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毒真想再被毒蛇咬一回,不,咬兩回、三回、更多回,當然,他也要反咬毒蛇並將毒蛇反咬致死,那樣的話,母親大約還會一遍遍地用肥皂水為他衝洗傷口,他大約還會引起家人對他驚恐的注視。
雖如此,他還是想在家人麵前掙一份好的表現的,當家裡人拉著家常呱兒時,他便會插嘴,想顯出自己的會說和見地,可是,他每每受到家裡所有人的責罵。
責罵的同時,總會加上一句:“你怎麼不是個啞巴?”或者這樣的一句:“你不說話沒有人把你當成啞巴!”
責罵完畢時,他們一定會加上這樣一句表示他們好心的話,並且一定是用強調的口氣:“俺都是為你好——”他們把對夢毒的所有說教和訓斥都打著“愛”的幌子和旗號,給他們的語言暴力罩上理所應當的華麗外衣。
母親和父親最愛使用這句話,像是要在他的腦子裡鑿上最為深刻的記憶,提醒他將來對他們感恩。
於是,在家裡,他的話也便越來越少了,因為他一說話就犯錯,一說話就是錯。他不隻走入了孤獨,還走入了沉默。隻有到了家外,他一個人的時候,他才說話,自己跟自己說,嘰嘰噥噥的,什麼都說;哪怕跟小夥伴一起玩耍時,他也儘量少說話少鬨騰,他怕自己說錯話做錯事,更怕說錯話做錯事之後小夥伴跑到他家裡告狀,那等著他的當然就是家裡人對他的怒罵甚至怒打了。
他越來越成了一個怪異的孩子。
伴著怪異,他的思想在蔓生蔓長,他的腦子在一刻不停地旋轉,多少念頭從中生出;他還沒有意識到,其中有許多思想,異於常人,也注定了他的人生將異於常人,無比艱難無比坎坷,就像伴著他出生的那顆執意脫離常軌的隕石。
就是在這樣的變種變形的生存狀態之下,夢毒一天天十分矛盾、不夠茁壯卻也並不病弱地長大了,長成了一個翩翩少年。所幸的是,他雖然不壯碩,不威猛,但是卻很英俊,挺拔,帥氣裡還透出一重淡淡的憂鬱。
說起來,他是應當感念父親母親的,雖然他不是父親母親帶著希望生下的孩子,他們雖然記恨於他差點兒將母親“毒”死,他們雖然由於帶著矛盾的心理所以給予他的疼愛不及彆的兒女特彆是他們寄予厚望的夢向權,但他們還是讓他念了小學,念了初中,甚至念過一段高中,使得他不僅沒有成為睜眼瞎子,還使得他利用習得的很多知識在異於常人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就在夢毒成長為一個少年的日子裡,家庭卻在由大變小,倒並不是出了什麼意外,而是,他的大哥婚娶成家,隨後是他的二姐、三姐、四姐、五姐一個接著一個地出嫁成為他人之婦,就連最被父親母親寄予重托和期望的二哥夢向權也步大哥和姐姐們的後塵成門立戶有了自己的日月。夢向權是很令父親母親失望的,父親母親供他上了小學初中高中甚至還複讀高中,想的是他能考上大學端上國家的鐵飯碗為他們光耀門楣,但是夢向權已經在父親母親的偏愛裡麻木了,從沒有意識到父親母親對他的熱望,所以很不當回事兒地把父親母親的希望落空;但父親母親並不氣餒,他們給小學校裡的校長送去禮物,使得夢向權在村小當了一名代課老師,但他實在有辱老師的斯文和神聖光環,有一天,居然扔下全班的學生娃崽們,帶著夢家灣新任副支書的閨女私奔了,把副支書的閨女生米煮成熟飯搞大了肚子,浪了一圈後回到夢家灣,原本對他看不上眼、掌握著夢家灣部分政治權力的村副支書看見閨女膨脹的肚皮,隻好把這門親事當成一顆落下的牙齒忍辱咽下,認下了這個女婿。在這地界的鄉下,男女私奔總是不光彩的,更何況還搞大肚皮差點生下私生子呢?父親母親雖然臉上無光,但還是給夢向權建了新房,並為夢向權舉辦了一場風風光光的婚禮,免得夢向權埋怨他們。雖然夢向權讓父親母親的許多個希望化成泡影,但並不影響他在他們心目裡的位置,他們照舊對他疼愛有加,他們對他的疼愛已經形成了慣性。
如今,這個曾人口眾多的大家庭,已經縮減成了三口之家。
父親母親為了七個子女的成家立業,血氣精神委實消耗了不少,雖然身體還挺是硬朗,但畢竟都已年過六旬,見到過很多的生老病死還有許多凶惡的意外,他們的心裡時不時地會生出一種危機感,是一種大病或瀕死的危機感。當這種危機感纏住他們的時候,他們會立時覺得衰弱無比。這時,他們會想,倘若沒有夢毒,他們就不必繼續這麼辛苦勞作,不必為最後的一樁“義務”而傷神費力。畢竟,按著當地的習俗,他們必得為小兒子夢毒蓋上一處新屋然後尋上個閨女家過上自己的生活。然而,若是按法律規定的年齡,夢毒還是未成年人哩,他們簡直有些盼望夢毒也能像夢向權那樣帶上誰家的閨女私奔到外地而後結婚了事,那樣,他們該省下多少心多少事哩?
