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計蒙了,他原本是想仗勢欺負下乞丐,豈料不斷有人幫乞丐出頭。最重要的是,這些都是他惹不起的主!
他氣勢頓無,賠笑解釋:“公子誤會了,小的不是這個意思,實在是這乞丐汙糟,小的怕他臟了貴人們的眼。”
裴長澤道:“據《大周記事》所記載,百年前,太祖高帝在一次微服私訪中,偶遇瓢潑大雨,便在破廟歇腳休息。彼時,廟中還有一位年事已高的老乞丐,見高帝衣衫淋濕,饑餓難耐,主動借衣送食。高帝感念他的心善,邀他進宮,在百花廳設宴款待,兩人把酒言歡,成為一段傳世美談。”
夥計沒念過多少書,對此類典故聞所未聞,但用腳指頭想想也知,對方定是在借此敲打自己!
果然聽他道:“高帝英明神武,至尊至貴,尚且對乞者禮遇有加。你近水樓裡的客人再有來頭,莫非能越過高帝?”
有人隨聲附和:“說得沒錯,高帝能對乞丐一視同仁,你們為何不能?”
“王公貴族是人,乞丐同樣也是人,憑什麼不能共處一室!”
夥計生怕事情鬨大,急得滿頭是汗,“你們有話好好說,彆在門前大聲喧嘩。”
“你對他可沒有好臉色!”
“喊你們管事出來,給大夥個明白話,他究竟能不能進近水樓!”
討伐聲此起彼伏地響起,夥計束手無策間,樓內疾步走出一名管事模樣的年長者,朝眾人道:“諸位好,我是近水樓的管事劉奇,方才有事纏身,來遲了一步,還望諸位見諒。”
他問了來龍去脈,朝中年男子深鞠一躬,道:“我這夥計初來乍到,行事魯莽,對您多有得罪,我替他跟您賠個不是,還望您大人有大量,給我們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中年男子愣愣地道:“沒,沒事。”
劉管事又寬慰他一些話,隨後麵向眾人,鄭重承諾:“大夥放心,我們近水樓是百年老字號,開門做生意,隻要來的都是貴客。今日之事是我管教無方,讓大夥見笑了,往後我將痛定思痛,約束好他們的一言一行。”
他情真意切地自省,命人將中年男子迎進門,並當場解雇那名夥計,成功澆熄百姓們的怒火。
沒了熱鬨看,百姓們一哄而散,門口僅剩裴長澤等人。
劉管事朝他作揖行禮,畢恭畢敬地道:“李公子,您的雅間已經安排妥當,請跟我來。”
裴長澤微微頷首,視線落在一旁的兩位少女身上,笑著喊:“小寧,阿滿,你們可要同來?”
先皇後去世後,裴長澤曾由當時仍是皇貴妃的薛皇後悉心教養過兩年,是以,他待裴長旭、裴唯寧彆樣親厚,也將薛滿當作血親表妹,輕鬆便能認出她們。
裴唯寧摘下幕籬,“大哥,好巧,你也來近水樓用膳?”
裴長澤道:“你嫂嫂說想喝近水樓的甜湯,我恰好有空,便替她跑上一趟。”
太子妃蔣芸娘乃平章政事之女,與太子裴長澤成婚已有五年,兩人感情和睦,膝下育有一女。前些日子,太子妃腹中再度傳出喜訊,太醫診出是個男胎,裴長澤喜不自勝,待妻子比從前更加關愛。
裴唯寧挽著薛滿的手,半真半假地埋怨:“嫂嫂好福氣,想喝甜湯便有人送上門,不像我們,還要親自跑一趟。”
裴長澤好脾氣地道:“你們若是想喝,使人跟我說一聲,我亦會送到你們府上。”
裴唯寧道:“我們哪敢使喚你,使喚多了,隻怕嫂嫂心裡責怪。”
裴長澤道:“小寧,你嫂嫂沒那麼小心眼。”
裴唯寧輕飄飄地回:“誰知道呢。”
都是京城的貴族小姐,裴唯寧與蔣芸娘相識甚早,不湊巧的是,這二人脾氣不合,時常會鬨些矛盾。蔣芸娘成為太子妃後,裴唯寧看在裴長澤的麵子上,嘗試與蔣芸娘化乾戈為玉帛,然而蔣芸娘自持身份,處處擺起太子妃的譜,一來二去,裴唯寧也懶得再浪費情緒。
誰稀罕她搭理!
