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後來的後來,不管是在偏安一隅的偷生之地,還是在浪跡天涯的歧路之上,他仍會想起他在陸航飛行訓練基地當兵的時光;當他聽說地域有磁場,每個人也自帶磁場之時,他不無迷信地想,興許他身上的磁場與他初初當兵之地的磁場十分吻合,融身於那片綠色的軍營裡,他會覺得視野開闊,呼吸順暢,充滿激情,靈感源源不斷,臉上雖偶有憂鬱之色,但大多數時候布滿陽光;興許是在基地場站他過於順風順水,興許是他的心地還未被汙染總是純潔如雪,在那裡,他覺得他總是遇上好人,那些與他無親無故的人樂於把施展才華的舞台提供給他,蘭連長,郝指導員,蘇班長,喬排長,陳參謀長……如果他沒有暫離那裡,如果他沒有暫離那些人,他不知道他的從軍之路會走多遠,會延伸向何方……
不管出於何種原因,夢獨發現他是真的愛基地,愛場站,愛警衛連,愛陰風口哨所,他不敢想象離開這裡再回夢家灣重續舊日生活的情景,那樣,他想他必會窒息而死。
果真,響鼓無須重捶,喬排長不輕不重的點撥足以讓夢獨把心思轉向哨位轉向訓練場。其實,他沒有意識到,他是在學著忘卻,一直在學著忘卻,隻是忘卻的方式在改進罷了。
家人的來信,苟懷蕉的來信,雖然提醒他不能忘卻,但他忘卻的水平也在提高,是忘之不忘,不忘之忘。
苟懷蕉在信裡答應不去部隊給夢獨添麻煩了,但她希望夢獨能多給她寫些信,免得她掛念他;苟懷蕉還說,她現在除了送她媽去集市上擺攤,還到一家製鞋廠做工,那兩年去部隊看過未婚夫的女子回家後也在這家鞋廠打工,互相之間有話嘮,如果她收到他的信太少,她會覺得在那兩個女子麵前失麵子;苟懷蕉還說,她還是盼望夢獨能學開汽車,學會了開車,複員回家後能掙大錢哩;苟懷蕉還說……
夢獨發現,苟懷蕉對他的希望,就是對他的牽絆,可是他暫時無能為力斬斷那些牽絆。為了穩住苟懷蕉,免得她來到部隊,他隻好增加了給苟懷蕉去信的頻率,也把信寫得長了點兒,並且也加了一點點真真假假的感情色彩;常常,他寫信時會一寫多封,然後半個月左右寄出一封信,像是完成例行公事。這實在是個鴕鳥式的好辦法,不僅不影響執勤和訓練,還能讓頭腦裡更加清靜。
他似乎一無羈絆了。
擒拿格鬥常實行二人對練或三人對練甚至四人之間對練,目的是強化實戰效果。在這個科目的訓練方麵,夢獨和許光忠不隻在新兵裡脫穎而出,甚至可以跟老兵跟班長對打。有時候,進行完這個科目的訓練,躺在草地上休息之時,夢獨會想起曾帶他第一次遠走他鄉的老大、老二還有三哥,他們,特彆是老大,把他當成小弟弟對待,倘若那個時候他就有了現在這副硬朗的筋骨,他的心裡自然就有了底氣,老大還會因為他“看上去特純”而不讓他涉入他們的圈子嗎?他會不會毛遂自薦地一顯身手,最後與他們一樣身陷囹圄呢?
他想,自己是不是真的“看上去特純”呢?看上去特乾淨的他為什麼不想念故鄉那些被世人說成是好人的人,卻偶爾會想起被說成是壞人的老大、老二和三哥呢?自己真的特純特乾淨嗎?
看到夢獨和許光忠在最能顯示軍人素質的常規軍事科目訓練中進步幾乎神速,有些新兵心裡既佩服又不甘落後。束維占便邀夢獨一起切磋功夫,束維占問夢獨:“你也不是長得五大三粗的人,看上去跟我差不多,為什麼能把有的老兵打倒在地呢?你該不會當兵前在家裡練過拳腳吧?”
夢獨說:“正因為我們不是五大三粗膂力過人的人,所以我們才得想辦法以巧製勝啊?我們得用巧勁兒。你回憶一下咱們曾經看過的電影《少林寺》,要說力氣,覺遠和尚肯定比很多人差遠了,可他眼尖手快腳快用勁兒巧,我想,這才是他能最後取勝的主要原因吧。其實,我不過是比你早悟出了一點門道罷了。”
“我怎麼能更巧一些呢?”
