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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美蝶落上夢獨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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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過去是我把她耽擱了,那現在我決不能繼續耽擱她了,要仍是藕斷絲連似地耽擱她,才是真正的缺德,才是真正良心上會疼痛的。我不能那麼做,也不會那麼做的。”

這是夢獨對王超說過的實心話,也是夢獨在一個很長的時期裡的思想片段。他認定他不會娶苟懷蕉為妻,所以就不能繼續維持這種荒唐的婚約關係,否則就真是耽擱苟懷蕉,是真正對她不起。他沒有意識到,或者根本不願意識到,這種善良的還有些天真可笑的“有德與缺德觀”正在將他推進萬劫不複之境。

更可悲的是,有誰會明白、理解和接受他的“有德與缺德觀”呢?

夢獨手拎行囊回到了夢家灣,他又不得不變成了夢毒。走在村道上,當他遇到成年的熟人時,會主動打招呼,還為會抽煙的人遞上一支煙——以免彆人說他混闊了,看不起鄉下人了——無奈,他也得爭取老家人世俗的好口碑,否則世俗的口水就會將他吞沒,這也算是他作出的一個不得已而為之的妥協。

剛進家門,撲麵而來的就不是客套話了,而是嘈雜的數叨和埋怨。在這個家裡,他本來就難得品嘗到親切的滋味兒,興許是由於他寒假過後才過了四個多月後就又回來了,哪怕是生下他的父親母親也尚未生出對他的思念,更何況,還有哥哥們姐姐們呢。

大姐夢向花在這個家裡總是上竄下跳,向他人顯示著她的優越感和很有必要的存在,她已經從縣城來到了這裡,而且,另有兩個姐姐夢向葉和夢向米也在這裡,還有兩個哥哥夢向財和夢向權。顯然,他們均已得知夢毒早經回到了呂蒙縣卻不回到家裡的事實,並且都準備好了一籮筐的話噴向他們的小弟弟夢毒,當然了,他們仍然高舉著“關愛”的大旗。隻不過,夢毒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識破了他們的“關愛”的複雜內涵,有愛,有情,有嫉,有恨,還有壓在心底裡連他們也不願承認的莫名其妙的惡意。

母親說:“毒啊毒,你是真回來了還是假回來了?俺聽說你早就回來了,俺可是不想相信哩。”她的聲氣聽上去倒還平靜。雖然她與小兒子有著長達多年的近似於天然的生分,但自從夢毒當兵離家以後,隔得遠了,她反是奇怪地生出一點兒想念和親近,所以說起話來訓斥的味兒稍微淡了一些,當然了,一旦生起氣來,殘存著的訓斥便會按壓不住地冒出三丈來。

夢向權陰陽怪氣地說:“他這不是回到家裡來了嗎?看來他還能找到回家的路,還記得這個家的家門是朝哪邊開的呢。”

夢向財說:“回到咱縣裡了,最先見誰,你不知道啊?當然是先回來見爹見娘唦?”

夢向花說:“見爹娘,俺們家裡用不著你趕緊就去,俺會來咱爹咱娘這裡,他們沒死,這裡就是俺的家,俺來這裡就有奔頭。見過了爹娘,你知不知道見誰啊?”

夢向米說:“他肯定不知道。”

夢向花說:“你不知道,俺告訴你。見過爹娘,你得去見你未婚妻,彆看還沒把他三妗子吹吹打打娶進門來,那也是你的未婚妻哩,這可是祖上傳下來的規矩。”

夢毒心中不快,說:“我沒聽說過這樣的爛規矩。”

夢向財說:“你沒聽說過的規矩多得很呢。”

夢向葉說:“不懂就得多學。”

夢向米說:“他倒是也在學,可是像他那麼學,學到的都是外麵那一套,回到家裡,那一套怎麼用得上?”