裴長澤一臉無奈,向仍戴著幕籬的少女求助:“阿滿,我嘴拙說不過她,你快幫幫我。”
薛滿笑道:“大哥嘴拙嗎?我看不見得,你方才引用《大周記事》中高帝宴請乞者的故事,有理有據,通俗易懂,將夥計說得無言以對,叫我們著實敬佩。”
裴長澤道:“是你們出手相助在先,該我敬佩你們才對。”
兩人開始客套地互誇,裴唯寧聽了幾句,沒耐心地朝兩人揮揮手,“大哥,阿滿,你們在門口慢慢寒暄,我先進去了。”
她提著裙擺往階梯上走,薛滿緊隨其後,沒走兩步,她掀開幕籬輕紗,側首朝裴長澤狡黠地眨眼,仿佛在說:瞧瞧,我厲害吧?
裴長澤啞然失笑。
進入雅間,薛滿摘下幕籬,精致昳麗的裝扮一覽無餘。
裴長澤眸中劃過一抹驚豔,問:“今日有什麼喜事,阿滿打扮得這樣隆重?”
裴唯寧道:“你前些天派人往薛府送了禮,回過頭卻忘記緣由,太子哥哥,你真是貴人多忘事。”
裴長澤思忖片刻,用扇子一敲掌心,“是我糊塗,竟忘記今日是阿滿的十六歲生辰。”
薛滿坐到椅上,落落大方地道:“生辰年年都有,本就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太子哥哥如今幫姑父協理朝政,日理萬機,能見上一麵已是難得。”
“此言差矣,既是阿滿的生辰,我便應放在心上。”裴長澤道:“為表歉意,中午我來做東,待會再帶你們去街上逛逛,由你們玩個儘興。”
裴唯寧單手托腮,涼涼地提醒:“嫂嫂還等著你送甜湯呢。”
裴長澤招手,喊來隨侍的婢女,吩咐道:“跟太子妃說一聲,我晚些再回府。”
他的反應讓裴唯寧十分滿意,瞬間換上笑顏,“我說說而已,太子哥哥彆當真,三哥待會兒便來,等用完膳,他們兩個自有安排。”
裴長澤了然,“行,那我們便一起用個午膳。”
雅間裡設有棋案,裴長澤提議:“小寧,我們來下會棋?”
裴唯寧道:“算了吧,我見到棋盤便犯困。”
裴長澤又問薛滿,“阿滿,你陪我下兩局?”
薛滿道:“行是行,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讓我三子,成嗎?”
“莫說三子,五子都成。”
稍後,裴唯寧跟薛滿坐在一處,對著棋盤小聲嘀咕。
“下這嗎?”
“我看看,好像不行,要麼那裡?”
“可以,你下吧。”
薛滿在盤沿落下一枚黑子,裴長澤見時機已到,執白子輕鬆圍堵對方,將黑子吃得一乾二淨。
“你們輸了。”他笑著道:“三弟還沒到,我們再來一局?”
薛滿與裴唯寧對視一眼,兩人均被激起好勝心,異口同聲地道:“再來!”
一名身姿纖美的婢女上前,替他們重新分揀棋子,側臉瞧著似曾相識。
裴唯寧不由多看了幾眼,認出她的身份,“我記得你是嫂嫂的婢女,叫什麼來著?”
婢女斂眸,柔聲回:“回公主,奴婢名叫容婧。”
裴唯寧“嗯”了聲,悄悄朝薛滿使眼色:這是第幾個了?
薛滿心照不宣,比了個數:第三個。
太子妃蔣芸娘是照舊規矩養出來的官家嫡女,安於故俗,奉行“夫君即我天”的準則。每當她懷有身孕,便會推出身邊的婢女,替夫君紅袖添香,分憂解難。
在她的觀念裡,男子三妻四妾實屬正常,與其讓外人得寵,倒不如提拔自己人,以求東宮裡的絕對安寧。
——說句良心話,她將來是要當皇後的人,這麼想也情有可原。但讓薛滿和裴唯寧感到不適的是,她常用自己的這套理念來約束她們,期望她們同她一樣,做個循規蹈矩、一板一眼,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甚至夫君死了都得從子的好好姑娘。
這誰受得了?
裴唯寧和薛滿生來受寵,又常年被話本子裡的愛情故事熏陶,兩人向往的是“一生一代一雙人”,是“生死契闊,與子成說”,而非自己懷有身孕,還得笑著主動給夫君納妾送美。
總而言之:道不同,不相為謀咯!
