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獨重又回到了警衛連。
讓夢獨重回警衛連是陳參謀長的提議——他沒有動用權力對代理連長喬雲光和指導員發號施令必須接收夢獨,而隻是提出了建議,而這也一直是夢獨並未放下的心願,反正,離老兵退伍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如果夢獨留下,那他可以繼續發揮他的專長;如果夢獨退伍,從警衛連退出現役,也算是在警衛連有始有終,一個不錯的行伍結局。
指導員和喬雲光都很樂意夢獨回歸,特彆是喬雲光,更是為夢獨的重新歸來而極為興奮,他相信夢獨雖然在軍校嚴重受挫,但他畢竟還是經受了軍校生活的曆練,重新回到警衛連,一定能夠以身作則作出表率的,也讓曾經對夢獨抱有看法的人真正消除成見。
夢獨重新回到警衛連那天,晚飯過後,喬雲光還專門跟他作了一次長談,他們在長長的飛機跑道上,在夕陽的餘暉裡,走著,走著,喬雲光說出了他的想法,並且告訴他,當初連長堅決不同意他的重新回歸是有著他自己的擔憂和考慮,再說丁連長是從無線電線升過來的,對夢獨的過去並不了解,要他不要記恨丁連長。
“我理解丁連長。”
“你現在麵臨退伍,究竟是走還是留,你好好想一想。我們會把個人意願與連隊建設的需要結合起來。所以,你也要做好兩種準備啊。”
“如果是在過去,我一定會馬上回答副連長說,我沒意見,我服從指揮就是了。可是現在,我想,我的確需要好好考慮一下,到底是走還是留。”說完這話,夢獨接著便很少說話了,主要是聽喬雲光說,他不時地點頭,或說聲“對”、“是的”。
喬雲光發現,與過去相比,夢獨雖仍然陽光滿麵,一雙眼睛依然清澈,但他的話卻變得少了,即便回答某個問題,似乎也謹慎了許多;他雖仍不時地露出禮貌的笑容,但笑容之下卻有著一層淡淡的憂傷。看來,軍校裡受到的大劫,本該光明的前途毀於一旦,名譽上的蒙冤受損,不僅使他深受創傷,也令他的性格略有改變。不過,這倒使他顯出了過去沒有過的一絲沉穩。
快返回警衛連時,喬雲光說:“我個人還是很希望你能留下來的。”
“謝謝副連長這麼想。”夢獨回應道。
喬雲光看得出也聽得出,夢獨的反應仍然機敏,但如果是在他上軍校之前,他回答完這句話後臉上一定是綻放出花朵的,但是現在沒有。他希望這是他的成熟與成長,而非其他。
這個夜裡,夢獨失眠了。他雖然終於如願以償地回到了警衛連,並且仍然被分入五班,看上去像是繞了一個圈,回到了原點,但實際上,這原點與過去大相徑庭。在警衛連裡,跟他同一年度的兵所餘無幾——雖有些人成功留隊,但其中的大部分人為了轉誌願兵想辦法調到了技術分隊或到機關當炊事員——在這裡,他已經被人稱為老兵,但他不是班長,也不是副班長,也不是其他的骨乾角色;他雖想發揮一技之長去為戰友們緩解一些身體上的傷痛,但是連隊是有衛生員的,並且衛生員很儘職儘責,他若橫插一杠子,弄不好會引起衛生員的側目和反感。而他被軍校開除學籍及記大過處分的事兒,全連的戰友們都或多或少知道一些,於是他們看他的眼光總是多了些連他們自己也難以說清道明的意味。
夢獨還看出來也敏感到了——自從被開除學籍和受到記大過處分後,他的一顆心比以往更加敏感了——興許因為他成了老兵,興許是戰友們心中的人性之善,興許是由於戰友們看出副連長即如今的代理連長喬雲光對他的親近和關照,反正,戰友們與他打交道時是懷有一點兒小心的,又是帶著一點兒同情的,比如值崗時,分給他的放哨時段大多是白天或者是夜間的前半夜,但其他麵臨退伍的老兵卻並沒有享受到這樣的“待遇”。夢獨翻了一個身,想道:“我不需要這樣的同情,這樣的同情隻會讓我感到痛苦。”
