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欒糟市這座不大不小的縣級城市裡,門麵上帶有“推拿”“針灸”“正骨”“理療”“按摩”字樣的“店”和“院”還是頗有一些的,但大多藏頭露尾,一看,就是在規避著相關部門的查驗,還有逃避這樣那樣的收費,一副不敢公然見到世麵的樣子;還有極少數的小小店鋪,雖然店名打著中醫理療的旗號,卻是掛羊頭賣狗肉,它們半開著一扇門,門後坐著妙齡女郎或半老徐娘,故意露出血氣不足的蒼白大腿,誘引著一些男顧客們的進入、深入和陷落。
在彭總的店裡共事時,夢獨和葉曉晨就看到也體會到了做這一行的不易,競爭還是很激烈的,不僅要與正規店鋪展開良性競爭,還要承受著那些野雞店鋪對他們的玷汙,當然了,那些各種各色猶抱琵琶半遮麵的小店鋪,也對正規中醫理療場所形成惡性的圍攻之勢,它們野蠻生長著,多少正規店鋪在它們麵前不得不敗下陣來。
但夢獨和葉曉晨還是心照不宣地有個共識,那就是,要想做大做強做好做得長久,在這一行立於不敗之地,還是不能走旁門左道,當然了,不走旁門左道,但也不能迂腐守舊。所以,他們的前期開銷還是不小的,光是辦這樣證那樣證就比很多同類店鋪多花了一些錢。
但,他們心裡是敞亮的,腰板是挺得直的,從不會產生做賊心虛之感。
夢獨越來越有一種走到陽光之下的美好感受,但他清楚地知道,他感受到的是異鄉的陽光,而在故鄉,他依然是在冰冷的人人唾棄的入不了祖墳之地的陰冷而潮濕的地下。人們都在忙著自己的瑣碎而實際的生活,夢家灣的人還記得他嗎?是在把他漸漸淡忘呢還是照舊把他看成夢氏的忤逆者並且當作反麵典型對後人進行說教?他歎了口氣,揮了揮手,想趕走那些煩擾他的零亂思緒。
在這裡,夢獨有了更強的安全感。在這樣的縣級小城裡,各種執法人員執法時多是眼開眼閉,誰會跑上門來查他的戶口或者是否是個盲流呢?何況,葉曉晨曾經的同學或戰友就有不少人就在欒糟市的行政機關或事業單位供職,有的甚至還是不大不小的頭兒呢。
雖然他們企盼開業大吉,但事實上萬事開頭難。
夢曉推拿院開業慘淡,難有顧客上門。好在葉曉晨和夢獨早有心理準備,剛剛開業的慘淡光景在他們的預料當中,他們能夠接受,也很想得開,他們暫不追求什麼利潤,隻要不蝕本太多就是盈利,隻要迎來了第一個客人,就會迎來第二個,第三個,第很多很多個;隻要贏得好的口碑,就會有越來越多的回頭客。到那時,利潤何愁不找上門來?
然而一連三天,門庭冷落,無人光顧。
葉曉晨想,也許,是哪一個環節沒有顧及到?也許,在萬事俱備隻待開業之際,該到欒糟市雲光寺外的老城牆下向一位能預知未來的高人問卜一番然後在一個黃道吉日裡開張營業?但事已至此,隻能儘量作一些能讓他們心裡得到安慰的彌補了。
到了第四天上,葉曉晨嘴上說出去轉轉,其實是想請教高人了,他心裡想,是不是也像彭總那樣在正對店門的方位上擺上一尊笑口常開的彌勒佛塑像,並在店的最裡端擺一塊能帶來好運的泰山石?
