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夢獨陷於兩難之際,一個老年女人走進了葉維川家,嘴裡神神叨叨地念著什麼,她的腳下跟著一條忠誠的大黃狗。
葉曉晨趕緊迎了上去,問道:“大媽,你吃沒吃過午飯啊?”
葉維川拍了一下大腿,道:“唉,忘了,忘了,今兒個一高興,把你大媽給忘了。曉露,曉露——”
正在閨房裡跟司靈蕊喁喁私語的葉曉露已經從窗口看到了大媽,也就是在夢獨眼裡不知何人的那個老年女人,她趕緊走出了房間,司靈蕊緊跟著她,二人一起到了廚房裡,熱飯熱菜,為的是給那個老女人食用。
葉曉晨搬了個高凳子讓那個老年女人坐,但那女人並不坐下,而是直直地站立著,腦袋不搖,身子不晃。
夢獨看清楚了,這個女人的眼光是直的。這老年女人雖然穿著上不甚講究,但總體上是乾淨的,長長的頭發雖然紮成馬尾,卻是淩亂的。夢獨再度看了看這個女人的臉,這才發現其實這個女人並不像他一開始時所看上去的那麼蒼老,但麵龐上細密的皺紋裡卻嵌著難以數說的淒涼和滄桑。
葉曉晨對夢獨說道:“這是我大媽。”
夢獨聽明白了葉曉晨的話中之意,這個女人是葉維川的嫂嫂,親嫂嫂。
女人的眼光依然也或者是永遠保持著拉直的狀態,不會斜視,更不會偷窺,所以從一個人看向另一個人時,便緩緩地轉動她的頭發淩亂而毫無光澤的腦袋。
夢獨看得出來,這是個人們眼裡的瘋女人;夢獨還看得出來,瘋女人的身體十分虛弱。
當這個瘋女人的目光移到夢獨的臉上時,目光忽然跳動了一下,臉上的肌肉居然也抽搐了幾下;更讓人料想不到的是,她居然站起身來,顫顫巍巍地走到夢獨的麵前,伸出右手,輕柔地朝夢獨的臉撫摸了上去。
大黃狗依然跟在瘋女人的腳下,卻似乎憑著天生的靈性知道夢獨是個好人,是個可以信賴的好人,所以沒有發出任何恐嚇的聲音。
夢獨躲開不是,不躲開也不是,畢竟,這個瘋女人是葉曉晨的大媽,雖無血緣關係,卻有著極親的親緣關係。好在,這個瘋女人沒有傷害夢獨,於是,夢獨便不動,一張臉任那個瘋女人溫柔地撫摸。
瘋女人喃喃道:“曉南,曉南……”
曉南是誰?夢獨陷入迷惑,同時在心裡作著猜想。
瘋女人依舊喃喃著:“曉南,曉南……”
葉曉晨站到瘋女人的身邊,對瘋女人說道:“大媽,他是我好朋友,不是我曉南哥。”
葉曉露和司靈蕊已經將冷了的飯菜熱好,叫瘋女人過去吃飯:“大媽,過來吃飯,你有沒有吃過飯啊?”
瘋女人卻對葉曉露和司靈蕊置之不理。
葉維川的妻子過來拉下並握住瘋女人撫摸夢獨臉頰的手,說:“嫂子,你吃過飯了嗎?今天有待客的菜,我帶你去吃一點兒吧。”
瘋女人發起呆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夢獨。
葉維川的妻子又說道:“嫂子啊,他雖不是你的曉南;不過你放心,總有一天咱們會找到曉南的。”說完,她輕扶著瘋女人的臂膀,朝廚房走去。
瘋女人一步三回頭,看向夢獨,不情不願地走進了廚房。
葉維川對夢獨說道:“怪不得我跟曉晨他媽都覺得你跟曉晨有些掛相呢,你看看吧,連曉南他媽,也就是曉晨的大媽,都把你當成曉南了。可是,曉南丟失的時候,才不過八、九歲光景啊?”