尤為讓夢獨難過的是,極少數戰友還有些躲避著他,似乎經過猩紅色公章認證的被開除學籍、被記大過處分就是對他的人品的明確鑒定,“近墨者黑”,以免受到他的黑色汙染。
夢獨分明地感到,那些“小心”,那些“同情”,那些“躲避”,都不是故意為之,但它們卻合力結成一個較為密實的圓圈,將他排斥在外,讓他再難融入進去。他當然記得,進入軍校之前,在警衛連裡,他也曾風生水起,他也曾深受歡迎,他也曾風頭無兩,可是如今,時過境遷,他竟然淪落到需要他人“特殊對待”的份兒上了,他沒了自己的位置,他無形中被邊緣化了。他不由覺得自己的心一陣揪痛。
夢獨越來越悟出也越來越明白了,他的被猩紅色公章蓋章定論的懲罰結論在所有不明真相的人眼裡,的確給警衛連抹了“黑”,給蘭健勇和喬雲光等連隊乾部們抹了“黑”,也給在場站常務委員會上極力舉薦他的陳參謀長抹了“黑”,更給他們的眼光抹了“黑”。而把這些“黑”變成“紅”的最好方式,就是先把他自己身上並不存在的“汙跡”擦拭淨儘,以“東山再起”的方式為自己平反昭雪,如此,才可以佐證他們當初並沒有看錯人現在依然沒有看錯人。
就在這個夜裡,夢獨作出兩個決定:不管將來轉不轉誌願兵,他現在都要爭取留下來,隻要留下來,最起碼能有一年的表現時間;沒有位置,那就重新尋找合適的位置,把自己定位為新兵,一切從零開始!
淩晨十二點四十分左右,連值班員來到五班所在寢室,他要叫醒正在睡覺的下一崗將要去機場值勤的衛兵。夢獨提前看過值崗名冊,其中一個哨位一點至三點的放哨任務是由一個名叫陳勇的第二年度兵擔負的,但陳勇兩天來一直在發燒。
連值班員走至陳勇的鋪位前,剛要小聲叫陳勇起床,卻被夢獨止住了。夢獨輕聲說道:“讓他繼續睡吧,他的病還沒好妥當,由我來代他放哨吧。”
就是從這個深夜開始,夢獨邁出了他重新出發的第一步。
白天,夢獨主動找到值班排長和班長,要求給他排崗時與他人一樣,甚至還說,由於前幾天他沒有站過午夜崗,接下來的幾天他應當補回來。
不止如此,隊列訓練,擒拿格鬥訓練,器械訓練等各個科目,雖然連隊為麵臨退伍的老兵們網開一麵睜隻眼閉隻眼,但夢獨卻走進了隊列中,保質保量地完成訓練任務。
夢獨的變化,喬雲光看在眼裡,喜上心頭,他特彆注意到,夢獨的臉上會露出新兵似的笑容,看上去,過去的夢獨在回來;但他還是細膩地發現,夢獨雖有了笑容,但並不常有,有些不太自然,像是在做給他人看,還有,他的一招一式裡帶著一股狠勁兒,像是在跟誰較勁。
但喬雲光再想了想,覺得夢獨能有此種變化已經很難能可貴了。一個曾經雙肩上佩戴過上士和紅色學員肩章的戰士,如今佩戴著一副軟軟的下士肩章,能從思想上意識上回到原來卻又非原來的隊伍裡跟新兵一樣的摸爬滾打,誰還能再對他生出彆的苛求嗎?
更令喬雲光欣喜的是,雖經暴風冰雹的打擊,但夢獨那似乎與生俱來的單純特質依然還在,所以他相信,隻要甩掉包袱,開始變化的夢獨定會給人們帶來越來越多的驚喜。
然而,離老兵退伍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連隊已經開始逐一與麵臨退伍的老兵談話,這其中當然包括夢獨。
喬雲光在跟夢獨談話時故作輕鬆,說:“我想,我的意見你已經很清楚了。現在,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夢獨果斷地說道:“副連長,我願意留下。當然,如果連隊需要我離開,我也會絕對服從。”
“這麼想就對了。留下來,明年就有希望轉為誌願兵。”
夢獨想,看來,喬雲光還是並不真正地理解他。
喬雲光說:“心裡還是想轉誌願兵,對吧?”