“除了練,你還得悟。”夢獨認真地看著束維占的臉,說道。
夢獨說過這話後,便跟束維占一起比劃起來,說出自己對某個動作“悟”的感受,想法兒讓束維占去“悟”。
如是幾次,束維占還真是悟出了一點門道,可以嘗試著跟夢獨私下裡對練過招。
但束維占以為他在跟夢獨過招時夢獨一定是在讓著他,於是便在一次訓練中,由於夢獨到一個停機坪放哨去了,他便跟許光忠對練起來。身材敦實的許光忠感覺到了束維占的進步,好勝之心讓他不願意落入下風,在其中一個回合的對打時,許光忠衝出一記重拳,束維占躲閃不及但幸好後撤了一下,使得那記重拳落到他左臉頰的力度得以減輕。但束維占還是受傷了,嘴角流出鮮血,左臉頰也腫了起來。
這一幕,不僅有的戰士看到了,恰好完成了上一班放哨任務前來參加訓練的夢獨也看到了,他急急地跑了過去。
喬排長及兩位班長及幾個老兵趕忙圍了過去。
喬排長以責備的口氣問許光忠:“沒輕沒重,你明明知道束維占不是你的對手,你真打呀?”
許光忠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手”給束維占造成的痛苦,臉略微發紅,道:“我不是有意的。”
類似的情況過去也曾有過,訓練特彆是實戰演練無人能保證不發生受傷情況,喬排長也不好多說什麼。
因為疼痛,束維占的眼淚都控製不住地出來了,可他還是對喬排長說:“沒什麼,沒什麼。”
畢竟隻有一個排的兵力在陰風口哨所駐守,除卻放哨和值班人員,在訓練場上訓練的人員又能有多少呢?所以,像此類受傷情況可說少之又少,喬排長床腳下的小醫藥箱很少動用。由於警衛連隻有一個衛生員,而衛生員一直跟駐紮在連部那邊的兩個排在一起,內場的那個排若受傷或有病可直接到衛生隊就醫,駐紮在陰風口哨所的這個排,“衛生員”一職,基本是由排長兼任的。雖如此,在這裡的排長卻很少扮演這個角色,畢竟,都是血氣方剛的青春男兒,什麼流感,什麼傷寒,什麼掉點兒皮流點兒血的小傷啊,遇到他們這些人隻會繞著走,也難怪老百姓會說他們陽氣盛,火焰高。
眾人看得出束維占的傷勢還是較重的,可是喬排長還要帶領士兵們完成計劃中的科目訓練,這裡隻有他一個乾部,他不能讓訓練質量打了折扣。他為難地看著束維占,問他受得了嗎?
夢獨似乎看出了喬排長心裡的波動,便對喬排長說:“排長,我帶束維占回排裡吧。我來幫他上藥,幫他包紮。”
喬排長定定地看著夢獨。
夢獨說:“排長,相信我。”
喬排長心中有數,他知道束維占和夢獨關係甚篤,束維占在心裡甚至對夢獨有一種依賴,由夢獨來為束維占“治療”,可能比他這個當排長的親力親為效果更好。他對夢獨點了點頭:“好吧。”
於是,夢獨便帶束維占朝陰風口哨所緩步走去,雖然束維占四肢未傷,但為了讓他的心裡感覺到熨帖一些,夢獨還是有些多餘地攙住他的一隻胳膊,從背影看去,真如一對相親相近的好兄弟。
夢獨將束維占帶回陰風口哨所後,打開排長床腳邊的醫藥箱,找出幾樣止血消炎鎮痛之類的藥。好在,束維占的傷是被擊打所致,傷口較為乾淨,上藥並不難。夢獨仔細看了各個藥品的說明書,最後選定了其中的兩種藥為束維占治傷。
夢獨很小心地為束維占嘴上臉上的傷口上藥,輕聲問:“痛嗎?”
“不痛。”束維占應道,很感激地看著夢獨。
夢獨讓束維占張開嘴巴,他看了看束維占的口腔,由於外傷所致,有些紅腫,他大著膽子在藥箱裡選了幾樣口服藥,交給束維占,並倒了半杯溫開水,對束維占說:“吃下去吧,免得發炎。”
束維占很信賴地看了看夢獨,接過藥和水,聽話地把藥服了下去。
夢獨又道:“放心,你隻是嘴唇破了,臉上並沒有傷,不會破了相的。用不著作包紮。”
“謝謝你啊,夢獨。”
“好兄弟,好戰友,不說謝字,啊?”