葉維川和葉曉晨父子倆你一言我一語地將葉曉南家的悲劇說給夢獨聽了。
原來,葉曉晨的堂哥葉曉南是在八歲那年丟失的,那是個春天,許多鎮上逢春交會,葉曉南的母親也帶了葉曉南去春交會上看熱鬨,買了許多吃的穿的玩的,一高興,還帶葉曉南花錢進了一個馬戲場子看馬戲,說是馬戲,其實就各種各樣的雜技。葉曉南雖然看得很入迷,可還是被旁邊小孩子手裡的冰糖葫蘆分了心,於是,他的媽媽就出了場子為葉曉南買冰糖葫蘆。然而,當她喜孜孜地返回場子欲將手中的冰糖葫蘆遞給心愛的兒子時,卻不見了葉曉南。那麼大的孩子怎麼會說不見就不見了呢?她大聲地叫,大聲地問彆人,把馬戲場子都給攪亂了,可就是沒有再見到葉曉南的身影。她在整個春交會上到處尋到處問,大聲嚎哭,葉曉南終歸還是丟失了。葉曉南的父親聞知凶訊,一下子痰迷心竅,好半天才緩過來。然後,夫妻倆,不,還有葉維川夫妻倆,不,還有村上的一些人,都幫著尋找葉曉南。可是,葉曉南就像是在人間蒸發了似的,遍尋無蹤。
那一年,葉曉南的父親不過三十多歲的年紀,身強力壯,心裡抱定一個信念,就是一定要儘快找到寶貝兒子葉曉南。他騎上家裡唯一的一輛自行車,出門了,見到電線杆子就貼上尋人啟事,連脖子上也掛了塊木牌子,上麵貼著葉曉南放大的照片,央告路人能給他提供線索。也許是由於著急上火,也許是由於過於執著,他心裡隻有一個念頭就是要找到葉曉南,而從未想過再與妻子生一個孩子來代替葉曉南,來填補葉曉南留下的空缺,來讓新的歡樂一點點衝淡痛失葉曉南而造成的悲慟。他心心念念想的是找到葉曉南,滿腦子裡全是葉曉南,葉曉南就是他的整個世界,所以世界上彆的物質他全都視而不見了,連危險也視而不見了,結果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一輛大貨車朝他迎麵撞來,他當即命喪輪下,大貨車卻遠遁而去。就在事故發生的時候,他連欒糟市也就是當時的欒糟縣還沒有走出去。
這世上最多的案子就是無頭冤案,無頭冤案總是不了了之的,多少好人就在不了了之裡不得不含淚咽下冤情,或苟延殘喘,或精神崩潰,或死不瞑目,或報複無辜的更弱者。葉曉南的年輕的父親也是這類不了了之的無頭冤案中的一個冤魂,誰會想到,一條活生生的年輕健壯的生命說去就去了。
葉曉南的遽然丟失,令葉曉南的母親頓時覺得天塌了;葉曉南的父親的遽然命喪黃泉,令葉曉南的母親頓時覺得地也陷下去了。天塌了,地陷了,葉曉南的母親兩眼茫茫一片混沌,那一刻,她瘋了。後來,她便時哭時笑,生活在失子失夫的瘋魔狀態裡,再也沒有完全清醒過來。
好在,雖然早經生不如死,但她沒有尋死;好在,雖然她生活在瘋魔和混沌中,但卻總保持著最初的也是最後的一絲絲清醒,那清醒便是,盼著等著兒子葉曉南的歸來。
然而,兒子葉曉南卻一直沒有歸來。
娘家人想把她接回娘家,她不去;還有好事者想給她找個男人養著她,她一聽這類消息,瘋病馬上加重,再無人敢於提及。她就那麼一個人生活在原來的住宅裡,白天,敞開大門,等兒子葉曉南回來;晚上,就緊緊關上門。有極個彆不三不四的光棍漢想打她的主意,不知是瘋病進一步加重還是瘋病消失,她提一把菜刀照著男人追去砍去。
