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息怒”
薑燕兒的突然發怒,令華九足足呆滯了十幾秒,這才堪堪回過神來。
退後兩步,跪地俯首道。
很顯然,華九在雍州軍中的地位奇高,就連吳恨和何青這兩個玄影衛的大首領,都得尊稱他一聲“白玉使”。
而外人不得而知的是,即便是那位尚未蒙麵的雍州之王,對華九也是畢恭畢敬,人前幾乎不會當眾怒斥,更彆說當眾掌摑。
隻賴於華九此人一身超絕的醫術,以及那殺人於無形的馭蠱之術,對雍州軍極為受用。
如今,薑燕兒一朝恢複記憶,盛怒之下,竟當著這麼多暗衛的麵動手打了華九。
這在吳恨、阿奴等人看來是極為震驚之事,若華九不堪此辱,臨陣反水,那後果儼然不堪設想。
明麵上,薑燕兒恢複本來的身世後,雖一躍龍門,被雍州軍奉為了主上。
但這“主上”的權勢,目前是建立在華九等人擁護的基礎上,說“成也華九,敗也華九”都並不為過。
換言之,薑燕兒此時的突兀出手,是在刀鋒上行走!
華九若反,則所謂“主上”,當即便化作雲煙。
所幸,華九此時已經俯首跪下,不論是出自於何種原因,對於薑燕兒來說,都是一件好事。
大嫂這三個巴掌的“立威”,初具王者風範,顯然是震懾住了華九。
轉頭。
薑燕兒仍是怒不可遏,指著跪地的華九,狠狠道:“畜生!你既奉我為主,又為何陽奉陰違?我自鳳陽城外被吳恨所劫,經靈州、雍州、梅州三地交界,一路至此。霍青甚至不知我已不在鳳陽,如何一路數次追殺於我?”
“你趁我記憶短暫缺失,意圖挑撥我與霍青的關係,意欲何為?是雍王的意思,還是你華九自作主張?”
華九抬首,恭敬道:“主上明鑒,卑職此舉確有僭越之嫌,但一切都是為了主上,為了我大周基業好啊。”
“哼!說得好聽!我與霍青之間的事情,何須你橫插一手?你試圖引我對他下手,還說是為了我好?”
“容卑職先問主上一個問題!”
“說!”
“如今,主上可已經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你乃先文帝遺留的唯一血脈,周室崩塌,天下藩鎮割據,各自為政,致使皇權形同虛設。主上身為周室正統的繼承者,是不是該一切以社稷為先,拋開兒女情長?”
華九正襟之色,嚴肅接道:“當年先文帝在位時,眾皇子相繼蹊蹺早夭,已為懸案一件。致使正統後繼無人,文帝病重時,唯有秉承祖製,兄終弟及,至此皇權旁落。雖仍是李氏江山,但正統已終。”
“殊不知,先文帝駕崩傳位後才知道,皇室正統之血脈並未死絕。先文帝三巡中州漠北之時,曾數次在冀州境內,邂逅一名奇女子!此女隱姓埋名,秘密產子,便是你的爺爺。”
“此事,後被老雍王得知,便將你爺爺接到雍州,暗中扶持,密謀撥亂反正。但皇權已然旁落,說要撥亂反正,談何容易?”
薑燕兒一聽,頓時愕然,關於她真正的身世,此番還是首次聽人提及。
此前,吳恨倒是略微對她提及,但極為籠統,令她一知半解。
眼下華九親自說來,倒是微微引起了她的注意。
幼年身在薑家村之時,他們三兄妹感情深厚,不是親兄妹,勝似親兄妹。
而薑家人倒也沒有對她隱瞞一個事實:她是撿來的
薑家兩兄弟也沒有因為她的養女,而對她有所偏見,反而是照顧有加。
薑燕兒由始至終都知道自己本非姓薑,但自幼生活在薑家村,她對薑家的歸屬感極強。
她微微皺眉,強行壓住內心的怒意,追問道:“然後呢?”