夢獨說:“我不知道。”
喬雲光驚異地看著夢獨。
夢獨又說:“我真的不知道。但是我想我有必要繼續服役一年。一年過後,才能再作決定。”
“也好。”喬雲光以為他理解了夢獨的所想,但其實還是沒跟夢獨的思路落在同一頻道上。
但是,連隊裡有些人,甚至包括指導員在內,對夢獨的轉變另有看法。他們認為夢獨的轉變有投機之嫌,是做給彆人看的;還有人認為就不應當讓夢獨從生活服務中心調回警衛連,他回到警衛連是想吃老本從而占據一個留隊名額;有一位從心裡壓根兒不服喬雲光、與喬雲光同時提乾的排長,說夢獨在個彆連隊領導麵前會來事兒,但是對另一些連隊乾部卻不夠尊重——老兵們聽得出來,這話裡的“個彆領導”,指的就是蘭健勇和喬雲光。
連夢獨也始料不及,他的走與留竟引發了警衛連極大的爭議。
似乎,“樹欲靜而風不止”,夢獨這棵想靜下來的小樹,卻總是於無意中引起軒然大波,圍繞著他,總會平地刮起一陣又一陣夾砂裹塵的旋風。
雖然尚未公開宣布,但警衛連麵臨退伍的老兵們究竟誰去誰留,已大致明朗,當然,大部分老兵心裡都明白,特彆是渴望留隊的老兵們更明白,他們的命運隨時會發生轉折,會從“留”變為“走”。最後,隻剩下一個“留”和“走”尚無定論,這“留”與“走”看上去隻與兩個老兵相關,其實卻牽扯到許多人。
這兩個老兵,一個是夢獨,一個是談老兵。
談老兵比夢獨兵齡長一年,如今服役滿五年,雖人品欠佳但是炊事技藝卻倍受稱讚,還去地方上的短期培訓班參加過培訓。正因為他燒得一手好飯炒得一手好菜,所以哪怕連隊乾部有了變化,但他一直在警衛連營區炊事班而沒有被輪轉到內場警衛排和風門口哨所的炊事班去。既然服役滿五年,所以他的留隊願望很明確,就是轉誌願兵,隻要留下來,就十之八九能夠如願,否則就得回家重新扛起鍁鋤流汗種田土裡刨食。
談老兵是留在隊裡為數不多的對夢獨“知根知底”的老兵,由於他一直身在警衛連,在夢獨讀軍校的日子裡,他已經榮升炊事班班長,還掌握著戰士們的吃喝大權,所以他現在的群眾基礎其實已經遠超夢獨了。他利用手中的掌勺之權,對值崗的戰士分出親疏,有的值崗戰士可以吃到熱乎乎的滿含動物脂肪的飯菜,而有的值崗戰士卻隻能吃到隻有幾片肥肉的冷飯菜。所以,他的群眾基礎其實是褒貶不一的。
然而近兩個月來,談老兵改變了工作方法與思路,他對所有值崗的戰士能“一視同仁”了,特彆是對曾穿過他小鞋的戰士更是噓寒問暖生怕他們吃不飽吃不好。他的這種做法的確讓許多涉世不深的戰士深受感動,也籠絡了一些人心。
談老兵對夢獨“知根知底”,夢獨對談老兵又何不是知根知底呢?本來,夢獨去軍校深造了,從談老兵的生活中消失了,他是死是活是飛黃騰達還是跌下深淵似乎與談老兵毫無瓜葛了,可是,誰成想,夢獨跌下深淵卻跌回了警衛連,也跌回了談老兵的生活當中。
真乃不是冤家不碰頭,他們不僅重續前緣,而且成了競爭對手。