還好,她的小叔子葉維川和妻子沒有嫌棄她,還給了她親人的關懷和照顧,村上也時常給她救濟。葉維川和妻子有一回趕場時還專為她買了一條聰明的黃毛土狗,從此,那條黃狗便日日夜夜跟了她,像是她的好夥伴,又像是她的守護神,竟然再無小偷光顧她家,也無心懷不軌的男人敢於靠近她。很奇怪的,多年過去了,那條狗依然生龍活虎,不見老態,像是要陪她終生,護她終生。
日子一天天地消磨過去,她的年華也一天天地消磨過去,她成了個中年女人,看上去卻像是一個老年女人,臉上刻滿的是對兒子葉曉南的思念和盼望,連身子骨也垮了下來,那雙眼睛喲,由於經常流淚,成了風淚眼,整日裡包著一泡淚,流個不止。
她頭腦裡的記憶也忘得差不多了,獨有對葉曉南的記憶依然牢固著。她每天隻做一頓飯,有時還會忘記做飯,一頓飯吃幾次,有時還會忘了吃飯。所以,葉維川和妻子便經常到她家裡看看她,為她帶些吃的,有時會把她拉到自家吃一頓熱乎乎的飯菜,可是,她在葉維川家總是待不了太長時間,她念念不忘兒子葉曉南,說葉曉南要回家來了,萬一葉曉南回到家來,看不見她,會哭喊哩,她還擔心葉曉南找不到家……
夢獨的眼睛濕潤了。
葉維川說:“小夢,我跟你說句實話,曉南比曉晨大一歲,兩堂兄弟長得確實很像,而你呢,鼻子、眉眼兒也確實跟曉晨掛相,小的時候,曉南和曉晨又常在一塊兒玩。她雖然腦子不靈光了,但還是知道曉晨就是曉晨,不是她的曉南。現在忽然看到你跟曉晨在一起,就誤把你當成了她家的曉南,也真的是情有可原。她的身子現在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我倒是擔心,哪怕曉南真的回家來了,她還能不能見到他哩?”
夢獨說道:“過會兒她再出來的時候,要是她仍然把我錯當成她的兒子葉曉南,你們就不要勸阻她了,就讓她的心願得到一些滿足吧,哪怕是假的也好啊!”
“夢無涯說的有道理。”葉曉晨說。
葉維川說:“難為小夢能這麼想。要是她的舉動太有失分寸的話,你可得擔待著點兒啊。”
“放心吧。”夢獨點了點頭。
夢獨的預料沒錯,當葉曉南的母親簡單吃過一點兒飯菜在葉維川的妻子的攙扶下再度來到院落裡時,她顫巍巍地逕直朝夢獨走過來,拉住了夢獨的一隻手,再也不願意鬆開,看著夢獨的臉,柔聲地一遍遍地叫:“曉南,曉南……”
葉曉晨將高方凳搬過去,扶葉曉南的母親坐下,“大媽,你坐吧。”
此刻,夢獨心裡也充滿了柔情暖意,他不由地想到了他自己的母親,他的生身母親,那個一直堅稱懷了他十五個月的母親,他還想起了他的父親。如今,他悟到,他們是愛他的,隻是愛的方式不對,隻是把愛當成了枷鎖,鎖得他透不氣來,那些愛雖然荒唐,雖然沉重,雖然毀了他的所謂人生,所謂前途,但那終竟也是愛啊!他無法評說,也不想評說。
夢獨忽然想,八歲時的葉曉南會不會未卜先知地察覺到了父親母親的愛的沉重和自私,所以並不是被惡意之人掠走而是故意走失,走到了遙遠遙遠的遠方,一個父親母親找不到他的遠方?一個自由自在隻屬於自己的遠方?
