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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陷低穀抬頭挺胸(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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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後來的後來,多年以後,夢獨越來越痛切地發現並且感覺到一個人生道理:對於出門在外胸懷理想的人來說,如果能夠衣錦還鄉,故鄉的山故鄉的水故鄉的雲故鄉的人在他們的眼裡心裡就會親切可戀;但如果遭受挫敗遭受重創,故鄉還是那個故鄉,但卻陌生、疏遠、冷酷,而對這個失意者最重的懲罰就是讓他回到故鄉,並且把故鄉變成他的流放之地。

一旦故鄉變成了流放之地,大多數人會為此鬱鬱而終的。

那一天,故鄉就成了夢獨的流放之地。

一切挫痛都是那麼始料未及、不可想象、離譜得很。

他在縣武裝部民兵訓練基地受到原魯山鎮武裝部祝部長的當眾訓斥和貶損,還受到百人左右的激進的應征青年們的鄙薄、嘲諷和鬥爭,還被半個包子準確擊中頭部……倘不是送老兵的部隊軍官為他解圍,不知還會鬨出何種令他難堪的亂子來。

要回家了。

在多少人的眼裡和心裡,家,是他們避風躲雨的港灣,是他們可以憇息養傷的地方。可是他卻不願回家,怕回家,他知道他將麵對無數的冷言冷臉和埋怨。

卻沒有想到,是噩耗,是巨大的、足以將他吞沒的噩耗!

如果冷言冷臉和埋怨能消弭噩耗,他寧願難以數計的冷言冷臉和埋怨翻倍。

整整一路,夢獨的頭腦是木的,是麻的,他沒再說一句話。

到了夢家灣村口,車子停了下來。

四姐夫說:“下車吧,現在就可以哭出聲來了。你可不能光在心裡哭,村上人認可的是誰哭的聲氣大哩。”

五姐夫說:“三兄弟,按著咱們的鄉俗,你從外邊回來,是得哭著進家門的。”

夢家灣一帶的哭喪調兒,有些像唱歌。說夢家灣人一代又一代是聽著這哭喪歌兒長大變老,一點兒也不為過,那哭喪調兒對於每個人而言都是耳熟能詳的。可說來怪哉,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夢家灣雖不太大卻是什麼人都有,總有異於常人的出格者勇敢地湧現出來,他(或她)在遭受親人遽然逝去之後,不知是由於心裡被巨痛雍塞所致,還是由於其他原因,雖然眼淚如滂沱大雨般地流下,雖然心痛如絞,雖然嘴裡發出“啊啊啊”的低哭聲,可就是哭不出那種可以讓人餘音繞梁三日的哭喪調兒。因為不“會”哭,有些鄉野的村人便武斷地以為他(或她)不哭,又進一步武斷地說他(或她)是不孝子或不孝女,有人甚至而被兄弟姐妹拳腳相加,事隔多日後,事隔多年後,他(或她)的不孝行為還會被人提及,被人嗤之以鼻,被人傳為笑談,被人鄙夷恥笑……

四姐夫和五姐夫心裡對夢獨是隱隱有著一點兒擔心的,畢竟,夢獨幾年不在夢家灣不在魯山鎮不在呂蒙縣生活,自然難得聽到哭喪調兒,萬一,他隻會流淚卻不會哭喪怎麼辦?多少人已經紅口黃牙說夢獨是害死父親母親的凶手了,若再加不會哭喪,豈不罪加一等?

四姐夫、五姐夫示範似地哭起喪來,半弓著腰,踽踽而行,緩緩地朝村裡走,朝仍被稱作夢獨家的屋子走去。

“俺的個親娘喲——”

“俺的個親爹喲,你怎麼就把俺扔下走了喲——”

四姐夫、五姐夫如此哭喪道,把嶽父嶽母哭成親爹親娘。

“彆光流淚,哭呀,哭呀——”四姐夫提醒催促夢獨。

夢獨試著哭出四姐夫五姐夫那樣的唱歌般的聲調,隻是還沒有放開悲聲。

“哭大點兒聲,免得被莊上人笑話。”五姐夫悄聲對夢獨說道。

夢獨一點點地提高著音量,終於成功地放大悲聲了:“俺的個親娘呀——,俺的個親大大呀——”

三人依著長幼順序排著小隊,哭著走進了家門,進入了裡間屋停放靈柩處。

兩張床並排放在狹小的屋子當央地上,夢守仁和老伴兒一人躺在一張床上,一動不動,兩眼圓睜,死不瞑目。

哪怕心裡對夢獨有著無窮的怨懟,哥哥們姐姐們總還是克製著憤怒的情緒一時沒有做出過激之事,沒有立即辱罵夢獨,沒有把拳頭打在夢獨的臉上,把腳踢在夢獨的身上,而他們以為他們有著足夠多的理由如此行事,來顯示他們的孝心從而更加顯示出夢獨的不孝及夢獨之毒克死了父母雙親。他們也伴著夢獨一起哭起來,在兩張床邊擠擠地跪著,唱歌一般地哭著……