當夢獨重新回歸警衛連、尚沒有成為對手之時,談老兵便在戰士們中進行“公關”,在他們中散布關於夢獨的流言,而這些流言聽上去又是有事實基礎的,更何況,全連戰士誰不知道,夢獨是背著記大過處分重回警衛連的,而他過去的那些榮譽由於“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連裡大多是第一年度兵、第二年度兵,他們隻是從彆人的口裡聽說過連裡曾有個優秀的戰士名叫夢獨,但卻並不相熟,而這個曾經優秀的戰士卻被就讀的軍校開除學籍並且受到處分,是灰溜溜重歸警衛連的。經過談老兵繪聲繪色的渲染,很多不明真相的人方明白,原來這個夢獨曾經也並不優秀,不過是投機取巧或者趕上好時候罷了。
當夢獨適值連隊開飯時間放哨執勤的時候,要麼無法提前吃飯,要麼放哨回來吃到的是冷飯冷菜。他心裡當然明白這是談老兵故意為之,但他忍住了,不僅沒有發作,也沒有把此情況跟連隊乾部們反映。
可是有一天傍晚,夢獨下崗回營區後來到炊事班,見談老兵正在揉麵發麵以便第二天早晨蒸饅頭。他原以為他吃到的仍是放在灶台上的半冷不熱的飯菜,但沒想到的是,談老兵竟趕緊把沾在手上的麵抹到大麵盆裡,從鍋裡端出為他留下的飯菜,鍋裡是有水的,而鍋下是悶著沒有燒起來的炭火的。
談老兵對夢獨說:“我專門把留給你的飯菜燉在鍋裡呢。”
“謝謝談班長。”夢獨接過飯菜。
談老兵束著圍裙,坐到了桌旁。
夢獨從回歸警衛連就注意到了,談老兵身上的圍裙除了睡覺就從沒有解下過,似乎他一直在工作,在做飯炒菜,向全連官兵展示他的忠於職守、熱愛炊事崗位、紮根軍營的鐵心壯誌。
興許知道夢獨不會跟他長談,談老兵倒是沒繞彎子,說:“夢獨,我聽說你想繼續留隊,是嗎?”
夢獨也沒有迂回,直接道:“是。”
談老兵又說:“我還聽說,現在是我和你在競爭一個留隊名額。”
夢獨道:“我不知道。留隊名額不止一個,想留隊的人不止你我,怎麼能說成是你跟我之間的競爭呢?”他已經聽出了談老兵的說話用意。
談老兵說:“夢獨,陳參謀長和蘭參謀都挺喜歡你的,你能不能找找他們,讓他們多給咱們連隊一個留隊名額?”
“我可沒那個能耐。”
談老兵轉而向夢獨訴起苦來:“我家裡是山溝溝裡的,家裡窮得要命,我沒文化,考軍校的事兒當然落不到我的頭上,我隻指望著能轉為誌願兵。我是馬上滿五年的兵了,隻要能留隊,就大有希望轉上誌願兵。你呢,才是四年兵,哪怕是轉誌願兵,也得再乾一年多。還有,你考上過軍校,但是被軍校給開除了,還背上了處分,這樣的條件恐怕就是留隊,也難以轉上誌願兵。今兒個,我就直話直說,你能不能不要留隊,把這個名額讓給我?”
倘談老兵話隻說一半兒,興許能讓夢獨生出一些感動;但他後麵的一半話分明是想對夢獨釜底抽薪,給夢獨來個痛擊,以便夢獨知難而退知難而讓,這,分明就是對夢獨的侮辱和冒犯,夢獨反倒是不吃這一套了。“我不讓。”夢獨明確地告訴談老兵。
談老兵幾乎急赤白臉了,但還能控製著自己,說:“夢獨,你不去找上級領導幫忙,在連裡又不肯讓我,你是專門跟我過不去啊?”
“我沒跟你過不去。究竟是走還是留,我服從連隊的決定。”夢獨說。
“夢獨,我本來是鐵定留隊的,都是因為你回來了。行,你說服從連隊的決定,這可是你說過的話,彆忘了。”談老兵起身進了食堂操作間,砰砰地動作很大地乾起活來。
第二天,夢獨站崗回來時,留給夢獨的飯又變得冷冰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