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簌衣是被疼醒的。
耳邊隱約有斷斷續續抽泣聲,地震山搖的咚咚聲,震得她頭痛欲裂。
她不是死了嗎?怎還會感覺到痛?
她緩緩睜開眼,天上紛紛揚揚落著雪,冷霧彌漫於空氣中,絲絲縷縷浸入骨縫,渾身又冷又痛。
此時她單膝跪地,渾身血跡斑斑,以長劍插地,才堪堪穩住身體。
膝前大大小小的血跡浸入鬆軟的雪中,好似盛開的寒梅。
“師姐,都怪我不好,學藝不精,不能保護師姐……”少女帶著哭腔的柔軟聲音喚回了她的思緒。
少女麵容秀美絕倫,長長的睫毛上掛滿了淚珠,哭得我見猶憐,無力倚在另一位弟子背上。
這不是她的小師妹雲清嶼嗎?
雲清嶼身後還有幾位弟子,灰頭土臉,顯然都受到了驚嚇。
像極了二十年前的場景。
莫非她重生了?
二十年前,她還沒有離開師門,還是第一仙門衍華大師姐,衍華武力最高者空青仙君的唯一弟子,除了靈力貧瘠,樣樣出類拔萃。
這要是寫在在話本裡,妥妥的大女主。
隻是她是被師尊從凡間撿來的孩子,從小靈力貧瘠,這一個缺點便致命,其他地方再出類拔萃,劍修之路也走到了頭。空青仙君降服上古大妖時深受重創,已經閉關數十年,無法庇護她。
她徹夜修煉,付出其他弟子多數倍的精力,不想讓師尊出關後失望,但卻十年如一日不見長進,甚至都不如新來兩年的小師妹。
時間久了,師弟師妹見到她,也會在身後竊竊私語,雖稱她一句師姐,語氣卻不是那麼尊敬。
所以雲清嶼剛剛說,“學藝不精,不能保護師姐”,旁人聽來像是自責,但於她而言卻像是羞辱。
雲清嶼才來了衍華兩年,便在前幾天的仙門大比中輕鬆贏了她,被各大長老爭著搶,被掌教真人讚不絕口,“衍華後繼有人。”
小師妹不僅天賦異稟,運氣也極好。每次師門任務,隻要有小師妹在,再凶險的逆境也能化險為夷。
小師妹不僅是劍修,她的出身也大有來處。容簌衣後來在人間漂泊時,聽說師妹真身竟是最後一隻九色神鹿,擁有神賜療愈能力。如今天下動蕩,九色神鹿可以使戰爭製勝,各方勢力虎視眈眈。
僅僅兩年,在這九州十境,愛慕師妹的人已經踏破衍華門檻,比來衍華求學的人還多。除了人,甚至有妖怪神仙慕名而來。
若是在話本中,雲清嶼才是大女主,而容簌衣則是襯托女主光環的炮灰。
今天這一場景便是如此。
思緒才轉到此,那龐然大物奔跑的震地聲已然愈來愈近,弟子瑟瑟發抖道:“師姐,我們是為了你才深入險境,我們不想命喪於此啊……”
“大師姐,你會保護我們吧?”
“師妹中了饕餮一掌,危在旦夕,大師姐你見多識廣,定然知道如何脫身……”
容簌衣心說,你們的小師妹不僅不會出事,還會化險為夷,拿到我本來要送給師尊的千年雪蓮。
而化險為夷的關鍵在於容簌衣。
她作為大師姐,遇到險境時,自然要保護師弟師妹,但不用她開口,她的師弟師妹們也會想到讓她當擋箭牌。
許是她不該做大師姐。她也想對他們好,但總是事與願違。
其他人怎樣她不在乎,但難受的是,她視為唯一親人的師尊也如此。
若是從前,就算為了陪伴師尊,也要拚命留在衍華,隻是後來才知道,師尊也厭惡她。
前世,她得知師尊快要出關了,這千年雪蓮對治愈上古大妖所致創傷大有裨益,是她送給師尊的禮物。
她本要獨自來方生崖取千年雪蓮,哪想到這天雲清嶼也要來方生崖采藥,師弟師妹怕她有危險,便跟著來了。
雲清嶼看到容簌衣孤身一人尋找什麼,便說可以一起,互相有個照應。
當時同行的師弟師妹們還有幾分不滿,竊竊私語,什麼照應,分明是個累贅。
這方生崖是衍華地勢最險峻之處,奇珍異草繁多,禁地也多,不僅關押著饕餮等凶獸,崖底最深處還封印了隻上古大妖——正是令空青仙君都閉關數十年的那隻。
平時饕餮有鎖鏈禁錮在山洞,堅不可摧,但那日不知怎的竟然掙脫了,容簌衣剛拿到雪蓮,饕餮便趕到了,將他們打傷,張開獠牙大口,打算全部吞入腹中。
危急關頭,容簌衣被推了出來,饕餮的目光便鎖定了她。她隻能硬著頭皮引開凶獸,但她也沒和如此厲害的凶獸對峙過,又驚又怕,沒跑兩步,便被饕餮一掌拍下懸崖。
她原以為必死無疑,幾天後卻在崖底醒來了。
回去路上便聽到師尊已經出關,滿懷期待去見。哪想到數十年不見,師尊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卻是,她太讓他失望了,他寧願從來沒收她為徒。
正是師尊這句話,她多年以來的堅持與信念轟然倒塌。原來連師尊也討厭她,她已經沒有留在衍華的意義。