在哭過一場之後,有的哥哥姐姐還是開始了對夢獨的埋怨、訓斥和說教,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觀點,皆認為父母之死的主因是夢獨,是夢獨做下的有辱全家體麵的醜事,特彆是拋棄苟懷蕉而罪有應得地被軍校開除學籍關入黑屋。

夢向財對夢獨說:“能讓你跟他們的遺體見上一麵就不錯了,要不是為了等你回來,早就去火化了。”

夢向花說:“幸好是冬天,要是在夏天,就是多放一個時辰,都會招來好多蒼蠅和臭蟲。”

夢向權說:“你現在回來,你以為是來送爹娘最後一程啊?其實是讓他們死不瞑目,你看看,他們都睜著眼呢,你真不該回來,你一回來,更叫他們活著為你丟人死後也為你丟人。現在倒好,我們也得為你丟人了,你回來也是丟俺的臉麵。”

夢向葉說:“還吵吵啥哩?莫不是還想讓咱爹咱娘再死一回?莫非在葬禮上鬨架讓村人看咱們一家人的笑話?他再怎麼不孝,可說來說去,夢獨總是咱爹娘的兒子,回都回來了,難不成不讓他參加葬禮?”

夢向葉這麼一說,夢向權也不好再繼續堅持不讓夢獨參加葬禮了。倘執意不讓夢獨參加父親母親的葬禮,對夢獨事倒是小,但是村人會說他夢向權做人太刻薄,影響他的人際關係哩。

操辦喪事,是需要花錢的。夢向財和夢向米在父親母親的褥席底下翻找出五千多塊錢——夢獨並不明白父親母親何以會有這樣的一筆“巨款”,他是後來才聽三姐夢向葉及有的村人說,村上的承包田有一部分被肥料廠給占用了,就賠了很多錢,而他家被占用的剛好是分到夢獨名下的承包田;還有,村、鎮給現役軍人們的津補貼,父親母親自然也攢了下來,除去生病打針吃藥,哪裡舍得花出去半文錢呢?

但五千塊錢顯然不夠辦兩個人的喪葬儀式——要買孝布,要搭喪帳,要去火葬場火化屍體,要招待吊唁的人們喝酒吃菜,要請嗩呐班子送喪,要買棺材把骨灰盒裝進去,要請人挖墳坑……

夢獨將退伍時在司務長處結算所得的費用的一多半交給了大哥夢向財,夢向財嫌少,但並沒說什麼,反倒是私底下欠了父親母親四千塊錢不歸還的夢向權說:“就這麼點錢?這就是你最後的孝心?”

夢獨並不知肥料廠占地向村民們賠錢之事,後來他才得知,事兒發生在他被軍校開除回原部隊之後不久,他聽有的哥姐悄悄對他說,是夢向權到村委幫父親母親領回了補償款,卻借用了四千塊,但是後來就再也不提也不歸還了。父親母親死了,死無對證,誰還能說出個子醜寅卯來呢?誰又何必說出來去當他的仇人受他詛咒呢?

喪事按著當地的儀程一個一個地進行下去。

敬香,潑湯,給死人穿壽衣,風吹嗩呐響,火化死者,做紙人兒,送殯,埋葬死者入土為安……

在所有的葬儀中,送殯是最為繁瑣也是最為盛大的一項儀程。送殯前,要在土地廟前為死者哭喪,來賓們吊喪,死者的親人們則跪謝客人,最後,長子會高舉一麵瓦盆,將孝子盆摔碎在地麵上。

雖然天下同夢,但夢卻是分了支的,哪怕是在夢家灣也是如此,所以在夢家灣,若有喪事,亦是由本支的人家來一起操辦。而彆的分支的夢家灣人呢,隻是走走過場燒幾刀紙跪拜一下,而後呢,男女老少便成了看客,裡三層外三層地圍著喪主家看哭喪,看各種熱鬨。

這起喪事,不僅為夢家灣人所矚目,連離夢家灣較近的某些村落,也有人前來觀看。之所以為眾人矚目,一是因為死者夢守仁和老伴兒皆死於自殺,是兩起喪事合為一起;二是因為三鄉五裡皆在瘋傳著夢守仁和老伴兒相繼自殺身亡的原因,竟然是由於家中出了個不孝之子,這個不孝之子原名夢毒,生在五毒之月且是毒中之毒的毒日,就是這個逆子,三番五次犯下罪過,最後生生克死了自己的親爹親娘。