二人互相看著,笑了。
下午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二人回到了他們的寢室裡。夢獨叫束維占到床上躺下休息,束維占擔心班長會批評他不注意維持內務衛生,仍是坐在小馬紮上。夢獨說:“你受傷了,特殊情況特殊對待嘛,班長會理解你的。”
束維占打開迭成豆腐塊的被子,躺到了床上。
夢獨忽然想跟束維占開個不鹹不淡的玩笑,他問:“束維占,你還想家嗎?最近沒有因為想家流眼淚吧?”
束維占不好意思地笑了,但是一笑,他的麵頰卻有點兒疼痛,隻好忍住笑。
夢獨本想問問束維占老家的風土人情,但想到束維占受傷的嘴不便說話,便止住了好奇。他卻不料到束維占忍著嘴疼,主動跟他說話:“夢獨,以後,有機會,你去我老家玩吧。我爸媽還有我哥和我姐我妹肯定會很歡迎你的。”
“你家裡幾口人?”
“六口。我家住在延慶縣郊區,我當兵回家,縣上會給我安排一份工作的。”
“你剛才說,你們全家會很歡迎我,真的嗎?我倒真想去你們那裡看看哪。”
“當然是真的。我們家的人對我可好了,他們對我的朋友,當然也會很好。”
“去你老家,要是到大山裡,還能聽到信天遊嗎?”好奇與求索是夢獨骨血裡永不改變的因子。
“當然能。”
“以後有機會,我一定要去看看。”
兩人漫無邊際地聊著天兒,不覺中,天色轉暗,他們聽到一股雄壯而嘹亮的歌聲在漸漸由遠而近:
“說打就打,說乾就乾。練練手中槍刺刀手榴彈,瞄得準來打得狠哪,一槍消滅一個侵略者,嗨,消滅侵略者……”
隊伍從訓練場上歸來了,隊列的步伐卻並不整齊有力,迎出去的夢獨和束維占看見了,隊列的尾部,七班一個名叫方強的新兵走得一瘸一拐,他的左右各有一名戰友輕輕攙扶著他。看來,方強也受傷了。夢獨想,真是禍不單行啊,連續兩名士兵在訓練中受傷,這樣的狀況在二排還從未有過,他看見喬排長的臉色裡溢出一層倒黴的晦氣。
隊伍歸營,解散前,喬排長仍是要講幾句話的,這一回,他主動檢討了自己在訓練中考慮不夠仔細,保護措施做得不好,他還說他會把自己的錯誤向連隊作彙報。
夢獨心想,喬排長也太“自虐”了些吧,訓練,特彆是實戰演練中的受傷事故在所難免,是不可控的,萬無一失是不可能的。他真希望喬排長隻是說說而已。
隊伍解散後,依喬排長所言,那兩個兵將方強攙進喬排長房門口的屋簷下坐好。喬排長從屋子裡拿出醫藥箱。
夢獨輕悄悄地走了過去。
雖然天光在漸漸暗淡,但暫時總比屋子裡的昏黃燈光要明亮一些。
時令雖尚未入夏,但血氣旺盛的士兵們早就甩掉了襯衣襯褲,隻是穿一套的確良軍裝罷了。夢獨看見方強受傷部位的布料磨破了,好在並未與傷口沾在一起——大約先是粘在一起後來又裂開的吧?方強解下軍褲,小心地將褲子褪至膝下,露出右腿膝蓋上部約十公分的傷口。傷口已經停止流血,流出的血液有的已經凝固有的還呈液體狀,令人看上去很瘮得慌的是,傷口裡嵌進了許多的泥沙。嵌進泥沙的外傷自是讓人覺得很“慘”,那兩個士兵移開了眼光。雖然喬排長“兼職”衛生員,但警衛連都是滿身一團火的青年人,對於小痛小傷,官兵們從不言一聲兒以免被他人笑話,而對於頭痛腦熱感冒什麼的,哪個士兵會當回事兒呢,喝些熱水,吃幾碗病號飯,在訓練場上跑一跑跳一跳就徹底痊愈了,所以那個醫藥箱就難得打開過,喬排長的“醫術”自然也就是止步不前十分低下了。現在,看見如此血肉模糊泥沙混雜的“慘狀”,連他也有些手足無措心中發瘮了。如果用炊事班的三輪車將方強送往內場衛生隊,摸黑走一個來回約六十多裡的夜路倒在其次,主要是好多個士兵的執勤任務勢必受到影響;如果打電話讓警衛連的衛生員來,衛生員需要步行十多裡路,關鍵是,哪怕衛生員黑燈瞎火趕來了,他能夠手到傷除嗎?