父親手拿煙杆抽了口煙,咳了一聲,道:“走千裡走萬裡也不能忘了老家的老禮。不管怎麼說,你回來了,不回家裡來,竟跟什麼朋友在一塊兒,就是不對。”

夢向權說:“他就是不想儘一點兒孝心。”

七個人用語言的棍棒,狠狠敲擊著夢獨的腦神經,夢獨頭昏腦脹,他很想爆發,很想回擊他們。但他還是壓抑下了胸中的怒火,他知道他還有更重要的麻煩要解決。他還知道,雖然父親母親反對他當兵,反對他出外闖蕩,但在木已成舟的情形下,特彆是在他似乎有了光明的前途之時,他們還是為他而高興的;但是有的哥哥有的姐姐就不同了,他們並不想他走遠,他們想要他像他們一樣生活在呂蒙縣,與他們一樣為爹娘養老送終——雖然他們並未儘多少義務,不過是嘴上說說而已——甚至可以說有人心懷鬼胎也毫不為過。

他們在對夢獨說了許多怨言之後,夢向花收尾似地說:“咱都彆說廢話了,還得說眼前的事兒。他三舅啊,你今天回了家,明天得去苟宅子村去看看她三妗子,看看你老丈母娘,這個禮數可不能忘了,不能錯了,俺不提醒你誰提醒你?”

想到有“保證書”纏身,夢毒的人品不會讓他現在就食言,所以沒有頂撞貌似好心的夢向花,說:“好,我知道啦,明天就去。”

夢向權說:“你明天去了苟宅子村,商量一下,看就在這個暑假裡哪天把婚事辦了吧。”

夢毒蔑視地看了夢向權一眼,說:“那是我的事兒,跟你無關,用不著你瞎操心。”

夢向權回說:“我瞎操心?上個月咱娘生病了,躺在床上,你連一碗水也沒端給她喝過,你是成心叫我當孝子啊?”

這時,夢向財維持了公正,數說夢向權:“你也沒端半碗水給咱娘喝,是我端的,還有咱姐,還有他三姑。”

夢向權自覺理虧,便不再言聲兒了,恨恨地瞪了瞪夢向財,嫌他嗆他,還嫌他揭穿他。

來苟宅子村苟懷蕉家,夢毒帶的禮物不輕亦不重,太重的禮物會讓苟懷蕉一家人以為他真的虧欠了他們並向他們致歉,當然,每月二十多塊錢的津貼費也令他拿不出重禮;若是禮物太輕,苟懷蕉一家怎麼想,就不得而知了。他帶的禮物是四瓶酒和四包點心——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說得過去了。

夢毒嫌穿軍裝太顯眼,他是穿便裝去的,一件白色t恤衫,一條藍色九分褲,看上去清清爽爽,簡直時光倒流,少年感十足。

苟懷蕉不稀罕煙酒也不稀罕點心,她當然注意到,夢毒並沒有單獨為她準備禮物,哪怕是一根紗巾也沒有。訂立婚約四年多來,夢毒從未給過她這類含有定情意味的禮物,她隻好自己給自己買一條紅紗巾圍著,對在一起時的姐妹們說是夢毒買給她的。

夢毒一身便裝到了苟懷蕉家,苟懷蕉和苟娘及苟懷砣還有苟懷蕉的二嫂嫂都在家裡,他們心裡對夢毒身穿便裝雖略有不悅,但還是沒表現出來,他們認為,夢毒應當一身戎裝正正規規地登他們有的家門,才是不失禮數,才是對他們的看重,否則還是在心裡低看他們特彆是低看了苟懷蕉。

夢毒回到呂蒙縣卻不入家門,既不入夢家灣的家門更不入她這個未婚妻的家門,苟懷蕉當然看出來,夢毒來到這裡是出於無奈被動而不是自願主動,她沒有表現得喜出望外,更沒有湊近夢毒。看著夢毒少年感十足,她就更不願意挨近他了,挨得近了,反更顯出了她的老相。

苟懷砣感覺到了氣氛裡含著的尷尬,便極力化解,並且表現出熱情來,又是遞煙,又是倒酒。夢毒不願意喝酒,於是苟懷砣一個人自斟自飲,把一張臉喝得黑紅黑紅。借著酒意,苟懷砣向夢毒一遍遍誇讚他的妹妹苟懷蕉是多麼的能乾,苟懷砣說:“地裡的莊稼活,她一個人頂倆女人,她頂得上一個男勞力。”

夢毒敷衍地點點頭,說:“是啊,是啊。”