與其說,人們是懷著極大的興趣來看葬禮的,倒不如說,他們是來看夢獨的,來看看這個在人們嘴裡滾來滾去的不孝之子究竟長了個何種麵目能妨死娘老子。

夢向財是父親母親的頭郎大兒,他理所當然地占著最顯赫的位置,他要完成的行孝禮儀也是最多的;他的後麵是夢向權。夢獨排行最末,隻是也隻能跟在夢向權的後麵有樣學樣,該跪則跪,該哭則哭。

夢獨並不知道,但卻隱隱地感覺到,看熱鬨的人有許多目光射向他;但他儘量不讓自己分心,深深地跪著,低低地埋著腦袋,發出不大不小的哭喪聲。

偶爾,向前來祭奠的客人回禮時,夢獨需要抬起頭來哭泣,便看見更多人將目光射向他,分明的,還有人用手指對他指指點點,嘴裡發出嘰嘰噥濃的議論聲。

夢獨聽不真切,但人群裡很多人聽到了議論的內容:

“瞧,這個就是夢獨。”

“就是他害死了他的爹娘。”

“聽說,他當了兵,差點兒掙個好前程哩;可是,他把在鄉下的妻子甩了,就被軍校裡給開除了,聽說,還被關進了監獄裡好些日子呢。”

“沒良心的東西!”

“這就叫現世報哩。”

“他妻子是哪裡人?”

“還沒正式結婚,可是,他們一起睡過覺。把人家睡了,就想甩人家,現如今複員回家了,看哪個女人還會看上他,不打一輩子光棍兒才怪。活該!”

“他那副臭皮囊倒是生得怪好看。”

“他就是個當代陳世美。”

議論的內容,影響了聽者的判斷,於是一些聽者也自覺地糊裡糊塗地加入了議論,竊竊私議聲便有些大起來,有隻言片語便傳入了夢獨的雙耳。

他直覺得自己的心一陣刀絞般地疼痛。

夢獨悄悄撫了撫胸口,深呼吸幾次,將情緒作了打理,稍稍穩定下來,這一刻,他覺得,無論如何,他不能讓自己一味地沉入不良的心緒當中,多少人在等著看他的笑話看他的悲劇呢。

回家幾天來,多少斥罵包圍著他,洗他的腦子,他的認知又在向著夢家灣靠近,他常常處在愧悔交加的心情當中,還有著深深的自責,除此之外,就是深重得讓他抬不起頭來的恥辱。興許是聽哥哥們姐姐們的埋怨太多了,在某一個瞬間裡,他幾乎覺得自己真的成了恥辱的化身,似乎他真的做下了傷天害理的醜事。

好在,他的心痛在撕裂他的同時也警醒了他,讓他在喪事上回憶起過往的一些生活片段。不,不,我沒有傷天害理,我沒有辱沒祖宗,我沒有道德敗壞……可是,那麼多莫須有的罪名,莫須有的帽子,卻被那麼多人蠻不講理地套在我的頭上,變成緊箍咒,勒緊,再勒緊……

可怕的是彆人合力不讓我抬起頭;更可怕的是,我竟然自己抬不起頭;隻要是生活在夢家灣,生活在魯山鎮,呂蒙縣,生活在烏合之眾們的認知裡,那些目光,那些閒言碎語,那些阻力,就會生硬地壓在我的頭上身上,讓我無法抬起頭顱。

不,不,我沒有錯,我身上的紅字是彆人強行刻上去的,如果我一味地低下頭來,彆人就真的以為我在認罪懺悔呢……

披麻戴孝的夢獨,手握哭喪棒,雙膝跪在臟汙的地麵上,頂著烏壓壓的人群向他射來的箭簇般的譴責眼光,藏獒似地抬起頭顱去迎接那些箭簇,桀驁不馴卻依然純淨的目光向人群掃視了幾眼,忽然,他的目光停住了,人群中,一個麵容黧黑、滿臉怨氣、老氣橫秋的女人挺身而出地迎上了他的目光,這個女人兩把刀子一般的豆莢眼在怒視著他。

這個女人的左右兩邊,各有一個女人相伴,左邊是她的三姐苟懷韭,右邊是媒婆夢胡香,她們臉上的神情與苟懷蕉極為相似,三個女人一起向周圍散發出同仇敵愾的能量。

夢獨竟然膽寒了一下,身子顫了顫。

夢獨看見苟懷蕉的上下嘴唇蠕動起來,似乎在說“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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