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懷蕉和苟懷砣是第二天上午到達昌州市的。在昌州市火車站附近的地攤上,苟懷蕉果真買到了一小瓶硫酸,她再度痛下決心:倘夢獨願意與她複合,她就會不計前嫌地繼續對他好;倘夢獨與她徹底決裂,她就要用暗藏在包裡的硫酸,毀掉他那張陽光帥真的臉,要令他的臉永遠烏雲密布!
他們以為,夢獨所在的部隊跟塗州市後勤軍事學院類似,乘上哪一路公交車就會順利到達。哪知出了昌州火車站,一打問,才知道夢獨所在的部隊離昌州市還有幾十裡路程,昌州市區到夢獨部隊所在地不僅不通公交車,連客運班車也不通。有人指點他們,可以重新進火車站,買票爬上開往天津的慢車,在一個叫作“上官屯”的小地方下車就成了。
二人在一個蚊蠅橫飛的小飯館裡呼呼嚕嚕地吃麵條,裡麵客滿了赤胸露膊的低收入打工者。一隻綠頭蒼蠅圍著苟懷蕉的飯碗飛來飛去,好幾次落到麵條上,還有兩回竟落到她的鼻尖上,苟懷砣很關心地為妹妹苟懷蕉解圍,居然眼疾手快很準確地用筷子將蒼蠅打落,卻落到了苟懷蕉碗裡的湯水中。苟懷蕉舍不得倒掉吃了一半的麵條,麵條裡很濃烈的蔥蒜韭藠辣椒花椒味兒令她十分開胃十分享受,她用筷子的另一頭將死蒼蠅挑了出來,繼續吃麵條。二人風卷殘雲般各自吃了三大碗麵條,消耗了一夜的力氣立馬回來了,身上也覺出燠熱來,他們各自打了一連串的飽嗝,之後,站起身來,繼續向著他們的既定目標堅定地進發。
苟懷蕉和苟懷砣重又進站購票,爬上火車。
不一會兒,火車就到達上官屯火車站,停車時間隻有三分鐘,下車和上車的乘客寥寥無幾,但動作匆忙。
上官屯火車站是一個很空曠的小站。苟懷砣問了小站上的工作人員,去往昌州場站警衛連怎麼走。那工作人員惜字如金,一個字沒吐出,看了看他們,指了指軌道東麵的一條小路。
苟懷砣和苟懷蕉順著窄窄的水泥路慢慢東行,路上行人稀少,路兩邊是鄉下的田野,跟他們的苟宅子村大致不差。他們不由有些悲哀地想,原來夢獨就是在這麼個荒涼的地方當兵啊。
雖行人稀少,卻還是可以遇到行人的,每當遇到一個身穿軍裝的人時,他們就像是遇到了黑夜裡的燈塔,燈塔雖然覺得他們有些怪異,但還是告訴他們如何繼續前行,當然,並不是所有的燈塔都知道警衛連的營房所在地,不免會有人給他們指岔了路,這也使得他們走了許多冤枉路。他們以為為他們指路的人必是故意為之,就滿嘴噴糞地詛咒起燈塔來。
他們實在沒有想到夢獨當兵的地方會是如此偏僻如此難找,不免小心眼地想,怪不得夢獨考軍校呢,軍校的條件多麼優越啊,座落在城市裡,要什麼有什麼;繼而想到,看來,把夢獨的學籍給鬨下來,實在是高明的一招。苟懷砣畢竟是哥哥,他的心裡忽然亮了一下,想起了看過的戲文,說:“昌州,昌州,俺想起來了,昌州就是過去發配人的地方哩,那個林衝,綠林好漢,不就是被發配到這裡的嗎?”
苟懷蕉刻薄地說:“咱要是不來,還真不知道夢毒是在這麼個鳥不屙屎的地方當兵哩,還是過去發配人的地方,說起來,他就是在一個大勞改場裡勞改。”
苟懷砣說:“在這麼個大染缸裡,他也能學好?”
苟懷砣和苟懷蕉相濡以沫,一路風塵,渾身汗濕,特彆是苟懷蕉的長發淩亂,在秋風吹拂下時而紛披在肩上時而遮在額頭上,他們並不知道,他們其實已經越來越接近昌州場站警衛連的營區所在地了。
由於他們一直在迷路、尋路及問路的狀況裡踽踽前行,神思便有些恍惚。想到他們的疲勞困頓,想起他們的奔波顛簸,而這一切都是夢獨害的,他們便再度開始咒罵起夢獨來。一當罵起夢獨,他們的精神便又立即振作起來,他們的眼前豁亮了,豁亮中有一個身影閃過,那是夢獨的身影,於是他們更加明白也更加明確了,他們的目標就是夢獨,仍然是夢獨。
苟懷砣和苟懷蕉的思路亢奮地圍繞著夢獨曲折迂迴。
忽然,較遠處——他們感覺近在咫尺——響起雷鳴般的轟隆聲,一架飛機展翅向空中飛去——他們先是嚇了一跳,繼而鎮靜下來,苟懷蕉還回憶起了夢獨信中的簡單描述,她想起來了,警衛連就在飛機場旁邊。
苟懷蕉對苟懷砣說:“可能快到了。”
苟懷砣問:“你怎麼知道?”
