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由於鈕扣兒太緊,紅彤彤的學員肩章也套得太緊,摘除肩章的任務便完成得有些費勁,特彆是抽拉肩章時,手上便隻好加重了力度。這讓夢獨感覺到很不舒服,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他臉上的微笑此時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生氣和憤怒。他不由地皺了眉頭,嘴巴也微微地張開來,略微撅著,他晃了幾下身體,像是配合抽拉,又像是在作出抗拒。
紅彤彤的學員肩章終於被抽拉下來了。
當所有的學員標誌逐一被取消後,哪怕是形象氣質良好的夢獨,風采也頓時減半。
夢獨的頭顱依然沒有垂下,但卻並不像方才那樣高昂著了,隻是略微歪著,目光雖仍堅定,但是卻是斜斜地看向一處牆角。哪怕是多年以後,夢獨每每想起此情此境,他仍後悔他最後給同學們留下的是那樣的形象,他不得不承認,他的內心還不夠強大。
瞿冒聖的內心在如蛇信子一般一伸一縮地竊笑。
此時,蘭健勇來到學員十四隊,就站在會議室的門外,雖然他隻是看到夢獨沒有配戴任何標誌地站在會台上,但是他旋即就明白瞿冒聖對夢獨做了些什麼,可是他無可奈何,隻能歎息著搖了搖頭。
武平安走了出去,小聲與蘭健勇搭訕了幾句,而後,他回到會議室,在瞿冒聖的臉邊耳語了幾句,告訴瞿冒聖,蘭健勇還要帶夢獨趕火車呢。
瞿冒聖點了點頭。
點過頭後的瞿冒聖,當著學員十四隊學員們的麵,公開透明地舉起了夢獨的檔案,以顯示他的假麵包公的絕不徇私舞弊,而後將那份記過處分塞入了夢獨的檔案之中,再然後,交給了軍需係檔案保管員,檔案保管員當眾密封了夢獨的檔案,他將依程序以最快的速度把檔案轉交給前來接夢獨回部隊的蘭健勇。
夢獨就要離開學員十四隊了,他無論如何想不到,他會在這樣一種情境這樣一種場合下離開,在眾目睽睽下離開。
當夢獨即將跨過會議室的門檻時,隊伍裡響起林峰的聲音:“夢獨——”
夢獨停住腳步,回過身來。
林峰穿過隊伍到了門口,將一個方方正正的包裹遞給夢獨,說:“這裡麵是幾本書,還有我的一封信。你好好保重。”
夢獨接過林峰的臨彆贈禮,與林峰四目相對,也許在有些人看來有些煽情,但一切卻是那麼自然,他們擁在了一起,當然,隻是片刻,然後,分開。夢獨向林峰揮了揮手,又向挺直腰板坐在小馬紮上一動不敢動的同學們揮了揮手,然後,轉身大踏步地走了。
瞿冒聖和武平安一起送蘭健勇離開。
夢獨原來所在的三班的副班長,一位江西籍的老兵,則被武平安安排送夢獨去火車站,他手拎著夢獨的雙肩包。
瞿冒聖為了維護自己身份的尊貴與特殊,為了顯示他的身份比蘭健勇要高出一些,便沒有送蘭健勇到樓下,而是在樓梯口,很矜持地與蘭健勇握了握手。
就是在這個樓梯口,蘭健勇對瞿冒聖說道:“我相信夢獨是個好兵,他回到部隊後依然會發光。瞿隊長聽沒聽說過一句話?”
瞿冒聖問:“什麼話?”
蘭健勇說道:“桔生淮南則為桔,生於淮北則為枳。從這個角度來看夢獨,也是如此。”然後,蘭健勇與武平安一起朝樓下走去。
樓下停放著一輛軍綠色的213吉普車,夢獨和奉命送他的副班長坐在後排座位上,兩人無恩無怨,所以並無離彆之情可敘,隻是乾坐著;副班長本想說幾句安慰話,可是不知說什麼好,還怕言多必失萬一不慎激出夢獨身上的邪火而不好收場,他送夢獨去火車站,隻是走過場地去完成一項任務而已。
蘭健勇上了車,坐到了副駕座位上。
武平安把夢獨叫下車,說有幾句話跟夢獨說。
武平安對夢獨說:“其實我是不讚成開除你的學籍的,但是沒辦法,還有,你在地方上確實違了紀。”
夢獨說:“那得看怎麼看。”
武平安又說:“你在學員十四隊待了一年多了,也該了解瞿冒聖是個什麼性格的人。你想想,在你之前,上上一屆學員隊,有好幾個被開除學籍的學員呢,其中有一個學員是跟本隊的另一個學員打架,說起來那學員離畢業沒多少日子了,還有,這種事兒完全可以內部處理不必上報,可是瞿冒聖一定要上報,後來,就退了學,開除回了原部隊。瞿隊長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所以,你要想開點兒。你被退學,鬨出了這麼大動靜,其他人被退學,都是在他手下無聲無息窩窩囊囊就被退了呢。”——這幾句話,後來夢獨一直記著,心裡對武平安生出一點感激之情,不為彆的,隻為他最後跟他說出了一些實話。
夢獨說:“要說窩囊,我比他們更窩囊,因為我沒有錯。”
“我來學員十四隊時間不久,無能為力幫你,阻止不了瞿隊長。”武平安又說。
夢獨說:“他把自己當成眼裡揉不進一粒砂子的包公,其實,他不過就是一個冒充聖人的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樣。”
這些話,不要說是當著武平安的麵,就是瞿冒聖現在在場,他也會無所顧忌地說出來。他忽然意識到他是那麼傻,在這之前,竟然一直配合很多人,包括配合蘭健勇,終不過是配合著完成對他的順順當當的處理;如果不配合,倒究又會怎樣?