夢獨心裡清楚,葉曉晨承受的壓力比他大出數倍,不是經濟上的,而是精神上的。他在這裡舉目無親,隻有葉曉晨一個熟人,同時也是合夥人;而葉曉晨就不同了,如果生意做不下去,投入的資金打了水漂不說,葉曉晨的一些與他關係或親或疏的熟人不知會如何評說他,他的家人也少不了會埋怨他,特彆是他的女朋友又會如何地嗔怨他?但此刻,夢獨的一顆心顯然比葉曉晨更加冷靜,他依然堅信他和葉曉晨的生意決不會慘淡收場,他們的手藝在同行中是出類拔萃的,隻不過,還暫時的“養在深閨人未識”罷了。他安慰葉曉晨說:“彆著急,慢慢來,總會有辦法的,辦法總比困難多。”
葉曉晨笑了笑,道:“行,那我去了。”
“好的。”
葉曉晨走後,夢獨一個人在偌大的店裡踱來踱去,又一次想起“養在深閨人未識”這句古詩。他忽然悟出,原來在彭總的如飛推拿院務工時,雖然很多人認可他和葉曉晨的技藝,但他們並非全是奔著他們而來的,他們中有很多很多人看中的還是彭總的“如飛”招牌,是彭總在創業過程中打開的局麵,不是他們成就了如飛推拿院,而是如飛推拿院成就了他們,讓他們的造詣有了質的飛躍。這麼一想,他的心頭忽然敞亮了許多。
踱著踱著,夢獨的心裡便有了新規劃。看著白光光的牆壁,他決定要讓牆壁上有些色彩和吸引顧客的精彩內容,可以張貼一些人體穴位圖,還可以張貼幾張病患們療愈後的放大照片;在這座縣級小城裡,剛剛開業卻還沒有開張的夢曉推拿院沒有知名度,尚處於無人問津的處境,既然如此,他和葉曉晨何不自作廣告呢?目前,在電視上在報紙上打廣告,於他們而言是有難度的,他們已經沒有多餘的錢作這方麵的資金投入了,但他們可以找一家小印刷店,為他們印製一些花花綠綠的廣告,然後,他和葉曉晨兩人親自到某些場合的人群裡發放即可,隻要有顧客登門,憑他和葉曉晨的手藝,就不愁沒有回頭客的屢屢光臨。
想著想著,夢獨有些激動了,他真盼著葉曉晨早點回來,與他一起分享和完善他的規劃。
葉曉晨還沒有回來。
葉曉晨沒有回來,但讓夢獨意外的是,夢曉推拿院卻迎來了它的第一個客人,一位五十多歲的中年患者。
來人惜言話少,把一張在醫院拍的x光片扔給夢獨,說自己頸椎有毛病,然後就閉上尊口,夢獨問他話時,他隻用一聲“嗯”或搖頭來回答。
在彭總的如飛推拿院時,夢獨就已經學會了看片,這些“片”向他提供了患者身體內部的直觀影像,可讓他結合患者的敘說作出更準確的判斷。
這張“片”告訴夢獨,來人並沒有什麼大毛病,興許是伏案時間太久或打麻將時間太長頸椎保持同一種姿勢導致頸椎不適吧,他很肯定對患者說:“你的病況,我幫你推拿三次便可大大好轉。”
“真的?”
“若有半句謊言,我分文不收。”
夢獨讓患者躺在床上,開始了有的放矢的推拿,患者在他的手下不時舒服地呻喚一聲。
約摸半小時後,夢獨讓患者坐起身來,問:“怎麼樣,感覺渾身的筋骨是不是舒展開了?”