可是,夢毒還是個在高中學校裡待了沒有幾天的中學生。
於是,有一天,父親對夢毒說:“彆再去學校念書了,爹娘供不動你了。”
夢毒早有預料,沒有吱聲,很平靜地點點頭,很平靜地放下了肩上的書包,而後,與父親一起走入了農田。
是的,他的表現是那麼平靜,平靜得讓父親和母親感覺到了一點點愧意,但那愧意隻是一瞬間,一閃念。
沒有人知道,沒有人看出來,平靜隻是他的偽裝,一如他乾乾淨淨、白皙帥氣的外貌;其實,平靜底下的內心,是狂放的暴風和野火。他的外表和內心分處南北兩極。
以往,家裡人多嘴雜,雞飛狗跳,蠅營狗苟,從未有過安寧的片時,如今,隻剩下了三個人,卻依然充滿聒噪。父親母親從起床便發出聲聲抱怨,二人的脾氣與年歲一樣在增加,動不動就發生衝突;而當夢毒與父親一起在農田裡乾農活時,父親的嘴巴就數叨起來,把煩人的噪聲灌進夢毒的耳朵。
晚上,夢毒在昏暗的燈光下看書,那段時間,他在讀《少年維特的煩惱》。父親母親看到了,就一起說他:“你現在不是個學生娃子了,又不考大學,當然了,你也考不上大學,你還看個什麼書喲——”
夢毒感覺到一股窒息般的憋悶,可他並不開腔,他隻要一說話,就會受到父親母親同心一致的數落。
莊上有個與夢毒很要好、曾經的初中同學被他當官的舅舅安排到縣商業局工作去了,這同學曾賣過冰棍,夢毒去了他家找同學的娘把冰棍箱子借回家,綁到了自家的自行車後座上,他對父親母親說,與其三個人都在土裡刨食,不如出去掙點兒活錢,能掙幾個是幾個。
不論夢毒的意見和做法是對是錯,父親母親都是要反對的,但夢毒並不反駁,隻是到了第二天,他騎上自行車,去縣城賣冰棍了。每日裡,早去,晚歸。
騎上自行車在縣城裡走街串巷叫賣冰棍,雖是一項看上去較為簡單的商業活動,卻令夢毒受益匪淺。這項商業活動儘管不能讓他掙大錢,卻竟比做莊稼活兒收獲更可觀,特彆是讓夢毒更開眼界,他發現在這樣人生地疏的天地裡,他竟是自由的,快樂的,他還有了自己的人際交往;他還發現,在外麵,他有說話的靈感,可是在家裡,在家人麵前,他無話可說。
可是,縣城離夢家灣不過二十多裡路呢。
夢毒晚歸進家後,總是將賣冰棍掙得的錢大部分交給一直是內當家的母親,他隻留下賣冰棍需要的本錢及少許零錢。父親母親有些詫異,多年來安於土地的他們,想不到夢毒賣冰棍竟能交給他們在他們眼裡為數不少的錢。手裡有了自己掙得的錢,多年來穿著二哥夢向權舊衣長大的夢毒會給自己添置幾件衣物,這些日子裡,從不注重外貌著裝的他,已經從陌生顧客及新結交的同伴對他的誇讚裡,進一步意識到了自己麵相的帥氣,他穿著合體的新衣,經過商場裡的長方形大立鏡前時,孤芳自賞一下,他看見臉上洋溢出來的陽光與青春。
夏天過去了,秋天也過去了一半,冰棍無人問津了。
正當父親母親等著夢毒與他們一起秋收時,夢毒卻留下一張字條,不見了。父親母親不識字,夢向權看過字條後說,夢毒說他跟朋友出外打工去了。
八個月後,也就是在夢毒出生的毒五月裡,夢毒回來了,但卻不是一個人回來的。準確地說,他還隻是回到了夢家灣所屬的縣,呂蒙縣,他是被一些公安人員帶回來的,正被關進公安局裡,與他一同被帶回來的是三個曾跟他一起賣過冰棍的少年夥伴。夢家灣的人都聽說了,夢毒被牽涉進一樁刑事案件中;夢家灣的人還聽說,那案子是一起,不,是好幾起關於偷盜和搶劫的。
夢家灣的人議論紛紛,最後總會加上一句:“這個夢毒,果真跟他的名字一樣,毒啊,真毒!”
“他要是不毒,怎麼他出生的那天夜裡會有掃帚星落下來呢?”
“可不,是挺邪門,那個夜裡,連唱戲的男人也沒由頭地說死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