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到乾溝岸上,夢獨依然戀戀不舍地向著橋洞看了又看——啊,這個為他遮風擋雨的家,這個佑護了他的家,這個比他一生中彆的家還要重要的家,它將留在他的心底,還將刻在他的記憶深處。
夢獨將夜間烤熟的紅薯悉數帶上,然後,憑著記憶,走上歸路。但他並不是完全走原路返回,有時,他會根據手表上的指針,在判斷出方向後走上彆的小路。他知道,他不必再去往沂州了,他可以另尋他路。再說,路上倘遇上貌似善良的人,特彆是遇上老人小孩,他可以打問一下前路去往何方。
終於,在天擦黑時,他走上了較為熟悉的地界。這裡離呂蒙縣城不遠了,是個叫作高家溝的村子,四、五年前,他騎車賣冰棍時曾來過此處,如今,那印象竟還能依稀浮現。
一路上,他竟沒有看到有關他的“尋人啟事”。是關於讓他“走一趟”的指令撤銷了嗎?還是對應征青年的動員會另有主意?再抑或是欲擒故縱之計?他腦子裡轉動著許多個答案,但沒有誰告訴他哪些是錯的哪個才是正確無誤的。
還有八裡多路,就到夢家灣了。
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一個無可歸依的青年在夜色下的田間小路上急匆匆地走著,有時,他會跳到小路下的路溝裡,不讓自己的黑影在夜色裡顯得明顯而高挑。
他離夢家灣越來越近了。當行至李家湖村外時,他停住了腳步,不再往前行了。這個時候,離人們熄燈上床睡覺還有一些時間,在人們的精神頭兒還旺盛之時,他不必貿然行事,而必須小心謹慎,以免這幾天的蜇伏前功儘棄。
現在,夢獨來到了夢向田曾告知他消息的那個岔路口,從田間小路可通向夢家灣,而從大路西行可進入李家湖村,從李家湖村左拐亦可進入夢家灣。
夢獨重又跳入小路溝裡,坐了下來,他等待著夜晚一點點地進入深處。
夢家灣人去鎮上辦事總是愛走這條田間小路,時日長了,這條小路反是成了夢家灣通向鎮上的主路。夢獨推測,夢家灣領受讓他“走一趟”指令的民兵們大約也是認定他若回夢家灣必走這條田間小路吧。為保險起見,他必須不走這條尋常的小路,而出其不意地穿過李家湖村然後左拐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夢家灣,然後翻牆入院回到家中——他還不知家中是否有張開的羅網等著他進入以後收起網來。
大路上有兩個騎自行車的人行駛而來,他們說著話,說的是到哪裡打工才能掙錢多的話題。他們走過去了。
不一會兒,小路上也走來了兩個人,在田間小路上,自然是徒步而行。夢獨估摸,這是兩個夢家灣人。
夢獨的判斷沒錯,這兩個夢家灣人是村東南角的,因是步行,走得很慢,兩人說話的聲氣又很高,所以談話的內容便儘收夢獨的耳鼓之中。
“你說,他怎麼就跳進鬼井裡死了呢?”
“唉,真是想不開。幾天沒見,那麼多人找他找不著,誰會想到,他竟然跳井死了。”
他們在談論誰?夢家灣上哪個人跳井死了?夢獨將身體趴下,卻將耳朵豎起,生怕漏聽了一個字。
“他神經不正常,興許那會兒精神上正生著大病,頭腦不聽使喚,哦,對了,聽說,他還有夢遊症,該不是那會兒在夢遊吧,遊著遊著,就遊到井裡去了。”
他們在說我?——夢獨想。
“唉, 一個神經病,死了死了,他要是不死,還不知以後得給夢向財和夢向權兄弟倆添多少麻煩哩。”
哦,果真是在說我哩——夢獨又想。
“他真是瞎當了幾年兵,丟咱夢家灣人的臉麵,當了幾年,連個黨票都沒撈上,聽說,還好多回被關入黑牢裡。他當兵之前就是派出所的常客,當兵後不僅沒變好,還變得更壞了。”
“唉,一個神經病,死了就死了,沒什麼好可惜的。”
“可總歸是一個大活人哩。何況,那小子模樣兒長得真不賴。可沒想到,一個模樣兒那麼好的人,死了以後,那麼難看,那麼嚇人,臉、身體,全被水泡脹了,腫得那個嚇人喲,俺到現在都不敢想。”
“要不是他有個好模樣兒,所以他妻子,那個名叫苟懷蕉的女人咋會一粘上他就不願意放手哩?”
“你說他怎麼說死就死了呢?還是跳井?還有,他怎麼好好一個人就得了神經病呢?”
“從天上一下子落到地底下,腦袋瓜子受的刺激太大了。”
“這回,縣上、鎮上還有咱夢家灣倒是不用費事找他了,聽說,要把他拉到大會上批鬥哩。”
“他該不會是因為害怕才跳井吧?”
“一個神經病,誰知道哩?”