“嗯,不錯。”患者仍是不苟言笑,不願多說一個字。
患者坐著不動。
夢獨為患者倒了半杯溫開水。
患者站起來,不說話,看向店外。
夢獨說道:“你今天不用付錢。我免費為你推拿三次。如果你覺得有用,再決定是否付款。”
患者的話卻令夢獨不明所以:“你給我一塊錢。”
夢獨愣了一下,不明白來人為何口出此言,不僅不主動付款,竟然還向夢獨要一塊錢。好在不是要一百塊錢甚至更多,夢獨便將一張紫紅色的一塊錢鈔票遞給了患者,心裡卻想:這可不是個好兆,一分錢沒掙到,反是先給了對方一塊錢,雖隻是區區一塊錢,但卻讓夢獨心裡頗不是滋味兒。
但患者接下來的舉動更讓夢獨大惑不解了。
患者打開一個小小的皮夾,從皮夾裡掏出厚厚的一遝錢,全是嶄新的百元大鈔,把那遝錢遞給夢獨,說:“這是你今天的進項。”
夢獨並未將錢接過,而是說道:“我說過今天不收你費用的;還有,哪怕收費,也要不了這麼多。”他的心裡忽然生出警惕。
來人終於開了金口,說出一串話來:“這是三千塊錢,你找了我一塊錢,就是兩千九百九十九塊。你們這個推拿院是不是有兩個老板啊?好,這是預付款,我請你跟另一個老板到我家裡幫我醫治。”他隨手從夢獨放在桌上的小本上撕下一張紙,拿起筆來,寫下了他的家址。
“那也不能先收下你的錢。”夢獨說道。
可是讓夢獨感到奇怪的患者竟將錢放在推拿床上,然後,對夢獨的話充耳不聞,出了推拿店,騎上自行車,揚場而去了。
夢獨無奈地目送那人騎上自行車離去,而後,拿起桌上的字條,念了一遍字條上那人的家庭地址,恍然大悟:哦,來人並不是真正的患者,而是葉曉晨的爸爸。他將那遝錢收好,等著葉曉晨回來。怪不得葉曉晨談起家人來總是充滿深情,由此不難看出,他的確出生和成長在一個有愛的家庭裡。
晌午過後,葉曉晨回來了。
夢獨並未將不久前店裡發生的故事直通通地對葉曉晨講出,而是故意輕描淡寫地說道:“開張了,迎來了一個大客戶。”
“真的?”葉曉晨興奮地問道。
“還能有假?”夢獨將三千塊錢遞到葉曉晨的手上。
葉曉晨驚喜卻又莫名所以,不解地問:“這麼多?”
夢獨將寫了葉曉晨家址的字條遞到葉曉晨的手上。
葉曉晨接過字條,一看,笑了起來。
夢獨也笑了,說:“不必解釋,我什麼都知道了。”
“可你得把上午發生的事兒說給我聽聽啊?”
“當然。”
聽了夢獨的敘說後,葉曉晨道:“明天,哦不,後天,後天是周末,後天到我家去吧,我說過好多次了,可是到現在還沒帶你去過我家呢。”
夢獨點了點頭,心裡在思謀著為葉曉晨的爸媽買些什麼禮物才能表示出誠意和謝意。
葉曉晨說完打算後,便又出去了。夢獨猜想得出來,葉曉晨定是找電話亭或哪個可以打電話的小賣店給女朋友打電話去了。雖然他還從未見過葉曉晨的女朋友,但他看得出來,葉曉晨很愛女友,女友也很愛葉曉晨,他甚至斷定,葉曉晨的女朋友很漂亮。
葉曉晨回來時,夢獨已經把午飯做好了。看見葉曉晨臉兒微紅,夢獨猜想得出葉曉晨與女友的電話粥煲得不錯,感情上定是進一步升溫了,便打趣道:“你是不是又親人家電話筒了,當心人家老板心裡對你不滿。”
“沒有,真的沒有。我現在隻發出親親的‘嘖嘖’聲,但不會再把嘴巴貼緊話筒了。你不是提醒過我嗎?當心話筒上有這樣那樣的病菌。”
“記得就好。”
看見夢獨把飯菜端上小桌,葉曉晨說:“我不是說讓哪家飯館送飯菜嗎?就我們兩個人,還要生火,還要洗鍋洗碗,多麻煩。”
夢獨說:“從現在起,我們要開源節流。否則坐吃山空,那我們的店就隻能倒閉了。曉晨,你是當地人,你跟我不一樣,你有很多熟人看著你呢。所以,咱們隻能成,不能敗。”
葉曉晨說:“無涯,沒進行創業的時候,以為彭總的店開得很容易,看來這個想法是錯誤的。我現在才算是體會到什麼叫作創業艱難了。”
“那是因為你過去太順了。我曾經在大海上漂過一年多,當初是想過生死的,但就是覺著不會死,人間的罪還沒遭完呢;後來上了岸,竟然才覺得後怕,現在想想,其實在大海上,每一時每一刻都麵臨著性命之憂。但是隻要闖過了那一關,每個人的生死觀都會發生變化,我想最主要的一點是,闖過那一關後,在麵臨新的困難時,不會被輕易擊倒。就比如咱們現在開店,雖然開業不興旺,但咱們的店總是開起來了呀?還有,今天,咱們不是迎來了第一個貴客嗎?雖然他是你的爸爸,但也是我們店的第一個來賓,也標明我們的店開張了。難道,這不是好兆頭嗎?”