苟懷砣又說:“她的針線活兒也不差,能編能織的,會補會縫的。當然了,你現在還不知道,等結了婚天天在一起,你才真正會知道。”

夢毒連敷衍的興趣也沒有了。

苟懷砣卻還自說自話:“娶老婆是做什麼的,不是當花看的,是過日子的,能吃能乾能生娃比啥都重要。”

夢毒聽得出來苟懷砣為何說出此話,他心裡有認同之處,也有不認同之處,但一時沒好說什麼,還沒到反駁這話的時候。因一言不合,把局麵弄僵弄崩,反顯得他是在食“保證書”之言,雖然他明知所有的保證都是被逼無奈,是麵前的這些人以及瞿冒聖想要的假話,他們也明知那些話並非出自他的真心,可是卻讓他們稍微有些心安了。

苟娘也坐在桌邊,睜著她的瞎眼,在她的眼睛忽然亮起來的一瞬間,她的筷子準確在夾起一筷菜,放入夢毒的碗裡。她對夢毒說:“老話兒說,一個女婿半個兒,俺把你當成一個整兒。俺看得出來,你是個好孩兒哩。俺的小女兒,交給你,俺放心,那是她的福,也是你的福,兩個福合在一起才是真福。好兒,你說是吧?”

“是哩,是哩。”夢毒隻好如此回應。

夢毒感覺得到,如今,苟懷蕉一家人,對他說起話來,是陪著小心與客氣的,但跟他家的人“異曲同工”,他們的共同目的都是要把他和苟懷蕉的婚約之籠編織得更加牢固,把拴在他身上的紅繩擰得緊些,再緊些,不管他這隻風箏有多少野心,有多麼好高騖遠,有多麼想展翅飛翔,但是,風箏線卻被他們這些人抓牢在手,他這隻風箏其實是可悲地被多少人玩弄於股掌之中呢。

與以往一樣,在苟懷蕉家,夢毒毫無胃口,但還是強忍著不適將一頓飯味同嚼蠟地應付過去。

飯畢,夢毒稍坐片刻,就推說有事,要回夢家灣了。

夢毒看了看苟懷蕉,看見她愈加蒼老愈加粗糙的麵孔,他再一次地想到,她不能把她的將來把她的婚姻硬性地一股腦兒地捆綁在他的身上了,她不能再耽擱下去了,他如果繼續維持與她的婚約才是真正的不道德。

“還是得想辦法讓苟懷蕉明白我的真正用心,讓她明白我是真的為我和她兩個人都好。”夢毒悄悄地想道。

苟懷蕉捉住了夢毒看她的眼光,但夢毒低下了頭,看著自己的鞋子。

苟懷蕉像是看穿了夢毒在想什麼,她也在想道:“這個男人,為什麼不見老,歲月為什麼在他的身上不留痕跡,卻狠心把年輪都刻在俺的臉上身上?”

雖然在夢毒不在家的日子裡苟懷蕉曾多次去夢家灣夢毒家裡,雖然為了多分得承包田和宅基地苟懷蕉的戶口早已遷入夢家灣且她的大名也落在以夢守舊為戶主的戶口簿上,但苟懷蕉和她的家人還是希望能聽到夢毒親口說出要苟懷蕉到夢家灣家中小住幾天的話,那樣既是合乎此地的鄉禮,也是對他們一家尤其是對苟懷蕉的重視。夢毒如今也明白了這類禮兒,而他也確實需要與苟懷蕉在一起的時間與空間以期能說動說轉苟懷蕉那顆堅如磐石的心,於是說道:“你去夢家灣吧,家裡,爹和娘都想你呢。”

苟懷蕉說:“你回去跟爹娘說,俺也想他們。俺今天不去,在家裡收拾收拾,帶一些平時穿的衣服還有用的東西,明天俺自己去。”

夢毒聽苟懷蕉的話外之音,是有著長住夢家灣的意思。

“那也行。”夢毒道。

“俺送送你,俺有話跟你說。”苟懷蕉悶聲悶氣地說,口氣裡沒顯出任何的感情色彩。

“好吧。”

