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身上雖有傷痕,但手指骨節分明,一看便保養極好,不像她的,長年練劍,掌心都磨了厚厚的繭。
再看此人身板如此瘦弱,定然是個凡人。
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測,她探了探他元靈,什麼都沒探出來,果然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
凡人都能活下來,或許這湖底的大妖被關了太久,性子也變得疲憊軟弱,或是已經死去也未可知。
方才她運轉靈力時,根據身上傷口的愈合程度,推算出這一世比上一世醒來的要早幾天。
上一世崖底昏迷了十天才醒來,這一次可能就昏迷了一兩天,所以細節也有些不一樣,才會見到這個少年?
可是這少年,怎麼會出現在禁地繁多的方生崖?
她正在思索如何處置時,又怔住了,她已經決定不做衍華大師姐了,這個人如何,和她沒有半分關係。況且前世她醒來後這人是不在此處的,過幾日他應該會自己醒來,然後離開。
她說服了自己,決定不再管他。
正打算離開時,習慣性摸了摸劍鞘,空蕩蕩的,才想起當時刺中饕餮,將劍遺落在崖頂。
她決定去取回。
爬上崖頂時,又見到封印湖底大妖的巨杵,不知是不是因為跳了一次崖,隻覺得巨杵之間的鎖鏈和滾滾紫雷,沒那麼令人害怕了。
容簌衣找了好一會兒都沒找到劍,正納悶,不遠處傳來幾位弟子的交談聲,她躲到一棵古樹後麵。
“仙君竟提前出關了……平時也就罷了,正巧聽到大師姐不知死活去追那饕餮死了的消息。”
“聽到又如何,仙君聽到消息之後臉色不過如平常一樣冷成個冰塊,想來並不在乎。”
“仙君必然早就想擺脫咯,仙君當初怎就看上了她做親傳弟子,長了一張妖女的臉,心思不正,衍華哪個弟子不比她有天賦根骨?”
“是啊,自己死了也就罷了,還連累我們在如此險峻的地方找她……誰沒事想來這種地方觸黴頭啊。”
“仙君這尋我們開心呢。都親眼見到她遺失的劍了,劍修若非死了,怎會丟下自己的劍?”
“……”
容簌衣悵然一笑,聽到這種話並沒有什麼意外,比這更難聽的她也不是沒聽過。原本以為殺了饕餮,他們對她的態度會有所改變,果然不該抱有幻想,她無論做什麼都一樣。
他們並不打算找她,所以上一世她昏迷了十日都沒人發現,醒來後自己跌跌撞撞爬上了山。
她丟了劍,師尊他們才以為她已經死了,這劍本就是師尊所贈,既然要了斷,便連這最後一樣一並還了吧。
從此以後,她與衍華,再無乾係。
她正要離開,又聽幾位弟子壓低聲音故作神秘的討論,“誒,你們聽說過嗎,湖底有一隻萬年大妖,動輒毀天滅地,空青仙君與當世幾位上仙廢了好大勁,合力才將他封印。”
“所以啊,依我看,她如今恐怕早就被那湖中大妖吃掉了,屍骨無存,就算沒碰到大妖,那岸上的妖怪也異常凶猛,早就餓透了……”
“……”
屍骨無存。
容簌衣莫名想到了那個渾身傷痕的凡人少年。
她本不該插手,可一路上也看到了數不清的森森白骨,大雪掩埋萬物,但依舊能看到新的枯骨,有靈獸的,也有人的。
若她隻是因為對衍華不滿而見死不救,那麼她和嘲諷奚落她的那些弟子有何區彆呢。
周旋良久,她終是攥了攥手指,轉身返回找那少年。
下山時走得極快,恢複無多的身體又開始隱隱發痛,怕到晚了那少年便會被妖獸叼走。
落地看到岸邊少年,才鬆了口氣,幸好還來得及。
不知是不是少年幸運,附近彆說是凶獸了,就是一隻生靈都沒有,離湖底越近越明顯,不知是不是湖底大妖的威懾作用。
她用靈力查探他身體,心脈受了很重的傷,且體內有兩種極為霸道的氣息相斥,冰火交融,像是中毒所致,若是尋常人,再拖一時半會,輕則走火入魔,重則爆血而亡。
她自小靈力貧瘠,早年師尊曾帶她來方生崖采藥,她對此處也還算熟悉,吃藥吃的久了,也懂了些尋常藥理,附近確實有可以暫時壓製的藥草。
她起身,想將他扶起來,但沒想到他看起來是個瘦弱凡人,身量卻不輕,渾身又硬又沉,根本扶不動。重複幾次,都是一個結果。
於是她就著他昏迷的姿勢,將他背了起來,但他身上傷口太多了,山路顛簸,背了幾步便有傷痕裂開,她能感覺到有鮮血滴到手背上,她小心翼翼,儘量走的平穩些,好在很快就找到了一處山洞。
她將他放下,見少年蒼白的額頭正冒汗,似乎這段路讓他更難受了,哄小孩似的輕聲道:“你受了很重的傷,在此等一會,我去采一些草藥,很快回來。”
他是個凡人少年,看起來不過雙十年歲,對修仙者而言就像個小孩,照顧幼崽是人之常情。