苟懷蕉說:“夢毒說過他在飛機場上站崗。”
苟懷砣說:“那就好。這個夢毒,他真的以為自己能像飛機一樣飛到天上哪?就是飛到天上,最後還不是得落到地上來?”
苟懷蕉說:“俺早就說過,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似乎是呼應他們的話,又似乎是在反駁他們的話,又一架飛機呼嘯著升上太空。
苟懷砣和苟懷蕉的很接地氣的想象力告訴他們,飛機升空的地方就有飛機跑道,飛機跑道邊上就會座落著警衛連的營區。雖然腳步沉重,但身強體壯的兄妹倆克服困阻,意氣昂奮地大步邁進。
雖然他們並不知道飛機場上多麼寬闊,也不知道飛機跑道長又長,但因為有了許多個燈塔的指路,加之他們在上官屯火車站下火車後走上的那條路其實直通機場幾乎直通警衛連營區所在地,所以他們還是越來越接近目標了。
當苟懷砣和苟懷蕉行至一個“丅”字路口時,他們不知該選擇直行還是選擇左拐了。於是他們決定誤打誤撞地直行,他們的運氣不壞,直行正是通向警衛連營區的必由之路。
然而,他們行了不足五十米,卻被兩個持槍的衛兵攔住了去路。
經過幾度在塗州後勤軍事學院的出出進進,他們最初對軍營的神秘感和一點點兒的恐懼感不僅早已蕩然無存,而且還憑著他們貧乏的了解敢於作出各種揣測。雖然鐵塔一般立在他們麵前的兩個衛兵目光冷峻,但他們還是大著膽子朝他們的肩膀上看去,他們分明地看見了,他們的肩膀上隻有一條細細的淡黃色杠兒,於是就很準確地推測出,這是兩個很好糊弄的新兵。
其中一個衛兵厲聲對苟懷砣和苟懷蕉說道:“軍事重地,不得進入!回去!”
苟懷砣和苟懷蕉很拿來主義地汲取了進出塗州後勤軍事學院營門口的經驗教訓,苟懷蕉說:“俺找警衛連的連長。”苟懷砣還掏出煙卷腆著笑臉向兩個衛兵套近乎,說:“小領導,抽煙吧?好煙哦?是紅塔山哩。”
另一個衛兵重複了前一個衛兵的話:“軍事重地,不得進入!回去!”
苟懷砣和苟懷蕉大惑不解了,他們明明打出了警衛連連長的旗號,這兩個衛兵不知是吃了熊心還是食了豹子膽,居然不買連長的麵子。他們隻好訕訕地往回走,走到了“丅”字路口處,在兩塊大紅石頭上坐了下來。
苟懷砣說:“怪不得人家說新兵蛋子愣頭青呢。”
苟懷蕉說:“咋辦哩?”
苟懷砣說:“等等看吧,總會有辦法的。”
苟懷蕉說:“咱就坐在這裡乾等,誰知道那邊是不是警衛連呢?”
苟懷砣說:“俺看差不離兒。等再有人從這裡經過時,咱接著打問。”
雖然守株待兔不會出現夢獨,但他們還是望眼欲穿地等到了一位身穿戎裝、騎自行車從旁經過的人,雖然那人是朝北拐的,但還是停下了車子,為他們當了一回指路明燈。
苟懷砣說:“要是遇上有戴硬肩牌的人朝警衛連去,咱就跟著他一起朝裡麵走,興許能讓咱混過去。”
“行。”苟懷蕉點點頭。
可是,左等右等卻並無結果,他們幾乎要失望了,眼看著,他們的願望要落空了。
他們舌敝唇焦,連情緒也不免急躁起來,於是又咒罵起夢獨來。
苟懷砣忽然計上心頭,說:“咱不走這條路,咱走路邊的田野,繞過去,不就成了?”
苟懷蕉說:“可不是嗎?咱早先怎麼沒想到這一點呢?”