兩人出了院門,夢毒手推自行車走著,臉上雖有不悅,但還是掩不住青春的朝氣;苟懷蕉跟在一旁,微低著頭,臉上現出惱羞成怒和老氣橫秋的神情,一半是作出來的,另有一半是天生的。

兩人不得不並肩走過村道,夢毒不想跟苟懷蕉走在一起,苟懷蕉心裡也並不樂意跟夢毒走在一起,夢毒是不得已而為之,苟懷蕉卻必須要作出如此姿態,向苟家宅子人表明夢毒就是她的男人,畢竟,他們訂立婚約四年多了,在村民們的眼裡,訂立婚約四年多卻不結婚是頗有些另類的。

兩人走上了田間路,田間路連著大路,大路連著通往夢家灣的路。

盛夏的田野一片生機,綠意盎然,野花盛開。好在這天是個陰天,沒有當頭的烈日,卻也沒有下暴雨的征象。要說,這樣的天,這樣的地,這樣的環境,很適合青年男女暢談愛情甚至浪漫一番。可是此刻,在這條田間路上,走著的兩個從年齡上來說皆是青年的男女,卻各懷心事,不是談情說愛,而是心生愁怨。他們本該各走各路,卻非要殊途同歸到一條死路上。

兩人都有話想說,卻皆不開口,似乎知道他們的話題處在不可調和的南北兩極。

一陣風吹來,田野上一片刷啦啦響。

幾隻花色漂亮的蝴蝶圍著夢獨在飛,其中一隻還落到了夢毒的後背上。

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幾年的讀信寫信及翻看母親各類占卜書籍的苟懷蕉實際的識文解字能力卻已不低,看著那幾隻不停向夢毒獻媚的蝴蝶,她陡生恨意,她不由想起了連很多鄉下人也會運用的一個成語:招蜂引蝶。她抬起巴掌,迅疾地拍向那隻落在夢毒後背上的花蝴蝶,頓時,那隻花蝴蝶命喪其掌。

遭到猛然一擊的夢毒停下腳步看向苟懷蕉,不解地問:“你乾什麼?”

“一隻蚊子落到你背上咬你。”苟懷蕉說。

夢毒下意識地看看身下,當然不會看到渺小的蚊子,但是卻看到了一隻一動不動的碎裂的蝴蝶,他明白了苟懷蕉為何拍他一掌,不滿地看了她一眼。

由“招蜂引蝶”四個字,苟懷蕉進一步地想道:“這個夢毒,他當了兵倒也好,他若是生活在夢家灣,不定得有多少女人戀上他呢。”

苟懷蕉的胡思亂想,令她忽然更加感到危機四伏了。她喘了幾口粗氣,對夢毒說:“暑假這麼長,咱訂立婚約四年多了,再不結婚,不是讓人看俺的笑話嗎?咱還是把婚結了吧。”

“原先我跟你說院校裡有規定學員在校學習期間一律不準結婚,你以為我是騙你的。你不是去過軍校了嗎?也親耳聽到隊長瞿冒聖跟你說過這項規定,他大約跟你解釋過為什麼吧?”

“在家裡偷偷把婚結了,有誰會知道?”

“萬一有人告狀呢?我的學籍不就保不住了?”夢毒道。

“誰會那麼壞?隻要自己不說,就沒有人會說,學校裡怎麼會有人知道?”

“那可不好說,什麼人沒有?興許你上回去鬨騰了一回,本來沒人知道這個規定的,現在也有很多人知道了。”

“總是你有理。”苟懷蕉睨了夢毒一眼。

夢毒說:“不是我有理,我是說的實在話,想的是為咱兩個人好。你想沒想過,哪怕咱真的結了婚,我也不能跟你一起住,你,根據咱這裡的鄉俗,當然是要住在夢家灣,跟我爹我娘住在一起,養老的事兒全落到你身上了,你可彆嫌累。我的兩個哥哥巴不得這樣呢。”

苟懷蕉說:“俺嫁過去以後,就跟他們分家,各過各的。再說了,咱大哥二哥不是也那樣嗎?等他們老得不能動了,三家人輪流養老,這樣才公平。”

夢毒說:“還有,我不在家,你一個人住,還不是跟現在差不多嗎?我是個把軍營當成家的人,不可能動不動回家來影響事業的。你也看見了,我現在隻是個普通學員,被瞿冒聖呼來喚去的,哪怕我以後真能提了乾當了軍官,也得等到提成正營職務才能帶家屬,我要是沒那個出息呢,你還不老是得在家裡苦熬著?”

