿城的小小圖案。她用指尖劃過京城與白鹿城,瞪圓一雙眼,仔細研究兩地間的水、陸通行。
京城與白鹿城相隔甚遠,從地圖上瞧,並無直接相連的陸路或水路。好在薛滿曾坐船到揚州,她清楚地記得,那艘船的終點是杭州,離白鹿城不算遠。或許她可以先走水路到杭州,再從杭州轉至白鹿城。
她思緒一凝,回憶往昔:彼時她們想體驗芸生之樂,便在榮帆碼頭乘船前往揚州。也正是在揚州,自己救了江詩韻,好心將她帶回京城,豈料會引發後續的一係列糟心事。
若她當初沒去揚州,她和三哥會不會……
罷了。
薛滿甩開妄想,重新看向地圖,一個膽大而冒險的計劃正徐徐成型。
“先避人耳目到榮帆碼頭乘去杭州的船,抵達杭州後,再雇輛馬車前往白鹿城……”
嗯,可行可行。
“得多帶點銀票,不能戴任何首飾,最好是扮醜,旁人不願多看一眼的那種醜……”
嗯嗯,機智機智。
她埋頭苦寫,在紙上列明“逃婚注意事項”,態度之專注,連明薈在外敲好幾下門都沒注意。
“哎呀!”門外的裴唯寧急得跺腳,“她該不是又暈了吧!”
明薈慌張不已,“那奴婢、奴婢這就喊人來撬門。”
“還叫什麼人,我踹開它便是!”
裴唯寧提起裙擺,氣勢洶洶地抬腳,眼看要踹上門板,兩扇門忽地由內打開——
薛滿俏生生地站立,眉頭輕蹙,似有不悅。
裴唯寧立馬端正姿態,熱淚盈眶地伸手,“阿滿,我可算見到你了!”
換作往常,薛滿定歡喜地回抱住她,此刻卻不然。
“嗯。”她往後退了一步,冷淡地道:“我身體不適,怕傳染你病氣。”
裴唯寧粗心大意,並未發覺異常,“無礙無礙,我身體好得很,昨兒蹴鞠還贏了比賽呢。”
她勾著薛滿的手,徑直往書房裡走,“前些日子,三哥攔著不讓我見你,可把我給急壞了。”
薛滿露出一抹苦笑,她相信小寧的關懷是真,但與此同時,小寧也對她有所隱瞞。
表姐妹終究比不過親兄妹,是嗎?
進入裡間,裴唯寧一眼便瞧見書案上的地圖,好奇地問:“你方才在做什麼?”
薛滿捏緊袖子,裡頭藏著她剛寫的那份“計劃書”,決不能讓小寧看出端倪。
她撒了謊,“我在看三哥的封地位置。”
“三哥的封地在泝州,你瞧,在這。”裴唯寧指著地圖上的泝字,道:“我查過,泝州曆來是膏腴之地,從京城過去約莫要千餘裡路。”
“那麼遠?”
“是啊,等你們成親後前往封地,我們不知何時才能重聚。”裴唯寧有些傷感,“今後我想你了該怎麼辦?”
薛滿垂眸,心道:無論遠或不遠,和她都沒有關係,反正跟隨三哥去封地的另有他人。
她道:“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吧。”
“不遠了,就年底的事。”裴唯寧摩挲著下巴,問:“要麼我跟父皇母後求求情,許你們晚點再出發?”
薛滿搖頭,轉移話題道:“小寧,你還記得揚州嗎?”
“當然記得,那時我們念李紳的詩,詩裡寫道:‘江橫渡闊煙波晚,潮過金陵落葉秋。嘹唳塞鴻經楚澤,淺深紅樹見揚州’1,可見揚州是極美的地方。”裴唯寧道:“於是你我分頭去央求三哥和母後,征得他們的同意後,趁著春日去了揚州。”
“青山隱隱水迢迢,煙雨朦朧是江南,揚州比詩中描繪得更美。”薛滿語氣一轉,黯然道:“但我卻想,當初沒去揚州該多好。”
裴唯寧明白她話中的含義,無非是後悔在揚州救了江詩韻那白眼狼!
她習慣性地勸道:“阿滿,你放寬心,舊事都翻篇了。”
“真翻篇了嗎?”
裴唯寧一愣,眼神微有閃爍,顯然是想到了什麼。
薛滿定定地望著她,等待片刻,見她輕撫鼻梁,乾巴巴地道:“嗬嗬,當然。”
這一瞬,薛滿徹底死心,背身閉眼,臉頰滑落兩道淚痕。
“小寧,我頭疼,想回房休息會兒。”
“那我改日再來看你。”裴唯寧體貼地道:“對了,我今日是奉母後的命,特意來給你送成親的婚服與鳳冠,等你有精神了便穿戴試試。”
“嗯。”
裴唯寧走後,薛滿平複許久,佯裝無事地回到臥房。
明萱等人正圍著幾個紅木箱子打轉,興奮地嘀咕:“不知小姐的婚服與彩冠是什麼模樣?”
“既是鳳冠霞帔,自是精致華貴,美輪美奐。”
“小姐穿上定會豔壓群芳,迷倒端王殿下。”
“嘻嘻,那還用說?端王殿下真是有福氣,能娶到咱們美麗又善解人意的小姐。”
薛滿倚在門邊,遲遲沒有出聲。她曾心心念念的鼓樂彩輿,鳳冠霞帔,花燭拜堂……
到頭來,皆是她的虛妄。
“小姐。”明薈笑眯眯地問:“離晚膳還有半個時辰,您要先試試婚服嗎?”
“試。”薛滿自嘲地勾起唇角,“當然要試。”
這是她情竇初開後的執念,哪怕破碎,她也要抓住消逝前的美好。
婢女們心靈手巧,很快便為她穿戴好婚服。她們搬來一枚與人等高的銅鏡,望著鏡中的窈窕身影,一方麵驚豔於婚服的繁複華燦,一方麵讚歎薛滿的嬌美不俗。
“再戴上鳳冠,點上紅妝,小姐便是天底下最美的新娘!”明萱脫口而出道。
“那便替我扮上。”
婢女們得了命令,興高采烈地替她綰好發髻,戴上沉重豔麗、珠翠生輝的鳳冠。
裝扮完畢後,婢女們束手立在一旁,由薛滿站到銅鏡前仔細端量。
原來這便是她穿上嫁衣的模樣。
她伸出手,試圖輕撫銅鏡中的自己,指尖剛碰觸到鏡麵,外麵便傳來裴長旭的聲音。
“阿滿,你快開門,我給你準備了件好玩的東西。”
薛滿的動作一頓,長睫垂落,掩去眸中悲戚。
“殿下可不能進來。”明薈適時地道:“奴婢這就請他去花廳等候,等您換上常服再去見麵。”
“為何要換常服?”
“您穿婚服的模樣,得留到大婚時端王殿下揭蓋頭才能見呢。”
薛滿沉默了會,內心湧現一股衝動,“去開門,直接請他進來。”
請他進來,親眼看看他的表妹,他原本的妻子,穿上嫁衣時是何等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