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近了,由於一連多日細雨綿綿,工程便暫停下來,有的打工者回家與老婆團聚去了,還放話說要把黃段子裡的方法好好體驗體驗。餘下的幾個人,有的年過三十還光棍一條,有的正與妻子鬨離婚,還有的是被工頭指派看守工地……當然了,還有夢毒。
四姐夫催夢毒回家一趟,還明確提醒他,按照習俗,他應當去苟宅子村一趟,去未婚妻家送節禮,還說中秋節是個大節,得認真對待,不能被未婚妻家及鄰人挑出短處。
夢毒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他沒有更多的話回答四姐夫,隻有兩個字:“不回!”
四姐夫沒了法,隻好托人捎話,說夢毒不願回去給未婚妻家送中秋節的節禮。
漏風潲雨的工棚裡,餘下的幾個人閒極無聊,不知如何揮霍那些陰雨霏霏的時光,夜晚,談女人,白天呢,隻好喝劣質酒,打撲克,似乎他們生來就是出苦力的。
在這裡,夢毒卻越來越成了異類,他從不、也無意去融入那些人的窮樂之中,書籍成了他最好的朋友,他與她們對話,他與她們交流情感,有時候,他還會拿出小筆記本,記下身邊新近發生的有趣的事兒。那些人偶爾免不了是會打趣他的,甚至還邀他同玩一把,他雖然能夠看穿和領悟那些人的熱鬨,但卻拒絕了,他不去湊他們的熱鬨。
那些人中也是有敏感之人的,悄聲對彆人說:“他是看不起咱們哩。”便有彆人接言:“豬鼻子插上蔥裝大象,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麼人,進過局子進過看守所,有什麼資格看不起咱們呢?”可見,在這些人的眼裡和心裡,進過局子進過看守所的人一定是作過惡的壞人。
四年多後,當夢獨發現他其實是可以與這類人打成一片並仍然可以不失自我時,他想,當初,自己表現得委實是孤傲了一些。可是他又有些慶幸地想,那個時候,如果他一朝融入其間,可能很快就從內到外成了他們中的一員,再無蛻變的可能。
嘈雜,潮濕,臭氣,蚊蠅,穢語,濃痰,煙霧……充斥著不大的工棚,在工棚的空間裡撐和著,漫漶著,越來越濃烈,濃烈得溢出工棚之外。就在這間工棚裡,夢毒如一朵荷花一般,含苞待放,輕吐著他自己獨有的芳馨。
那些打撲克的人每個人又點燃了嘴裡的煙卷,劣質煙的煙氣更濃地在工棚裡回旋,嗆得夢毒咳了幾聲,他將手中的《中國青年》雜誌放到鋪上,起身端起茶杯,去不遠處的灶棚續添茶水。
可是,當他回來重又坐在鋪上拿起《中國青年》雜誌時,卻發現雜誌不僅被他人動過,更可氣的是,他剛才看的那一頁及未看的下兩頁已經不見了蹤影,分明是被人扯掉了。他隻覺得一股熱血騰地一下竄到了他的臉上、頭上。他手拿雜誌如疾風一般幾大步到了牌圈邊。
“誰動過我的雜誌?”夢毒怒聲問道。
一時無人作聲。
“我再問一遍,誰動過我的雜誌?”
打撲克的人不想當出賣他人的人,還是沒有作聲。
夢毒一把抓過桌上那些撲克牌,狠狠朝工棚外擲去,並將手裡剩下的幾張牌撕碎。一連幾天,他心裡就窩著無名之火,這些無名火既是被工棚裡的氣氛所致,還是被四姐夫催他去苟宅子村那個女人家送節禮所致,他早就想發出來了。
大夥兒料不到夢毒的火氣如此之烈,想到這小子曾進過局子關過看守所,心裡便都有些忌憚,沒有人願意出頭去回懟他。好在,有兩三個人作出幫夢毒的樣子,他們互相看著,互相問著,說剛才誰去過夢毒的鋪位那邊來著,說好像是老朱去過。
夢毒當然沒忘,老朱正是那天夜裡偷摸他臉蛋兒的猥瑣之人。
夢毒問:“老朱呢?”