她哭了一天一夜,給師尊寫了一封辭彆信,將師尊送給她的物件與信放到一起,便偷偷離開了師門,再沒回來。
思緒刹那百轉千回,曾經的痛苦,如今回想,心底已經無甚波瀾,似乎已經是幾世以前的回憶。
如今她已然放下,正好借此機會,擺脫大師姐的身份,可以為自己而活,多麼幸運。
前世麵對過一次,劫後餘生便在腦海中想過千萬次應對之法,如今已不再害怕。
容簌衣下定決心,便轉過身來不再看他們,這次之後,衍華的事便與她無關了。
“師弟師妹無需擔憂,此次定能化險為夷,這千年雪蓮,請幫我送給師尊。”容簌衣聲線清冷,語氣卻總是溫柔的,那一瞬間,有光落在她眼角,明明還是那個靈力低微的女子,但隱約間有什麼不一樣了。
話落,她已鏗然出劍,向饕餮掠去。
雖然雲清嶼本來便要將這千年雪蓮送給師尊,隻是前世容簌衣是被師弟師妹推出來的,這一次是主動對戰,意義不一樣。雖然她以後不是衍華大師姐了,也要在師尊同門麵前留下好的最後印象。
雲清嶼微怔,皺了皺眉,不覺停了抽泣,眨眼間,容簌衣的身影便隱於遠山與風雪之間。
不多時,那長著赤紅眼睛的龐然巨物便反方向追去了。
容簌衣手持長劍,於凜風中穿梭。寒風如刀,她本來便身負重傷,飛了幾步便氣力衰竭,幾乎要拿不穩劍。
饕餮似乎對這等生龍活虎的食物極有興致,容簌衣飛的越快,它落地的腳步聲愈頻繁,伴隨著響徹天際的叫聲,震得她五臟六腑翻江倒海。
她強撐著一股氣力,掠至方生崖頂,不遠處八根白雪皚皚巨杵自方生湖底拔地而起,矗立於煙波浩瀚中,巨杵之間鎖鏈纏繞,紫雷滾滾。
傳聞方生湖底封印著一隻上古大妖,她在崖頂都能感覺到渾厚神力層層流轉,不知崖底大妖如何毀天滅地。這封印在崖頂形成的磁場,也夠她對付饕餮了。
她與上古凶獸力量懸殊,不可力搏,師尊曾經告訴過她如何應對饕餮,隻是上次過於害怕,完全不記得學以致用。
凶獸饕餮,其目在腋下,以信號交流,若以氣為陣乾擾,便會失去目標,進入休戰狀態。最後一步,便是讓饕餮放下戒備,引入陣中。
饕餮是四大凶獸之一,雖然貪吃,但並不傻,看到若隱若現的滾滾紫雷,便知此處危險萬分,徘徊不前。
容簌衣思慮片刻,從百寶袋中取出靈丹妙藥,奇花異草。
這些年來,她出入秘境,收服妖魔,救濟百姓,雖然靈力不見長進,但也有一些收獲,便都在此了。
這些年,她經常想該做到何種地步,才會讓師尊誇獎,取出的每一件都是驚險回憶。
這些都是為師尊而準備,如今已然用不上了。
饕餮看著她一件件取出寶物,流出涎水,發出興奮的吞咽聲。
取到最後一件時,饕餮已經放下防備,快要走到她麵前。
便是此刻——
她默念心決,霎時劍意四起,長劍迅速刺入饕餮內丹,與此同時,正在大口吞吃的饕餮眼珠驚恐睜大,內丹碎裂,身體開始消散。
容簌衣此時終於鬆了口氣——她親手殺了上古凶獸,總算做了件不辱衍華大師姐身份的事。
她已徹底放鬆下來,似乎沒在意饕餮向她張開血口獠牙,沉悶嘶吼,容簌衣感覺到不對勁時為時已晚,饕餮已蓄力完,將她狠狠拍下懸崖。
與此同時,饕餮身體迅速消弭。
饕餮或許知道崖底關著怎樣的大妖,用來報複仇人最好不過。
容簌衣沒想到饕餮臨死還有一擊之力,身體已經是強弩之末,這一擊終於讓她陷入沉沉黑暗之中。
黑暗中,容簌衣感覺自己沉入水底,置身無形威壓,動彈不得,隨著水中的力量來源浮動,陷入巨大漩渦中。
隱約間,她似乎看見了一雙愈來愈近的深藍色眼睛,比深海深邃,比冰雪冰冷。
但還沒看清,便有濕冷粗長帶著堅硬鱗片的物體從水底更深處纏繞上來,越纏越緊,似乎要將她就此攪碎,她痛到發不出聲音,再次失去意識……
容簌衣再次醒來,是被凍醒的,冷風吹過,她打了個寒戰。
大雪已停,湖水浮著薄冰,積雪將枝頭壓折了些許。
這是……方生湖?她還沒死?
她試圖回憶墜入湖時發生了什麼,卻什麼都想不起來。
她垂下眸,卻愣住了,自己正枕著一隻男子的手。身旁躺了一昏迷的陌生少年。
少年墨發散亂,衣袍破碎得不成樣子,衣上發上夾雜著乾枯的水草、細碎的薄冰,大片露出的皮膚上有數不清的傷痕。
少年肌膚冰冷蒼白,隱約能看到青色的血管,沒有半分煙火氣。若不是眉頭微微擰著,容簌衣都以為他斷氣了。
這是誰?
怎的看起來比她還慘……
她前世雖然也在崖底醒來了,可並沒有其他人啊。
莫非和她一樣,也被饕餮打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