不可否認,華九等人若沒有尋到她,她倒也不會糾結於自己的真正身世。
但既然這些人已來,自己成了他們口中的“主上”,那身世之秘還是要知道的。
華九道:“後來,老雍王經曆長達二十年的運籌帷幄,舉事在即,意圖先上奏內閣,恢複主上這支血脈的皇室地位,再籌謀帝位更迭。沒想到還未及公布,雍王府內部便出現了奸細,致使先主上橫死,老雍王暴斃。複位大計,胎死腹中。”
薑燕兒一愕,震驚道:“你是說祖父和老雍王當年被刺身亡?雍州乃皇室封地,一如冀州,世襲親王爵,何人能在王府中殺人?”
華九苦笑:“主上以為當時有此能力者,天下能有幾人?屈指可數吧?”
他忽然來了這麼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卻沒有直言自己的猜測。
薑燕兒沉聲道:“祖父和老雍王慘死,那我的父親必然逃脫了。否則,便不會有我”
“對!老主上當時已然成親,膝下有六子。但在當時的王府之戰中,被殺其五!隻有你的父親在一群死士護衛的策應下,逃出了雍州。自此開始了長達十年的流浪生涯,隱於山中,四處漂泊。”
“當時父親還仍未有妻室?”
華九搖了搖頭:“老主上膝下六子,死了五個。隻有你父親這個老幺得以生還,當時他還是少年,並未娶妻。不過,在山中逃亡的十年間,他與一獵戶之女相愛,這才有了你。”
薑燕兒麵色微變,“那我是如何流落冀州的?又怎會被薑家人收養?”
“六少主,也就是你的父親他成親以後,仍深居山中。本想忘卻仇恨,做一個普普通通的獵戶也就算了。但樹欲靜而風不止,那些殺手終究是追了過來。你母親當時懷胎八月,已近臨盆。六少主為掩護少夫人離開,帶著侍衛死戰到底,為你留得了一絲生機。”
“母親就是那時候逃到了鳳陽?”
“是!少夫人在十餘名侍衛的保護下,逃離了當時的家。半月後,輾轉來到了冀州鳳陽縣外。而那些殺手窮追不舍,其中有一奇人,手段非凡,竟在少夫人身上下了蠱毒”
“奇人?蠱毒?”
“嗯!後來才知道下毒之人來自南域苗疆,乃苗疆大寨的首領祭祀,也就是所謂的養蠱人。”
“母親中了蠱毒,生下我之後,將毒遺傳給了我?”
“沒錯!少夫人在兩名侍衛的保護下,逃到鳳陽縣地界。不久後,就在山中將你生下。而夫人本就中毒,臨盆後便駕鶴西去。臨死前,將你托付給了那兩名侍衛。”
薑燕兒震驚道:“這你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華九一笑,卻是答非所問:“那兩名侍衛一人帶著你,一人背著少夫人的屍體。為求最大限度地逃過追殺,便分頭逃離。其中一人,帶著少夫人的屍體遠遁。另一人,則選擇潛伏了鳳陽。而主上可知,那兩名侍衛是誰?”
薑燕兒有些迫切道:“直說!”
“其中一人便是姓華,名叫華十八。當時,便是他帶著主上。帶著少夫人屍體的那人,姓趙!”
“華十八?而你叫華九你是那侍衛的孩子?”
薑燕兒猜測道。
華九點頭,“是的。卑職之所以知道這麼多細節,便是吾父告知於我。而吾父當年將你留在薑家村後,引開追兵。兩年後,突然急匆匆回到家中,對我有所交代後,便與世長辭。同樣死於蠱毒之手”
薑燕兒再次震驚:“華十八為何要把我留在薑家村?”
“主上你當時仍在繈褓之中,吾父一個大男人無法照料好你,且身後仍有追兵。路過薑家村時,為保你性命,令你得到較好的照顧,便隻能忍痛將你留下。當時,吾父留書,說三個月內必會折返取回孩兒,讓薑家人不可怠慢。殊不知,吾父這一去,便是死路。至死,都無法再返回。”
“那華十八將秘密告訴了你,你為何不來尋我?”