裴長澤沒注意到她們的小動作,對阿滿道:“寶兒許久未見你,嘴裡常念叨要去薛府找你,不知你何時有空,能否陪她玩上半日?你也知道,她母親最近身體不便,有些顧不上她。”
寶兒是裴長澤的長女,今年三歲半,因種種原因,她與其母並不親密,反倒對薛滿親近有加。
裴唯寧在心底吐槽:蔣芸娘一心想要兒子,嫁進東宮便一心求子,能有心思顧寶兒才怪。
薛滿道:“我隨時有空,若明日天氣好,我帶她去銀月湖畔踏青?”
“如此甚好。”裴長澤道:“明日一早,我派馬車送你們過去。”
薛滿問:“小寧,你去嗎?”
裴唯寧道:“免了,比起帶孩子,我寧可聽何夫子講課。”
她與薛滿的性子相反,她急躁,薛滿耐心。她冒冒失失,薛滿體貼入微,拋開年紀不談,薛滿倒更像她的姐姐。
薛滿並不勉強她,“那我跟寶兒兩個人去。”
“再算我一個。”裴長旭適時地踏入雅間,順口接道:“大哥放心,我和阿滿定會照顧好寶兒。”
裴長澤笑道:“那便有勞三弟費心。”
裴唯寧學著裴長澤的腔調,搖頭晃腦地道:“甚好,甚好,借此機會,正好讓你們提前體驗為人爹娘的感覺。”
薛滿羞赧,撚了塊糕點塞進她嘴裡,“小寧,你還是多吃東西少說話!”
兄妹幾人熱鬨地用過膳,裴長澤和裴唯寧告辭離開,裴長旭帶著薛滿到銀月湖上釣魚。
午後的時光靜謐,湖麵如鏡,風輕,水也輕。
一艘玲瓏秀致的畫舫停在湖中央,仔細看,薛滿倚欄杆而坐,手裡握著根魚竿,長長的漁線沒進水裡,正等待“有緣魚”的惠顧。
半個時辰一晃而過,湖麵依舊紋絲不動。
她眼神幽幽,得出結論:“釣魚不好玩。”
裴長旭坐在她的對麵,慢條斯理地泡茶,斟水,淺酌。
“你怎會突然想要釣魚?”
“我看書裡寫世外高人都愛釣魚,既能靜心又能養性,一釣便是好幾個時辰,於是便想來試試。”
“什麼書?”
“……”薛滿總不能說,是你最不以為然的情愛話本子吧?
“好了,收起魚竿,我教你彈新曲子可好?”
當然好,端王殿下是出了名的博學多才,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侍從搬來古琴,薛滿端正坐好,問:“三哥,你要教我彈什麼曲子?”
“鳳求凰。”
此曲乃前漢才子司馬相如為心上人卓文君所作名賦,在民間流傳廣泛,世人常吟唱此曲,以歌頌他們之間百折不撓的愛情。
鮮為人知的是,司馬相如在多年後也曾有過動搖,是以,卓文君寫出《白頭吟》,以“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來表達對愛情的期許和執著。
遙想最初,司馬相如寫下《鳳求凰》時,定也抱著與她相同的想法吧。
薛滿拋開胡思亂想,笑道:“好,你教,我來學。”
裴長旭坐到她身側,修長的手指撫上琴弦,隨意地撥弄幾下,琴音如鳴佩環,低沉磁性的歌聲隨之流淌。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夜幕垂垂,天際有煙火碩然綻放,花團錦簇,與星月交輝。
漫天璀璨下,裴長旭遞給薛滿一枚錦盒。薛滿打開看,裡麵裝著一對雕著玉蘭花枝紋,奢麗精巧的純金臂釗。
何以致拳拳?綰臂雙金環——男女間最動人的表白莫過於此。
這一刻,薛滿忘卻了所有的委屈與不滿,他心中留有江詩韻的位置也好,在她生辰這日為江詩韻上墳也罷,不要緊,通通不要緊。
她愛他,而他會好好珍惜她,這樣便足夠。
“三哥。”她抱緊盒子,撲進他的懷裡,哽咽著道:“我一輩子都不要跟你分開。”
裴長旭摟緊她,眸光繾綣而溫柔,“嗯,我們一輩子都不分開。”
煙火的絢爛仍在繼續,沉浸在短暫美好中的他們毫不知曉,分離會來得那樣快,那樣毅然決然。
他們終究要去往人生的不同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