於是二人走進了田野,踩踏著剛剛萌芽的莊稼苗兒,朝飛機場走去。他們並不知道,田野的邊緣,是有鐵絲網的。而鐵絲網的另一邊,更有衛兵的把守。他們誤以為這一片片種了莊稼蔬菜的田野是當地百姓的,其實是昌州場站農場的。
然而,那兩個衛兵早經注意到了他們的行蹤,其中一個衛兵在路上疾步行至與他們平行處,高聲喝道:“站住!”他端起了手中的步槍,並且指向苟懷砣和苟懷蕉。
苟懷砣和苟懷蕉驚懼地停住了沾滿泥巴的雙腳。
那衛兵又喊道:“過來!”
二人真正害怕起來,戰戰兢兢朝衛兵走去。
已經升任副連長的喬雲光正在帶領部分戰士在附近的訓練場上進行軍事訓練,因連長外出學習,上級指令由他代行連長職責。有人聽得動靜,跟他作了報告,喬雲光便過來看看是怎麼回事兒。
看見喬雲光副連長正在走近,尚是新兵的衛兵當然想好好表現一番,他進了田野,幾大步走到苟懷砣和苟懷蕉麵前,怒聲道:“你們沒聽見我說的話嗎?我沒告訴你們這裡是軍事重地不得進入嗎?舉起手來!”
苟懷砣和苟懷蕉萬萬沒想到初來此地竟然得到如此的禮遇,這不僅跟他們之前的想象大相徑庭,也跟他們在塗州軍事學院的暢通無阻大相徑庭。
衛兵吼道:“聽到沒有?低下頭,舉起手來,朝路上走!”
苟懷砣和苟懷蕉斜背著黑色的包裹,彎下腰,半垂下頭,將兩手不情不願地舉了起來,緩緩地朝那條不寬的水泥路上走去。
他們走上了水泥路,停下腳步,仍保持著低頭彎腰舉手的姿勢。
“怎麼回事兒?”喬雲光問那名衛兵。
“報告副連長,我們早就把他們攔下來一回了,可他們不聽勸阻,非要朝飛機場上闖。”
再過幾天,軍事大演習將拉開帷幕。一聽竟有這種情況,喬雲光沒有廢話,對衛兵道:“把他們押到連部去!”
“是!”
這時,苟懷砣和苟懷蕉居然不管不顧地直起腰抬起頭放下手,掙紮著叫喚起來:
“領導,俺不是壞人,俺是來找人的。”苟懷砣叫道。
苟懷蕉叫道:“領導,俺是來找夢毒的,俺是來找夢毒的,夢毒,夢毒,俺是他妻子——”
衛兵對他們怒聲吼道:“彎腰低頭,舉起手來!”
喬雲光向衛兵擺了擺手,冷冷地問苟懷蕉:“你是夢獨的妻子?夢獨什麼年月結婚了?我怎麼不知道?”
“俺是他未婚妻!俺是來找他結婚的,俺是來找他算帳的!”苟懷蕉故伎重施,她以為她在塗州鬨騰出的那一套必將放之四海而皆準。
喬雲光盯著苟懷蕉看了又看,還轉了一圈,他的眼光裡明顯帶著研究的成份,原來眼前的這個牛高馬大黝黑壯碩的女人就是一臉陽光、青春燦爛的夢獨的未婚妻?這世上居然還會有如此奇葩如此怪誕的婚約?然而,由不得他不信,夢獨的被軍校開除學籍、被記大過處分就證明了他與這個女人的婚約確有其事,世上所有的不可能總是悲哀地有著可能的一麵。
見喬雲光盯著她看,苟懷蕉不滿地將頭扭到一邊去。
喬雲光道:“你真的是夢獨的未婚妻?可是我們不認識夢獨的未婚妻哪?你有什麼證據證明你是夢獨的未婚妻?”
苟懷砣說:“當然有。”
苟懷蕉說:“俺有,俺有他的照片,俺還有他寫給俺的信件。”她很慶幸把這類證據隨身帶上了,她打開包裹,欲拿出來給喬雲光看。
喬雲光道:“不必了,我不看。到連部說話吧。”他當然不會把夢獨並不在警衛連的實際情況跟他們說,他想看看這個女人還會如何鬨騰。
喬雲光走在路邊上引路,苟懷砣和苟懷蕉走在路的中間,後麵是身背鋼槍的衛兵。
苟懷砣和苟懷蕉二人心裡翻開了小九九,他們想,興許到了連部,這位領導會像瞿冒聖領導一樣,對他們的話信以為真,再度給夢獨致命一擊!
一會兒過後,四個人便進入了警衛連營區內。
指導員走了出來,看見兩個風塵仆仆的人來到,身後卻跟著身背鋼槍的衛兵,以為是抓到了破壞飛機的歹徒,便問喬雲光他們是誰,是乾什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