“卑職當時已經去了,但薑家村被滅,也不知逃亡何處,令卑職難以尋回主上。後來經過調查才知道,原來薑家村遭遇了殺手的屠殺,但有少數人逃離了。當中便有你的養父母,而他們並未走遠。便在距離鳳陽地界不遠處,重新安頓下來。”
華九緩緩說道。
聽此,薑燕兒倒是想通了一些事情。
幼年時,他曾聽兩位兄長說道,他們是鳳陽縣人。
但兒時的記憶,村子卻是遠離鳳陽地界。
如今聽華九這麼一說,倒是明白了。
現在的薑家村遺址是後來才建立的,也就是薑家人帶著薑燕兒逃亡之後。
本來的薑家村,早已被殺手屠過一次村。
隻不過,遷徙之後的薑家村同樣命運多厄,薑燕兒長大後,又被龍虎山山賊給“跨境”搶劫一空。
也是那時,薑燕兒被擄獲上山。
頓了頓,薑燕兒又問道:“你剛才說當時除了華十八之外,尚有一名趙姓侍衛也得知我的身世,他還帶走了母親的屍體此人如今何在?你們是如何確定我就是當年那個遺孤的?”
華九一聽薑燕兒提起那“趙姓侍衛”,驀然一聲冷哼,眼中閃過一絲冷色,道:“此人倒是忠心,但他的後人卻悖逆了主上。”
“哦?如何悖逆?”
“當年少夫人中蠱,屍體不腐不臭,趙姓侍衛輾轉數月,將少夫人的屍體秘密帶回了雍王府。如今,仍存於冰棺中。新雍王,也就是現在的主公,便是從少夫人的屍體上發現了蠱毒的秘密。並因此推斷,你若活著可能也身中了此毒。”
“你們是通過蠱毒確認了我的身份?”
“正是。”
得到肯定的答案後,薑燕兒卻莫名警惕起來,“通過蠱毒辨認,必先會用蠱,是這樣嗎?但你隻是一介侍衛之子,如何會用蠱?如你所說,蠱毒來自苗疆,非苗疆之人不可辨認。你如何做到?”
華九低頭淺笑,“這正是卑職接下來要說的事!當年吾父和趙姓侍衛回歸雍州後,自感有負使命,致使主上流落民間。便想戴罪立功,奈何他們二人也已然中蠱,命不久矣。隻能將事情交給後人來辦,我便是那時接受了永遠效忠大周正統皇室的使命。”
“但預料到主上也遺傳到了蠱毒,即便尋回主上,沒有解蠱之法,也無法救得了主上。於是,我與趙氏後人商量後,決定遠赴南域崇山,尋找苗疆大寨。功夫不負有心人,最終讓我們找到了苗疆人,並得到他們的認可,留在村寨學藝。”
“這一留,便是十餘年。我們二人學有所成,得到了解蠱之法。但欲解蠱,必先有養蠱人的心頭血,這是最難辦到的一件事。關鍵是,當時的苗疆祭祀死後,多年無人能得到蠱蟲王的認可。養蠱人幾乎絕跡”
薑燕兒默不作聲,認真聽著。
“我與趙氏後人身負重任,商量之後,決定不能乾等著。苗疆之人若永遠無法選出養蠱人,我們豈不是永遠沒有機會?於是,便暗中盜取了苗疆兩隻最有可能成長為蠱蟲王的小蟲,逃離了南域。想要以身養蠱,自己成為養蠱人。”
“南疆苗寨得知後,怒不可遏,派出了一支寨民獵手,滿天下地追殺我們。我拚命逃回了雍州,隱於王府內,擺脫了苗疆人的追殺。但趙氏後人卻背叛了雍州,後來也不知用了什麼辦法,她與苗疆人達成了協議,得以安全留在了梅州。”
華九深沉說道。
薑燕兒眉目一蹙:“原來你與趙氏後人去過苗疆學藝怪不得你會用蠱。但趙氏後人為何要背叛?此人如今何在?雍王為何會輕易放過此人?”