有人恍悟地對夢毒說:“哦,好像老朱上廁所去了。”
答案一下子便明晰了。人們知道,老朱愛占小便宜,他從不買手紙,上廁所前常常偷用彆人的手紙,或者用他從哪裡撿到的廢紙,有時彆人盯得緊,而他又實在憋不住時,他是抄著什麼是什麼的。
正說著,老朱從漸漸瀝瀝的雨幕裡弓腰縮脖一溜小跑地來了。剛進工棚,不明白眾人為何皆看他,特彆是夢毒,滿臉怒氣。
老朱隻聽得夢毒對他厲聲喝問道:“老朱,你為什麼撕毀我的雜誌?”
老朱搓搓手,咧開滿是黑牙的半歪的嘴,不好意思地說:“哎喲,實在是憋不住了,沒辦法,我,我上茅房擦…擦……”他話還沒說完,那張像是永遠洗不乾淨的臉上卻已挨了重重的一拳。
立即惱羞成怒的老朱破口大罵,咒夢毒以後接著吃牢飯。
本來夢毒不想再打老朱第二下了,但卻見完全失了態的老朱竟轉了身抄起工棚門口的一根木棍,意欲對夢毒還手。夢毒飛起一腳踹向老朱的後腰,手拿木棍的老朱被踹出工棚,趴倒在泥地上;因本能地擔心老朱會手持木棍爬起來下狠手的夢毒一個箭步竄出去,騎坐在老朱的身上,用手扳住老朱的腦袋提起按下提起按下如是幾番讓老朱幾度嘴啃泥巴之後,才奪下了老朱壓在胸下雙手緊握著的木棍,並將木棍扔得遠遠的。
眾人看呆了,他們萬沒想到長得細皮嫩肉、眉清目秀的夢毒如此暴如烈火,雖然乾不了重活累活,卻很會打架。當他們反應過來後,才急忙圍攏過去,七手八腳地拉開夢毒,也將爬起來的老朱拉到稍遠處,以免他們再度撕打在一起。
有人勸說夢毒消消火氣,口氣裡陪著小心;也有人數說老朱的不是,說他不該拿夢毒的書來揩臟物,誰不知道書就像是夢毒的命哩?
老朱完全失態了,他仍不依不饒汙七八糟地罵著。在他的眼裡,夢毒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夥子哩,可是如今卻在眾目睽睽之下打了他,讓他一張中年老臉往哪裡擱?
老朱哭喪著一張臉,置旁人對他的勸慰充耳不聞。他一身泥水,臉上沾滿汙泥,或許還有眼淚。他罵罵咧咧著離開了勸慰他的人,朝工地外走去,任小雨淋在他的頭上身上。當他覺得走到了安全的位置時,高聲叫道:“夢毒,今天俺非把你送到監獄裡去不可——”
眾人一時不知老朱要去往哪裡,但想了一下,就明白了,但卻已不見了老朱的身影;當然了,也有人在心裡幸災樂禍,巴不得老朱能真的叫夢毒吃上牢飯。
更令眾人驚訝的是,發泄過後的夢毒居然神情平靜下來了,臉上雖布著一層茫然,卻對未卜的前景毫不著急。
果不其然,約摸一個多小時過後,一輛綠色的警用吉普車駛到工地邊上,停了下來。從車上下來了兩個身材高大的片警,朝工棚走來。工人們皆走出工棚,獨有夢毒不為所動地雙手插入褲兜裡,站在鋪位邊,若有所思地看著工棚入口處。直到有工人叫他,他才緩步出了工棚。
看見麵前的兩位警察,夢毒沒有驚慌,像是早有預料。其中一位警察叫他跟他們走一趟,說是有些事情要搞清楚。
夢毒點點頭,便朝停在工地邊上的綠色吉普車走去,緊隨他身後的是兩位警察。
觀者著實有些詫異,不明白事情怎麼會急轉直下到這個地步;也有人有些失望,在他們的想象裡,夢毒應當像電影上那樣被公安人員卡嚓一聲戴上手銬才更符合他們心裡的邏輯。
如同舊夢重溫,夢毒早經沒有了最初被關入公安局刑警隊黑屋時的惶恐,他好漢做事好漢當般地坦承,他打了老朱,但老朱該打,老朱欠打。派出所的片警們大多偏聽偏信告狀者,還往往對犯了事或未犯事的即將成年和剛剛成年不久的被告狀者特彆嚴苛,加之老朱說夢毒曾作過案,所以他們便對夢毒不問青紅皂白地怒吼與喝罵,根本不聽夢毒的自我申辯,他們對夢毒說 :“你打傷了人就是犯罪,馬上就可以把你送看守所去!”