“說起來,他還沒結婚,還是個孩子,咱夢家灣一帶,是不給死孩子辦葬禮的,把屍體扔到荒郊野外喂狗就是了。”
兩人經過夢獨身邊時,夢獨屏住氣息,更專心地側耳諦聽。
“可是這個夢獨跟一般人不一樣,因為他是毒月毒日生,滿身是毒,聽說,他的哥哥姐姐們怕他死後有邪祟妨著他們,說是葬禮就不辦了,反正夢獨無兒無女沒人給他摔孝子盆,但是,他們請了夢張婆給念念經,驅驅邪祟,然後還要給他置一塊墳地,挖個坑把他埋了。”
“埋在哪裡?他那樣的人是不可以埋進祖墳之地的,肯定不能埋進果樹園裡,書記和族長都不會同意的。”
“就埋在恥辱墳地,族裡還有好幾個族老都是那麼說的。”
“這倒也好,給他塊地方,讓他的靈魂有個落腳處,免得他禍害咱們夢家灣人,夢獨可不是個好鳥啊。把他埋在恥辱墳地,那麼多口水吐他,他想翻身做壞事也難!”
“最好是趕緊找個法師給他超度超度,叫他早點托生為人得了,免得給咱夢家灣帶來災難。”
“還托生為人?像他那號人,就不能再讓他超生;哪怕哪一天超生了,也得讓他當牛做馬。”
“哪天埋他?”
“明天傍黑出殯,埋掉,趕緊埋了,他那個熊樣兒,免得讓人看了害怕。”此地風俗,埋葬犯下無恥罪過的人,隻能在傍黑時分,厲鬼正要出沒之際,既避開人們的眼光,還可讓他有去無回,找不著回路,隻好與無家可歸且無法托生的鬼們為伴。
兩個人走過去了,漸行漸遠,但有關夢獨的話題仍在他們的嘴巴裡咀嚼過來又咀嚼過去,似乎是在耐心地將夢獨細嚼慢咽,而後消化吸收成自身的能量。
夢獨並不知道這兩個夢家灣人是去往鎮上還是去往他處,他們在黑暗中的短時出現對於夢獨來說似乎就是天意,似乎他們是專為夢獨通風報信的。從他們的對話裡,夢獨聽出,在夢家灣人的心目裡,他已經是一個死人,是發神經跳井而死。他們如此談論他,足以推測如今彆的夢家灣人也在談論他,他是夢家灣人的談話主題。
“可是,我沒有死,我還活得好好的。”夢獨在心裡自語。可是,為什麼那兩個夢家灣人說他死了呢?倘若他死不見屍,是不會有人說他跳井而死的。
“是誰死了呢?他們為什麼把這個跳井或失足落入井中的人當成我夢獨呢?”夢獨想啊,想,想明白了一些什麼,又有一些什麼沒有想明白。那兩個夢家灣人的談話細節一遍又一遍地回響在他的耳畔,供他作出某些似是似非的推斷。不管怎麼說,那位死者與他是有著某些相似之處的,比如身高,比如年齡,甚至長相也有幾分相似?長相?那兩人不是說“他”“臉,身體,全被水泡脹了,腫得那個嚇人喲”嗎?興許,由於“他”的麵目可憎可怖,哪怕是將他打撈上來的人也沒敢仔細對他察看,何況彆的看過熱鬨的人,就更不敢接近了——他還想到了一個殘酷的現實,那就是,多年來,其實很多很多的夢家灣人對他是既熟悉又陌生的,加之他當兵離家四年多,夢家灣人其實對他更加的陌生了,他們對他的熟悉幾乎隻有他們所認為的醜行與劣跡了。
然而,他的哥哥們他的姐姐們呢?總不至於陌生到認不出他吧?也許,他們就沒有、也壓根兒不願意前去辨認?或者,他真的“腫脹”到真假難辨的程度?
他的出生已然荒誕不經,他的成長已然荒誕不經,他的人生已然荒誕不經,連他的“死亡”也是如此的荒誕不經卻令人深信不疑?
“哦,我已經死了,有人代我而死。”他的心在彆彆地跳著。既然在夢家灣人的心裡眼裡,他已經是一個死人,那又何必非要活轉醒來,做一個活著的死人不是很好嗎?可以躲開一次又一次的“請你走一趟”,可以躲開包裹著他的巨大世俗,可以躲開苟懷蕉的牛皮糖似的粘纏,可以躲開瞿冒聖以及與瞿冒聖相似的人的禁閉,可以躲開……將錯就錯將死就死吧,活在死亡中,活在黑暗裡,也許更容易一些,也許便甩掉了無窮的枷鎖,成為一隻飛雁——一隻受傷的孤獨的飛雁,但總是飛起來了啊!
隻是,他還暫時無法理順無法還原他的被死亡的故事。但隻要活著,哪怕是在死亡中活著,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探明他的被死亡真相。
既然他已經死亡,縣人武部、鎮人武部及夢家灣的大小頭腦們當然就不必變著法兒讓他“走一趟”了,一個死了的人,當然就無法出現在相關的動員會上去現身說法警醒他人了。但,既然他們有如此闊大的情懷,夢獨相信呂蒙縣永遠不會出現被部隊退兵的情況,還將繼續連年贏得全國雙擁模範縣的光榮稱號。不過,他的故事還是值得在動員會上講一講的,興許能讓一些應征青年心有觸動品質提升一個檔次。
既然他已經死亡,縣上,鎮上,及夢家灣也就沒有繼續對他設防的必要了,當然也不必派民兵布關設卡地守候他了,一個人由生至死,價值大跌。所以,他沒必要穿越村民出沒的李家湖村了,還是走這條田間小路為好。
但,他依然須等到深更半夜夜闌人靜之時才可如鬼魂一般地靜悄悄回到家中,取出他的人生寶物。他決不能大意失荊州地讓任何夢家灣一帶的人看到他還活著。不止如此,他還要想法兒看看明天他的擔心他的魂魄驚擾他們的所謂親人們如何把他安葬到恥辱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