容簌衣沿路采了些草藥,拾了幾塊枯木,回到山洞時,那少年還和出去時一樣躺在地上,隻是臉色愈發蒼白,容簌衣再次為他探了探脈,才一會兒功夫,他體內相斥的氣息愈發霸道強勢起來,渾身滾燙得嚇人。
她取出藥鍋,快速煎好了藥,隻是喂藥的時候犯了難。
少年承受巨大痛苦,薄唇緊緊抿成一條線,一點也喂不進去的樣子。
她不知道他聽不聽得到,雖然已經決定離開衍華,可非常情況還是報上家門,讓他放心:“我是……衍華的弟子,不會害你,我知道你很難受,但是放鬆些,喝完藥便好些了。”
少年渾身緊繃,容簌衣用更輕柔的聲音重複了一遍,等了好一會兒,才見少年薄唇微微翕動了一下,雖然隻張開了一點點,但好歹能喂藥了。
她用藥勺一滴一滴喂進他嘴裡。
如此喂了幾勺,便已經過去了很久,胳膊都有些酸,藥也要涼了,她便用靈力加溫了一遍,繼續喂。
重複幾次,一碗藥才喝完。
他中的毒罕見,她找到的藥草也隻能暫時壓製,她如今離開衍華,沒有取之不儘的仙草靈藥,待他醒來,她會讓他去山下百草堂——第一藥宗浮若宗懸壺濟世,百草堂遍布天下,山下那家百草堂,便是每天人滿為患,有時雲清嶼都會去請教。
過了兩個時辰,少年還沒見好,容簌衣琢磨著,還得加點劑量。
她去采了新的草藥,根莖上有倒刺,處理草藥時一不小心刺到了指尖,流出血來。
她並沒在意,煎好藥後,如之前一般,喂少年喝下。
這次見效很快,不一會兒少年便退了燒,體內氣息也平穩許多。
少年傷口還發著炎,露出來的傷口觸目驚心,久未處理,她決定幫她處理一下外傷。
她是修仙之人,並不像凡間女子那般諸多顧忌,更何況麵前之人對她而言隻是個幼崽,但她動手之前,還是將眼睛蒙上了。
她取出淨水和上好的金瘡藥,輕輕為他清理。
先前為了吸引饕餮,她把什麼藥都扔了出來,如今的藥是用一樣少一樣,這是最後一瓶金瘡藥了,但如今也不計較了,和少年相比,她都覺得自己的傷不算什麼。
為少年抹藥時,觸碰到的傷口密密麻麻,集齊了各種兵器傷痕,舊傷上又添新傷,裂開的新傷久未處理,甚至幾個穴位處的傷口中還有釘子尚未取出——很難相信這是一個凡人少年的身體。
她以為自己已經很慘了,沒想到有人比她還慘。
她懷疑,就算他沒中毒,單單這傷也能讓他昏迷。
從傷口中取出殘留已久的異物,少年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喉嚨都發出嘶啞的聲音,她動作輕柔迅速的取出、消毒、抹藥。
等全身都上好藥之後,發現他原先的衣服已經不能穿了,便取出件自己沒穿過的新衣服給他換上。
她沒帶男子的衣服,隻能湊活給他穿,好在他身形瘦弱,雖然短了些,但還是能穿上,她的衣服多顏色明亮,這件便是雪青長袍,映得少年麵色如玉,美若謫仙。
不禁嘖了一聲,竟十分合身。
天色已晚,她靠在山洞另一側,心懷期待思考離開衍華後該去哪,不一會兒便想困了,沉沉睡了過去。
天色將亮未亮,雪又下了起來,篝火早已燃儘,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冷氣。她的靈力不足以長時間維持結界,外麵一下子卷進來一陣風,夾雜著幾點雪花,將她驚醒。
生病的人總是更容易感覺到冷,她下意識看了眼少年,果然少年唇色凍的發紫,全身都蜷縮在一起。
她忙又點起了火,將自己的小棉被也給他蓋上,便生起火煎藥,不一會,草藥的清香便縈繞空氣中,冰冷的山洞也變得溫暖了許多。
她喂他喝完藥,少年還是全身蜷縮著,她將自己的棉被給了他,便輕輕抱著他,互相取暖。
過了會兒,容簌衣又探了探他的脈,欣慰一笑:“沒想到你看起來體弱,身體卻好的很快,估計明日便能醒來了。”
“明日,我也該離開衍華了。”
抱著他的人的聲音清澈的像山中甘泉,溫柔的像融化在指尖的雪花。
少年被溫軟的懷抱抱著,空氣中縈繞著淡淡的清香,那好似是淡淡桃花香,但轉瞬即逝,又似是溫柔的雪鬆、烏沉木香縈繞,很容易令人想到春日晨霧,桃花如雨,溫柔與苦澀占了主導。明明隻有初時的一絲甜,卻足以令人心悸。
漸漸的,少年沒那麼冷了,體內冰火交錯霸道的氣息再次平穩,靈台不再黑暗渾濁,一股更渾厚的力量開始自發壓製體內相斥的氣息。
她看他眉頭都舒展開了,想來已然大好,之前采的藥已經吃完,再采一次就夠了。
一想到要離開衍華,心情都放鬆了許多。
她近日都是在方生湖附近采藥,這附近沒什麼生靈,更不會有人來。
今日采藥時,卻聞到空氣裡有燒焦的味道和刺鼻的臭味,隱隱有危險的氣息。
積雪深厚,地上的植物卻已經被燒焦,塵土都變得焦黑,顯然非尋常之火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