喬排長犯了難,但他作為一排之長,作為陰風口哨所的最高“長官”,他必須作出決斷。
“隻要沒傷到骨頭,就不會有什麼大事兒;外傷隻不過是看起來嚇人罷了。”是夢獨的說話聲。
喬排長看了看夢獨,竟沒說什麼,還似乎期待著夢獨下一步的言行。
“你雖然是一瘸一拐走回來的,但你畢竟能走路啊,我猜你的腿骨不會有多大傷。”夢獨一邊說著一邊用雙手抬起方強的右腿,掌握著力度,朝上抬了抬,又搖了搖,問方強:“很疼嗎?”
“有一點兒。不過,比我回來的路上好多了。”方強回答道。
“我估摸著,你的腿骨沒什麼事兒。隻要你夜裡睡覺時注意點兒,半夜不再疼了,說明沒大問題。你現在痛的是傷口,可是傷口裡有一些泥沙,得清理出來,否則等血液完全結了痂就更麻煩了,弄不好還會傷口感染彆的病菌。”說完這話,夢獨的眼光轉向喬排長,說,“排長,我來試試吧。”
喬排長沉吟片刻,點了點頭,心裡對夢獨生出了新的看法。
夢獨坐在一個小馬紮上,讓方強在一個士兵的幫助下把傷腿放到他的雙腿之上,他對方強說:“你忍一下啊。”他用一隻小鉗子夾起較大一團藥棉,將藥棉在酒精瓶裡濕透,而後輕輕為方強擦拭傷口處,一會兒過後,粉狀的泥土便清除掉了,隻是有些砂粒還頑固地嵌在傷口裡,夢獨便小心翼翼地用手中的消過毒的鉗子一點點一粒粒地夾出來,“有點兒痛,不過用不多久就好了。”
由於酒精的刺激,還由於小鉗子的觸碰,方強確實感覺到疼痛,但並未叫出聲來,隻是齜牙咧嘴的,臉上的表情展示著痛苦。
天色暗下來了,喬排長打開了屋簷上的電燈,夢獨的臉幾乎伏到方強的腿上。
終於,夢獨長出了一口氣,說:“好了。”
彆人也都鬆了一口氣,看上去,方強的腿傷由於不再臟兮兮,還由於原來血液的被清洗,傷口乾淨了,看上去也讓人不再覺得瘮得慌了。
夢獨又在傷口上撒了消炎鎮痛的藥,用紗布和膠布把傷口包紮好。
喬排長看向夢獨,問道:“夢獨,你當兵前學過醫嗎?”
“沒有。”夢獨有一說一。
“那你怎麼……”
“看過電影,還有,憑感覺,還有,加一點兒想象吧。”
“感覺,想象?你還真敢想?”喬排長說完後笑了。
夢獨也笑了。
“行啊,以後,在咱們排裡,我肩上的擔子又輕了一些呢。”喬排長說道。
方強以感謝的目光看著夢獨,不知說什麼好,最後還是隻說出一句簡單卻真誠的話:“謝謝你啊,夢獨。”
連不遠處的值班班長也並未準時吹響開飯集合的哨聲,此時才問喬排長是不是可以開飯了。
喬排長大手一揮,道:“開飯。”
喬排長並未在飯前集合時對夢獨進行表揚,他知道,這就是夢獨,夢獨就是這樣的人,他不知道如何表揚他才更合適,有些表揚之於夢獨確實不過是片浮雲而已。
半個月後的一天,警衛連召開連軍人大會,夢獨所在的二排官兵們,凡未有執勤任務的,排成兩路縱隊步行去連部開會。蘭連長和指導員講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會議最後,蘭連長詳細講了夢獨視戰友如兄弟救病扶傷的事跡,並且宣讀了連隊的一項嘉獎決定,“鑒於夢獨的行為對全連戰士的積極影響,連黨支部經研究決定,給予夢獨連嘉獎一次,希望夢獨再接再厲,為警衛連做出更多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