葉曉晨點了點頭,想聽夢無涯繼續說下去,他知道夢無涯一定有了較為成熟的想法。
夢獨接著說道:“下一步,咱們要在我們的店裡的牆麵上張貼一些針灸按摩的圖片,客人們走進來,就能知道我們是乾什麼的;還有,我們可以打印一些小廣告傳單,咱們到某些商場門口、到麻將館裡發放;彆人看過後扔掉不要緊,我們撿起來接著發。你要相信,隻要有顧客來到我們店裡,我們就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讓他們成為回頭客,我們的推拿水平還有我們的服務態度都擺在那兒哪。我們現在不能守株待兔,而是要主動出擊尋找獵物。”
說到這裡,夢獨停住了,看向葉曉晨,葉曉晨也看向夢獨——他心目中的夢無涯。
“守株待兔”和“尋找獵物”還是令他們忍俊不禁輕聲笑起來,但隻是笑過幾聲後,他們就同時停止了笑,葉曉晨已在心裡認可了夢無涯的思路。
下午,夢獨讓葉曉晨守著店麵,他出去到一家商場買了一大盒茶葉和兩瓶較高檔的白酒。葉曉晨見夢獨“滿載而歸”,特彆是看到夢獨手拎白酒,說:“以後,咱們得少喝酒,喝酒誤事。”
夢獨笑著說:“曉晨,你是自作多情了吧?我這酒可不是買給咱們倆喝的。”
葉曉晨便明白了夢獨買茶買酒之意了,說:“雖然你還沒去過我家,但我說過,我家就是你家,乾嗎還買東西?”
夢獨道:“話雖如此說,可你家畢竟不是我家呀?第一次到你家,我空著雙手,太顯得不懂情理了吧?再說了,你爸是咱們店的第一個顧客,還一下子封了那麼多禮金呢。我買這點兒東西算啥,不過是略表敬意而已。”
“謝謝。”
“謝什麼謝?我這可不是送你的。”
“我代我爸媽謝謝你。”
第二天,按夢獨和葉曉晨原本的打算,是兩人一起去一家廣告公司看看,為他們的推拿院設計廣告傳單。然而這時,竟然有兩個顧客登門了,一個說自己是坐骨神經痛,一個說自己脊椎有毛病。於是,夢獨便隻好留下來為他們作療治,葉曉晨一個人去尋找合適的廣告公司。
夢獨和葉曉晨相視一眼,會心地笑了,他們共同想,也許,真的是葉曉晨的爸爸給他們開了個好頭,從此一發而不可收?
第三天,夢獨和葉曉晨起得較早。早飯後,二人收拾好東西,準備到葉曉晨家去。昨天有顧客光臨,今天會不會仍會有新的顧客來到呢?一個剛剛開業的店鋪,卻鐵將軍把門,假若有人帶著希望而來卻隻能失望而去,心裡會作何感想?
夢獨找出一張八開的白紙,用毛筆在紙上寫道:“啟事:本店因急事停業一天,明天正常營業。凡今天來本店撲空者,請留下您的尊姓大名,我們將為您免費理療三次。謝謝!”
將《啟事》貼在門上,並將卷簾門拉下鎖好後,二人出發了。
葉曉晨對夢獨說:“萬一有哪個促狹鬼,看到了咱們的啟事,召來許多人在上麵簽名,我看你怎麼辦?”
夢獨笑道:“那可正中我們的下懷了,我們巴不得呢。哪怕五個人裡能有一個回頭客,都是我們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