葉曉南的母親的另一隻手摸到了夢獨的臉上,夢獨並沒有躲開,而是任那隻手在他的臉上摩挲,摩挲……
葉曉南的母親的手仍然在夢獨的臉上摩挲著,一會兒過後,她竟然站起身來,輕輕撥拉起了夢獨的衣領。
葉維川和妻子忽然想起,真實的葉曉南的後頸上是有一顆大大的黑痣的,那顆大黑痣還呈出好看的花紋,他們馬上明白葉曉南的母親是在尋找那顆痣。他們忽地認為,應當讓葉曉南的母親的美夢再延長更多的時間,越長越好。於是,葉維川的妻子適時地阻住了葉曉南的母親的手,而葉維川則大聲說道:“嫂子啊,葉曉南回來了,你得回家給他做好吃的飯菜啊,得給他煮臘肉,煮香腸,對不?”
葉曉南的母親放下了手,臉上露出喜色,對葉維川說:“對,對,我還要給他做年糕,他最愛吃年糕了。”這是多年以來她難得說出的完整的、頗有邏輯性的話語。
葉維川的妻子一手拉住葉曉南的母親的一隻手,一手扶著葉曉南的母親的肩膀,朝院外走去,朝葉曉南那破敗的家走去。
夢獨要離開葉曉晨家回欒糟市城區的夢曉推拿院去了,他知道葉曉晨一家是在故意地讓葉曉南的瘋母親離開這裡,他還知道葉曉晨一家不是以此方式讓他回去,他們一家都是好客的人,大家心知肚明,他不得不回去,不必作虛假的客套。夢獨隻是心裡有些不落忍,覺得好像是自己騙了一回葉曉南的瘋癲的帶病的母親,那母親可是回家做年糕等著兒子回家享用呢。
“我該走了。”夢獨說道。
“我不虛留你。”葉曉晨的爸爸葉維川說。
“隻是,曉南的母親又該絕望了。”
“她一會兒就忘了,腦子不記事兒啦。”
“可是這事兒,跟她兒子有關的事兒,也許她忘不了。”夢獨道。
“她若是跟你在一起待得久了,印象在腦子裡紮了根,以為她的兒子回來了,還把你當成了她的兒子,可是後來你走了,對她才是更殘忍的,就好像她又丟了一回兒子似的。”葉曉晨說。
葉維川說:“曉晨這話說的有道理。你大媽經不起更大的折騰啦。畢竟,小夢不是她兒子,不可能經常回來看她陪她。”
“葉叔叔,我得走了,改天再來看你。”夢獨說,話裡沒有包含與他同來的葉曉晨,他要一個人回去守店,給葉曉晨和司靈蕊這對小情兒更多的相聚時光。
所有的人都意會到夢獨的意思,當然不便說出來,也不可能說出來。
葉曉晨拎起父親母親裝在一個布袋裡的家做凍糕,伴夢獨一起走,送夢獨出門上路。
夢獨跟葉維川握手道彆,並跟司靈蕊和葉曉露揮了揮手,眼光在葉曉露的臉上停了一下。
走出二十多步後,夢獨似有意又似無意地回頭望了一眼,卻見葉曉露正站在門楣下朝他望著,見他朝她望來,便躲開了。
葉曉晨看見了這一幕,什麼都沒有說,心裡卻明鏡似的。
夢獨對葉曉晨說道:“你回吧。”
“行,過了田間路,到了大路上,你就可以上中巴車了。”
“以後,咱掙了錢,買輛小汽車,來你家就方便多了。”夢獨說。
葉曉晨早就有這想法,但這話卻是從夢獨的嘴裡說出來的,他不禁有些感動,說:“公司,是咱們兩個人的。”
“你回吧,好好陪陪你的司靈蕊。放心,我一個人在店裡也會接到大生意的。”
“無涯,”葉曉晨忽覺得有許多話想說,但想了想,還是頓住了口,覺得時機未到,不便說出。
夢獨似是知道葉曉晨想說什麼,微微笑了笑,說:“你回吧。”轉過身來,大踏步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