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幾天後,四姐夫送夢毒回到呂蒙縣,回到了已經謠言四起的夢家灣莊。
夢家灣早經對夢毒的議論嘈嘈切切。說起來也怪,自從夢毒出生以來,他在夢家灣不招誰不惹誰,可他卻常常成為夢家灣人翻舌頭的主要話題,他常常處在輿論的中心。人們偷偷互換看法,結果發現看法驚人的一致,這就是,夢守仁和他的老伴兒是不是前世作孽,生下夢向權六年後才生下夢毒,那夢毒就是專門來報應他們的,他們非死在他的手裡不可。這一番出事兒,夢毒的親事怕是要告吹了,不論哪戶人家的女子,也不可能跟一個動不動犯事兒的準勞改犯搭夥過日子吧?他們還認為,哪怕苟宅子村的那個女人不退還彩禮,夢守仁一家人也無話可說,他們沒有臉去向人家要回彩禮。
倘有順風之耳,夢毒倒巴不得他們的話能夠變成真呢。
那個破媒者,興許就是認為三天兩頭與警察打交道的夢毒配不上那個女人,所以才向那個女人的家人送去了這一消息。
然而,破媒者失望了,夢家灣的人也失望了且有些不解,夢毒有什麼好的,那個女人居然對夢毒不離不棄。
那個女人到了媒婆夢胡香媒漢苟得古家,夢胡香立刻猜出那個女人為何而來,她陪著笑臉,說夢毒是被冤枉的,說夢毒是個好小夥兒。她本來擔心那個女人對親事生出不滿,還擔心那個女人是來怪罪她的,但,她很快發現她的擔心完全多餘。她放下心來,看著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說:“俺想去夢家灣夢毒家看看。”
媒婆夢胡香馬上去了夢家灣,將那個女人的話傳給了夢毒的父親母親,夢毒的父親和母親正為親事擔著心呢,他們真怕那個女人斷絕與夢毒的婚約往來,若真如此,憑夢毒如今糟糕的名聲,沒有哪個女人願意嫁他,他是非打光棍不可了。他們實在是太不了解夢毒的內心世界了,他們實在是太小看了夢毒,他們實在是從門縫裡看夢毒把他們的伴著種種不祥之兆出生的小兒子看扁了。夢毒的母親忙不迭地說道:“行行行,你就說,是俺叫她來的。”一個“叫”字,否定了那個女人主動登門之嫌,也便避開了對那個女人會克死公公婆婆的心理攪擾。
於是,第二天,那個女人便胡香來到了夢毒家。
夢毒的父親母親兩顆心落到實處,臉上還寫著一絲絲愧意,像是他們做下了對不起這個準兒媳婦的事體。
那個女人是想看到夢毒的,數月不見,夢毒的英俊容顏居然變得有些模糊了,她想看到他以便讓他的清晰的麵容能再度進入她的腦海裡。
夢毒並不在家,當他從外麵回來時,明顯地驚了一下。他一時什麼話沒有說,不知道說什麼,也不想說。
夢胡香說:“三嬸子聽到消息就要來,她是擔心你哩。”她嘴裡的“三嬸子”,自然是指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看向夢毒,看了看,又移開目光,還沒過門,她不能表現得太外露,至少目前需要拿捏好分寸。在她與夢毒麵前,一直是有一層看不見的窗戶紙的。
聽夢胡香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夢毒不能不開腔了,他勉為其難地對那個女人說:“你,來了?”
“聽彆人說你遇上事兒了,俺來看看你。”那個女人的聲音粗粗的。
聽得那個女人近似男聲的說話聲,夢毒心裡生出嫌惡,他忽然冒失地說:“我差點兒進監獄,你知道嗎?”