夢獨重又上了吉普車。
吉普車啟動,在學院內林蔭匝地的主乾道上行駛起來。
夢獨沒有朝窗外看一眼——雖然他極不情願讓這塊傷心之地的任何一處場景進入他的腦際,但還是無可阻擋,哪怕是多年以後,那個學院裡的大路小路,樓棟,草坪,樹木,人……卻強行占據著他頭腦裡的一角,並且會在他沒有防備的時候竄騰而出,在他眼前回閃。
吉普車駛出學院,駛上塗州市寬闊的馬路,夢獨的眼光才轉向窗外。
看著窗外熙熙攘攘的人流、車流,夢獨歎息了一聲,他委實沒有想到,他隻在這座城市待了一年零一個多月,哦不,若除去寒暑假,其實不過隻有十個月左右,他懷揣夢想而來,卻手捧夢的殘片而返,還要背負著處分、罵名和惡名及誤解……
他搖了搖頭,想收回崩潰痛苦的思緒,便打開了林峰送他的禮物。
副班長的眼光也好奇地看向禮物。
林峰送給夢獨的贈禮是一套書,三本,《平凡的世界》。夢獨打開其中的一本,書頁裡夾著一封信,與那封信夾在一起的,還有兩張鈔票,二十塊錢,相當於是林峰一個月的津貼費。
副班長看到了二十塊錢,輕輕“啊”了一聲,是沒想到林峰此舉,也為自己沒有什麼贈給夢獨而覺得遺憾。
夢獨展開信,信雖不長,但是字裡行間透著對夢獨的依依不舍,“你我性格相投,誌趣也相投,你離去了,我實難想象以後我還會不會遇到像你這樣的好友;”林峰鼓勵夢獨道,“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你一定不要沉淪,要鼓起勇氣,東山再起,為自己正名!”
夢獨看得出來,林峰是在極為匆忙、時間緊促的情況下寫出這封信的,時間不允許他把信寫得更長。
也許,林峰一直期待著夢獨回到原部隊後會給他回信,夢獨雖然心裡感恩於林峰,但卻並沒有給林峰寄去隻言片語。雖然夢獨自認為自己沒有品質上的劣點,但他卻是以一個失敗者的身份無奈之下灰溜溜地離開學員十四隊的,絕大多數的學員們認為他是不光彩的,是身背恥辱的,是個不折不扣的陳世美。而夢獨離開學員十四隊後,並無捷報可以傳送給林峰,加之學員十四隊的絕大多數學員深信瞿冒聖的謊言把夢獨當成一個十惡不赦的人,夢獨寄信給林峰,隻能引發出更多的閒言碎語、流言蜚語,夢獨雖曾幾度拿起紙筆甚至寫了幾行字,但考慮再三後還是撕成碎片。
於是,他把林峰從他的人生道路上弄丟了,他隻記得林峰是重慶市梁平縣人。多年後,他試著找過林峰,但茫茫人海,想尋找一個舊友,談何容易。
於是,林峰跟許多有情於他、有恩於他的人一樣,成了他生命中的過客,卻長留心間,永誌不忘。
晚上九點,夢獨踏上了北上的列車……
列車哐當哐當,在黑暗中向著黎明進發。
蘭健勇與夢獨相對而坐,幾站過後,下去了一些乘客,他們所坐的位置上,隻有他們兩人。
蘭健勇問夢獨:“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覺得委屈,因為我讓你千萬不要頂撞係政委、瞿冒聖等一些人。你可能不太明白,有些事情可大可小,能大能小,如果小不忍,真可能把自己徹底栽進去,彆看是同樣的錯誤,瞿冒聖等人如果上綱上線,真能把你送進監獄裡去哪。”
“開除我的學籍,我能忍,處分我,我也能忍;可就是那麼多人朝我身上潑臟水,我不能忍。我沒做任何缺德事,可是卻身背罵名,瞿冒聖還當眾取消我的紅肩章,故意羞辱我。”
“我相信你沒做缺德事,但是你肯定是有失誤有錯誤的。你家裡人還有媒人為你訂立婚約,雖然你隻有十八歲,但從法律上來說,你畢竟是個成年人了,所以你不能把責任全推到他人的頭上。”
夢獨點了點頭,也隻能點點頭,哪怕是他尊重的蘭健勇,沒有生在他那樣的家庭裡,沒有處在他所處的位置上,沒有經受他所經受的家庭教育與熏染,也斷難理解他。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他定會堅決拒絕婚約,而後跟上老大、呂鋒和王超,去追尋他的夢,哪怕浪跡天涯,哪怕身陷牢獄,也無怨無悔。
夢獨問蘭健勇:“連長,你還記不記得你到我家家訪那天的情景?”