華九露出一抹冷色,“主上可曾聽說過梅州一春堂?這個龐大的藥坊,便是趙氏後人所建,此人名叫趙玉春。至於,她為何要背叛,又如何讓苗疆人放過她。或許隻有親自見到此人,才能知曉。”
薑燕兒沉了沉聲,“我聽阿奴說,你如今仍在尋找養蠱人,也就說明你與趙玉春當年以身養蠱的計劃失敗了?”
“我是失敗了。但趙玉春這叛徒卻猶未可知,我曾數次去梅州找她,但都一無所獲。”
“哼!且先不管趙玉春此人!你們當年學藝歸來後,為何不第一時間尋我,而是等到現在?”
華九歎了一口氣,“當年殺手的身份仍是個謎團,他們隱於暗處,時刻盯著雍王府。當時即便尋回你,我們也無力保護。倒不如令你暫且流落民間,反倒更加安全。我花費了數載,才將雍王內隱藏的細作清除乾淨。現在的雍王府,是算安全的。如今,也才是迎回主上的最佳時機!”
薑燕兒正了正色,示意身旁的阿奴扶了扶她,轉而道:“如此說來,你倒是個忠心不二的主兒?並未像那趙玉春一樣,置身事外,遠離雍州,自立門戶。”
華九又埋頭下去,“卑職不敢妄自菲薄,但對主上和主公之心,日月可鑒。”
“哼!你既忠心,又為何還要欺瞞於我?挑撥我與霍青的關係?”
“主上難道還不明白?你日後是要登頂皇位的,霍青不過一介山賊!山雞豈能配鳳凰?唯有霍青一死,方能了斷主上塵緣,光複大周基業!”
“你誰說霍青是個山雞?他能打下鳳陽,占據龍虎山礦脈,而絲毫不懼梁王。說明此人大有可為,何必殺之?將他招入雍州麾下,豈非更好?”
華九卻表示不同的看法:“話雖如此,此子頗有乖張是真。但此子一日存在,主上被山賊所俘之事,便有可能暴露。主上乃日後的九五至尊,不可在民間出現太多的流言蜚語。為保秘密不被泄露,非但霍青得死,整個龍虎山的人也一樣不可留。”
“如此,方能保住主上貞潔!”
薑燕兒一聽,頓時激動起來。
華九這話若早說個一年半載,薑燕兒必不會有半分異議。
但如今她對霍青已然動了真情,又豈會忍心如此?
尤其是在霍青出發靈州前的那一夜溫存之後,霍青已然深烙於她內心深處。
“我不管!阿奴,扶我起來!”
薑燕兒麵色一冷,便要起身從石床上下來。
她知道華九說的不無道理,她日後若真要坐上大周的皇位,就不能有太多的負麵影響。
例如,曾經被俘,曾經受製於龍虎山山賊之手。
大周仍崇尚皇權的百姓,不會允許自己的皇帝有這樣一段屈辱史,況且李氏江山也並非隻剩她一人而已。
若她的“屈辱史”被對手爆出,必定會失去民心支持。
最好的辦法,就是殺儘所有知情之人,包括霍青!
雖說她此時改頭換麵,但有心人要追查她背後的隱秘,也並非不可做到。
但她不管!
此時小蘿莉的執拗脾性,占據了身為主上的所有理智。
她要保下那個男人,那個一狠起來宛如魔鬼,但沉寂下來卻也隻是個大男孩的心上人
華九見她身體尚未完全恢複,卻要執意站立起身,趕忙阻止道:“主上,不可!你的身體”
但立馬就被薑燕兒打斷:“彆管!我就問你一句,我要你放過霍青和他身下的山賊,你願不願?”
華九愕然:“主上,這”
“你隻需回答願不願!一個字即可!”
她驀然冷麵,俏臉上浮起一抹威嚴,直勾勾地盯著華九,不容拒絕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