苟懷蕉聽出夢毒所言非虛,同時也聽出夢毒說這話的真正用意,說:“俺命苦。”

“所以我說,如果我過去耽擱了你,那我真的不能再繼續耽擱你了,我們現在就分開是最好的。哪怕是分開了,我也不會忘了你,我會把你當成親人一樣看待。”

苟懷蕉像是發現自己入了坑似的,趕緊跳身而出,雙眼定定地瞪著夢獨,一雙豆莢眼向夢獨射去凜冽的寒光,堅定地說道:“俺命苦歸苦,可是俺認命,俺認俺的苦命,俺誰也不跟,俺就跟你,哪怕跟著你要飯當叫花子,也願意。”

夢毒愁容滿麵地說:“可是我不能在耽擱你的路上越走越遠,我從沒做過缺德事,沒有想過主動傷害你,我將來也不想對你做出缺德事。”

“你現在就缺德。俺在家裡等著你盼著你,就等來盼來你說這些缺德話,你用這些缺德話來傷俺的心。”

“我是在跟你說實話。要是說假話,雖然好聽,可那不是騙你嗎?”

“你騙俺還少嗎?”

“我可沒騙你。”

苟懷蕉半晌不響,心裡五味雜陳,她覺得她為眼前的這個男人奉獻了多少寶貴的東西,可沒想到他卻是個負心漢,他想甩了她,去找彆的女人鬼混——她想不出這個男人的頭腦裡在想些什麼樣兒的女人,她估計一定是那些騷眉狐眼的小妖精。她委屈極了,然而她的個性又是剛強的,她恨恨地對夢毒說道:“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這輩子跟定你了!”說完,還不等夢毒說出下一句話,就氣哼哼地轉過身去,邁著男人般的步伐大踏步走上了回苟宅子村的路,雖聽得夢獨在叫她,但她倔強地頭也不回。

夢毒站在原地,呆呆地看著苟懷蕉正在離去的高大的背影,心裡苦辣酸麻鹹五味雜陳,歎息著搖了搖頭。他沒有去追苟懷蕉,更不會向她陪理陪小心,他想看看事態會如何發展,能壞到何種地步。

苟懷蕉怒氣衝衝回到了家,苟娘立即聽出她的聲氣不對,苟懷砣和妻子則立時看出苟懷蕉神色不對,三個人都問:“怎麼了?”

苟懷蕉沒有答話,徑直回了自己的閨房。

坐在床邊,一隻手擱在梳妝用的桌子上,苟懷蕉怒火中燒,胸脯急劇地起伏。如果說以往她對夢毒還心存僥幸,心存奢望,以為隨著時間的推移,夢毒會認了命運之神的安排而與她同床共枕,哪怕是去年鬨到軍校去,她也是克製而隱忍的,是照顧到他的麵子的,是想到將來在一起的日月的,是以為他給她寫了《保證書》就會一心一意或三心二意遵守的,可是她現在終於徹底看出來了,夢毒不僅打心眼兒裡不喜歡她,而且還嫌惡她,她還終於明白了他說的有些話是發自肺腑,他是真的不會娶她為妻;她還終於看出了她與他之間全方位的差距,也明白了原來她不願意承認這些差距是在自欺欺人。

苟懷蕉無意間移坐到桌前的凳子上,梳妝桌上的一麵鏡子照出了她的滿麵怒容,她瞪視著鏡中人,不知是由於這天的光線太好,還是由於她的心情所致,她瞪著瞪著,忽然間清晰地看到鏡中人那雙暴突的豆莢眼角竟然布了幾條明顯而深刻的魚尾紋,她不由心驚地小聲地“啊”了一聲,她不認識似地看向鏡中人,一時有些恍惚:“鏡子裡的人是誰呢?這個人是俺嗎?”她更湊近了鏡麵看,盯,凝視,不止看臉,還看脖子,看頭顱,她又倒抽一口氣地“啊”了一聲,這一回,她竟然看見兩鬢上各有三根白頭發,這是她以前從未看見過從未注意到也從未去想過的,青春的年紀令她誤以為她離“蒼老”還很遙遠很遙遠呢。她很生氣很果斷地拔掉了那六根白發,由於惱恨,動作便有些過大,連帶著拔掉了好幾根黑發,她受著憤怒的情緒的支配,絲毫沒有覺得疼痛。