但,他們並沒有像他們說的那樣馬上將夢毒送到看守所,而是關入了一間沒有窗戶的小屋裡,讓他好好想想到底犯了什麼罪。卻不料當他們問夢毒反省出什麼來時,夢毒仍是那句話:“我早想好了,我沒做錯什麼,有錯的是他,錯的全是他。”
後來,當警察再問夢毒時,夢毒除了說出那句話,還加了一句:“你們去問問工地上的那些人,他該不該挨打?”
夢毒的四姐夫在城裡買施工工具及施工材料回到了工地上,因了連日陰雨,他正愁著如何按期完工呢。到了工地上,自是聽到夢毒被派出所的警察帶走之事。他吃了一驚,心想這事兒如何向嶽父嶽母等人交待呢?但幾乎所有的工人都跟他說,禍事不怨夢毒,都是老朱做事不動腦子,把夢毒惹火了,夢毒才揍他的。
老朱回來了,很多人埋怨他不該把事態弄得複雜化,一點兒小事竟然跑到派出所去告狀。夢毒的四姐夫問老朱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他低下頭,不知如何說是好。
其實,老朱已經後悔了。他意識到自己被穢物憋得太難受時竟撕下夢毒的書的紙頁來擦拭臟物,實在是太過分了;他還進一步意識到一怒之下去派出所報案更是過分中的過分,弄不好,真的有可能把夢毒那小子送入監獄。可是,話已經說出去了,能不能挽回對夢毒的不利影響,就不是他能說了算的。
夢毒的四姐夫請老朱跟他再去一趟派出所,將他報案時對警察們說過的話收回。
老朱卻麵有難色,說:“那,公安會不會追究俺哩?”
正在大家莫可奈何之時,綠色的警用吉普車又來了。還是那兩個警察,他們是來向事件的目擊者們了解情況的。
於是,眾人將事件起因說給警察聽了,還說,夢毒才剛剛十八歲哩。
老朱也悔不當初,承認都是自己惹下的禍事。他心裡還想過,倘若把夢毒推入大牢裡,保不住他出獄後會受到他的狠狠報複。
兩位警察將無關人員逐出工棚,為老朱重新錄了口供。老朱說之前的口供是在氣頭上說的謊話,還說臉上的傷身上的傷是在與夢毒糾紛過程中碰傷所致。兩位警察聽後忍不住差點笑出聲來。他們嚴肅地批評了老朱,還告誡他以後決不能犯類似的錯誤。老朱頭點得像雞啄米。
人們皆以為萬事大吉了。
可是當天,夢毒卻並沒有被放回來。眾人在擔心之餘,並不知道,派出所裡的警察對待那些血氣方剛的青少年,常常會故意磨一磨他們的野性。誰也沒有料到,夢毒的這個中秋節竟然會在派出所裡度過。
翌日清早,雨早已停了,但天還是陰沉沉的。夢毒的四姐夫急火火去往工程所在地的轄區派出所,當他來至派出所門前時,卻見夢毒剛剛邁出派出所的大門。
四姐夫迎上去,很是激動,他是真的怕把夢毒帶出來打工卻帶到了監獄裡。他問:“三兄弟,你沒事兒吧?”
夢毒搖搖頭,神情淡定,說:“沒什麼。關了一夜。”
四姐夫卻還是不放心,他擔心這事兒影響夢毒的前途,還擔心夢毒的未婚妻因此事而對夢毒生出不滿甚至提出退親,於是,他兀自走進派出所,給昨天見到的一位警察恭敬上一支好煙,問:“夢毒的事兒,沒留下案底吧?”警察說:“他沒犯案,留什麼案底?”
夢毒與四姐夫回到工地,四姐夫答應給老朱付醫藥費,夢毒說從自己的工資裡扣除。他雖平安無恙,但連他自己也清楚,他跟那些人格格不入,他跟這個環境格格不入,他是不適合繼續待在工地上勞作了,他不願再給四姐夫帶來麻煩,而四姐夫又何嘗不是心懷更多擔憂,若是夢毒出了什麼岔子,他這個做姐夫的在彆人看來定是難辭其咎啊。
於是,幾天後,四姐夫送夢毒回到呂蒙縣,回到了已經謠言四起的夢家灣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