“知道。”那個女人說。
夢毒又說:“總有一天,我會進監獄的。”
“你進監獄,俺給你送牢飯。”
夢毒幾乎馬上就要讓“你知道嗎?我不喜歡你”這句話脫口而出了,可是這時候,媒婆夢胡香適時地打斷了他們的對話,還有夢毒的父親母親也加入進來,他們都說“過去的事兒就讓它過去”,聽上去像是免得揭開夢毒的舊傷疤似的,然後就將話題岔到彆的地方去,很顯然,作為中老年人的他們更能駕馭談話的話題和方向。
夢毒不明就裡就在這場談話中落敗了,他懷著頹喪的心情進了他的小西屋裡。頓然間,他心裡塞滿一股無名之火,卻無法發作,他握緊右拳,狠狠捶向床麵。
近幾天夢向花等幾個姐姐及夢向財、夢向權偶爾會來,名義上來安撫父母,實則對夢毒的所謂“案情”也有些好奇。他們一直嘴上說著、心裡認為著“俺都是為你好”,所以對夢毒的生活乾涉得理所當然和居高臨下。
這不,夢向花和夢向葉來了,她們見到那個女人,親熱地叫著“三妹妹”,像是多年未見望眼欲穿似的。
午飯,夢毒推說不餓,沒進到堂屋裡與大家同桌共餐。沒想到的是,那個女人竟然端了一碗熱騰騰的餃子進來,粗聲粗氣地叫他趁熱吃下,彆冷了。他“嗯”了一聲,低下頭去繼續裝作看書。那個女人在門口立了片時,就回轉身去堂屋裡了。
夢毒沒有動箸,他毫無心情。
其實,那個女人是想給夢毒更多安撫的,但是夢毒沒有理她,儘管她對他的鐘情並不因他的冷淡而減弱,但當著那麼多人的麵,她還是要保持著未過門的媳婦的穩當,不可表現出輕浮而自行與夢毒單獨待在一起。所以飯畢,她與夢向花等人一起刷洗了鍋碗後,便坐在堂屋裡聽彆人一起聊天,很少插言。還有,她以為夢毒的冷淡是被關入派出所引得心情不佳所致,斷不會想到是因她而起。
天色向晚時,那個女人跟夢胡香說得回苟宅子了。夢毒的母親及夢向花、夢向葉送出虛言,說天晚了就在這裡住下吧。那個女人謝絕了,在世俗裡浸潤長大的她十分明白,她與夢毒的婚約訂立不久,如果她在這裡過夜,不僅自掉身價,還會被婆家人及街坊四鄰看輕看賤。
那個女人和為這樁婚約立下大功的媒婆夢胡香走了,家裡人便湧至西屋門口,一個勁兒地數落夢毒,說他不開竅,說以後那個女人嫁給他這樣的人真的是虧大了。
持有這種觀點的人可不止夢毒的這些親人們,還有夢家灣的爺兒們娘們兒們。特彆是夢胡香在將夢毒家的人誇讚那個女人的話傳給她的哥哥夢胡瓜一家後,夢胡瓜及他的老婆便將這些話兒有意無意傳給夢家灣的村人們,於是更坐實了他們想象中的事實:夢毒不過是空有一副好皮囊,不是那個女人配不上他,而是他配不上那個女人;瞧,那個女人是多麼的深明道理啊,不僅沒有嫌棄屢屢犯事兒的夢毒,還來安撫夢毒,興許,她真是有著旺夫運呢;這個夢毒,是哪輩子修來的福份?
儘管周圍的一切合成一股奇怪的氤氳熏染他,所幸夢毒的心仍然沒有被同化。近段時間,他沒有外出,而是在家裡多做些農活,以使得父親母親少嘮叨幾句。
全家人隻當他向現實和命運妥協認輸了,心裡皆覺得安慰。在他們看來,這就對了,可不嗎?既然你夢毒沒有公主的命,何必要生出一身公主的病來?
父親母親對夢毒的嘮叨少了一點,但他們之間的吵鬨卻有增無減。特彆是父親腿上生了個挺大的癤子,下不得地,隻好窩在家裡,老兩口互相看不順眼,從未有過愛情的他們,便隻能吵架。
夢毒便一個人下田做農活。這倒也好,沒了父親在耳邊磨牙,他的耳根子清靜了不少。隻有極少數的夢家灣人看到了夢毒乾農活,他們很驚異夢毒那樣白皙細嫩的手,居然也能耪地,也能推動膠皮獨輪車送糞施肥。這極少數人發現了他們以貌取人的錯誤,並不是夢毒做不了一些體力活,而是他們以為他做不了那些體力活;但他們並不願推翻他們的錯誤,而是說夢毒活兒乾得不好,說他天生不是個打莊戶的料。
但不論如何,幾乎所有見過和沒有見過夢毒的人都說,夢毒變得安分守己了,一顆心不再浪了,看起來是要改邪歸正走上正途,走上與他們相差無幾的過日子的路子上來了。
下午的日頭下,有農人在各自的承包地裡勞作著,但都相隔著較遠的距離。在一塊長勢良好的紅薯地中,夢毒弓著腰身翻理紅薯秧藤,以免薯秧在壟上紮出更多的根係。好一陣子後,他直起腰來,臉上身上汗水淋漓,看著沒有邊際的紅薯溝壟,朗朗天日下,夢毒看見的卻像是無邊的茫茫黑夜,他不知道他的人生將走向何方,他不甘心他的人生剛剛開始卻早已一眼看到了頭,他不甘心他的抗爭就此落敗,就此被囚禁在這塊土地上,被囚禁在與那個女人一起築成的巢裡,被囚禁在家人、鄰人、莊人的目光裡,博得他們的認同,以便百年之後能夠安臥於夢氏陵園的某個小土坡中……
一股巨大的悲酸驀然間籠罩住夢毒,他覺得他眼前的整個塵世都在跟他作對,而他也在跟他眼前的整個塵世作對。儘管他不肯後退半步,可是在眼前的世界麵前他是多麼弱小啊!難道,我就隻能向眼前的世界投降,然後爛在這個塵世裡嗎?
“不——,不——,我決不——”夢毒絕望地喊出聲來,他猛地撲倒在紅薯壟溝裡,雙手掩麵,痛哭嚎啕,像是無際的曠野上一匹受傷的狼。
哭著哭著,夢毒覺得他的理智、他的理想在一點點覺醒著,覺醒著,他緩緩抬起頭來,用手背擦乾淚水,決絕地自言自語:“我要逃出去,逃離這個囚禁我的家,逃離這片囚禁我的土地;我要跟那個女人說,我不喜歡她,我要毀掉家人囚禁我的武器——我與那個女人的婚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