繼續瞪視著鏡中人,看著自己本就易老的麵容向著蒼老邁去,這一刻,苟懷蕉怒火中燒妒火中燒,她覺得這一切都是夢毒害的,都是夢毒給耽擱出來的,她把自己的年華把自己的心全給了他,她為他禱告她為他祈福,她為他熬白了頭發熬老了容顏,可是這個得了她的旺夫之運的、將要脫去一身土味兒的男人卻要拋棄她要跟她一刀兩斷——她站在自己的角度上,如此自私地想。

瞪視著鏡中的自己,她的眼珠左右移動,瞟見了與鏡子相隔三十多公分的一麵鏡框,鏡框裡是夢獨的一張彩色照片,隻見夢獨微笑著,朝氣蓬勃,春風滿麵,陽光燦爛,似乎有著過不完的、無限長的青春。有多少次啊,她曾手捧這張照片,把數不清的吻給了他,可是真實的他在她的麵前卻像個木頭人,像個冰雪人,沒有一點兒親熱的表示,沒有一點兒溫存的表示,她從沒有得到過他的半個吻,也從未得過他的半個擁抱。

苟懷蕉的眼珠左左右右地動著,看一眼鏡中人,又看一眼相框中的人,再看一眼鏡中人,再看一眼相框中的人……雖然她早經知道她與他的不配,可是卻從未像今天這樣體會得如此深刻。就在這一刻,她發現她是那麼恨夢毒,恨他白裡透紅的皮膚,恨他春意盎然的笑臉,恨他清澈靈動的雙眸,恨他青春飛揚的神采——何況那神采裡還含著她看不到也看不明白的向往自由向往遠方向往飛翔的意味。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一旁的鏡中人,但是她卻無法恨這個鏡中人,轉而對照出鏡中人的鏡子生出恨意,她恨這麵鏡子,恨這麵鏡子的無形和客觀,連帶著也恨起了平靜的水麵及一些人的眼珠,她真想將所有能照出人像的物件統統砸爛。她惱恨地伸出黢黑而又粗壯有力的右臂,將桌麵上的鏡子、相框等一應物件狠狠抹了下去,地上響起一陣尖銳碎裂的聲音,鏡子和玻璃相框全成了碎片,隻有夢毒,依然在一堆碎片裡毫無知覺地燦爛地笑著……

苟懷蕉凶凶地瞪著碎片裡的夢毒,不由地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夢毒說道:“你把俺拖成了這個樣子,想甩脫俺去找小妖精,去睡駙馬東床?沒門兒,休想。俺要拖你,拖住你,像牛皮糖一樣粘住你,你想如願?做夢!”而後,她破釜沉舟地想:如果真的得不到他,那就把他毀掉!

苟娘、苟懷砣及妻子三個人聽得了動靜,輕手輕腳地走到苟懷蕉的門口,苟懷砣和妻子自是看到了狼籍的碎裂。三個人不知如何勸慰苟懷蕉,便沒說什麼,又一同回了正屋。

一會兒過後,苟懷蕉也來到了正屋,對母親及二哥二嫂說:“夢毒,真是毒啊,看來他是鐵了心想毀掉婚約哩。”

苟懷砣說:“拖了這麼幾年,他想得美?!”

苟懷砣的妻子說:“他把你拖成這麼大年紀,在咱鄉下,到哪裡去找跟你差不多大的沒結婚的男人?”

苟娘手拿幾支卦簽,撚了又撚,說:“他是你的劫,你也是他的劫,劫就是結,結連結,結套結,這些結,想連下去,難,可想解開,更難,那就接著結吧。”

“該動用下一招了。”苟懷砣說。

“這都是他逼的。”苟懷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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