“當然記得。”
“你還記得那天我家裡有幾個人嗎?”
“有四個人,你父親,你母親,還有一個女人,不知道是誰,是你家的親戚嗎?”
“不,不是親戚。那個女人,就是我的婚約對象。”
“啊?什麼什麼,她是你對象?你們,你們太不相配了吧?”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蘭健勇卻並不想收回,而是繼續說道,“你為什麼要答應跟她處對象呢?”
“其實,我一直都沒答應過;其實,無論我當兵,還是考軍校,主要還是想朝著我的理想飛奔,但是也不排除逃離婚約的成份。”
“可是你卻給她寫了信,還寄過照片。”
“唉——”夢獨歎息了一聲,他能說什麼呢?他如何對他人自證清白和無辜?他對自己也生出了懷疑,自己真的是清白和無辜的嗎?
“你有什麼打算?我指的是回到部隊以後。”蘭健勇問。
“在塗州勤務學院的時候,絕大多數學員都願意相信瞿冒聖,願意相信蓋了公章的東西,都以為我是有罪在身罪有應得,我想,回到部隊以後,戰友們的眼光也是如此吧,他們肯定都會罵我,罵我給昌州場站給警衛連抹了黑。所以,我想申請提前退伍——其實,我已經超期服役快一年了。”
聽了夢獨的話,蘭健勇想,夢獨還是太年輕了,經曆的人間世事太少太少,“提前退伍”豈是你能申請的?他又想,若是換了彆的戰士,用不著申請,甫一回去,就必會遣返回原籍。然而夢獨畢竟是他接的兵,是他帶的兵,是他喜歡和器重的兵,是他曾經寄予厚望的兵,已經升任副營職軍務參謀的他不能也不願意眼看著他被提前退伍,夢獨哪裡知道,由於瞿冒聖“外調”時抓住當地征兵工作者的“失誤”不放,甚至威脅到那些人的飯碗,那些人包括鎮武裝部部長正等著跟他夢獨算帳哪。“你這樣的提前退伍屬於非正常退伍,你退伍的節點不對,你知道意味著什麼嗎?”
“不知道。”
“你會在家鄉身敗名裂。”
“我在家鄉已經身敗名裂了。”
“會比身敗名裂更糟糕。”
夢獨不明白地看著蘭健勇。
蘭健勇說:“你們家鄉的武裝部,會把你當作反麵典型,新一年度的征兵工作開始了,萬一他們做出過激之舉,把你弄到台上作現身說法怎麼辦?”
“哦。”
“所以,還是正常退伍好。正常退伍,你有退伍證,複員後你要辦理很多手續,辦起來要順當一些方便一些。再說,正常退伍,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並沒有給你的家鄉抹黑。”
夢獨想了想,現在離冬季老兵退伍還不到兩個月了。他的想法的確太不成熟,哪怕是忍受彆人的誤解和白眼,也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還是連長考慮周到啊!“謝謝連長。對不起,其實,我回部隊,也是給你的臉上抹黑。”
“關鍵是你自己身上的黑如何抹去。所以,你不能自暴自棄,跌倒了,就再想辦法站起來!”
夢獨點了點頭。
蘭健勇覺得有必要給夢獨在思想上再敲打敲打:“讓你正常退伍,是我的想法,當然,你要自己爭取,就是說,你回到部隊以後不管讓你做什麼,你都要好好乾。能不能正常退伍,說實話,還要看場站的幾位主要領導是什麼態度。所以,你得有個思想準備。”
“陳參謀長好嗎?”
“陳參謀長一直對你抱有厚望,他現在仍然是司令部的參謀長。”
“那太好了。”
“退一萬步講,哪怕你真的非正常退伍,那也不能就被打趴下了。被一樁婚約擊趴下,被一個女人擊趴下,被瞿冒聖擊趴下,你能甘心嗎?”
“我不會趴下,我也不能趴下!”夢獨看著窗外的黑暗說道,既像是回答蘭健勇的提問,又像是自言自語。
聽夢獨如此說,蘭健勇略覺放下心來,他再一次覺得自己無論是接兵的時候,還是在警衛連帶兵的時候,都沒有看走眼,夢獨是個好兵,可是好兵的頭上卻被罩上了一個不光彩的印記,卻要身背恥辱。“就伏在小桌上休息一會兒吧,明天早晨回到部隊的時候,希望你能有個好的精神麵貌。”
“連長,你先休息吧,我現在睡不著。你放心吧,我不會給你惹岔子的。”夢獨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