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獨取出寄存在貨運車站裡的行囊,把剛剛購買的物品全塞入了行囊中,而後背起行囊,朝誠懇職介所走去。
莫老板對夢獨說:“你真幸運,你是最後一個被招聘進公司的。”
夢獨問:“你怎麼知道?你是公司的人嗎?”
莫老板說:“我不是,他是。”
一位西裝革履、臉色黑紅、看上去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從裡間屋走出來,莫老板向夢獨介紹說:“這位是曹老板,他專門接你來了。”
夢獨看出,這位被稱作“曹老板”的人,與身上那身紫色西裝極不相配;此人有一雙很大的雙眼皮眼睛,眼睛朝眼眶裡摳陷著,給人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還給人一種陰狠的感覺。他主動跟曹老板打招呼:“曹老板好。”
曹老板微微點點頭,卻並未答腔,他盯視著夢獨,想以目光來占據主動的位置;但夢獨並不躲開他的目光,而是正麵迎接著,定定地看著曹老板的對於某些人來說不太敢於直視的眼睛。
曹老板看著夢獨,話卻是說給職介所的莫老板聽的:“莫老板,你怎麼給我找了個小白臉來?他不是個乾活的人,更不是個乾粗活的人,他吃不了水上飯。莫老板,咱們可是有言在先啊,你找的人要是不好使,到時候彆怪我找你要罰金。”
夢獨沒有想到,曹老板和莫老板之間如此直露的對話,竟然沒有避開他。
莫老板道:“曹老板你有所不知,人,難招得很哪;我能給你找到,就不錯了,你還有什麼挑挑揀揀的?再說,你隻是看他長得柔,像個少年,他可是當過兵的呢,還是個優秀士兵。你問他,是不是?”
“你真的當過兵?”曹老板問夢獨。
“當了四年。”
“是跟著哪個首長當勤務兵吧?”
“我一直在基層連隊摸爬滾打。你彆看我沒長成五大三粗的人,但我的軍事素質頂呱呱。”
“嗬,口氣不小。來吧,我試試你到底有幾斤幾兩。”曹老板說完,走到桌前,坐下,把右手伸到桌麵上,示意夢獨坐到他對麵。夢獨看出來,這位曹老板,是要跟他掰手腕呢。
夢獨沒有猶豫,坐下,白皙的右手與曹老板很大很厚的右手握在了一起。
曹老板對夢獨說道:“你要是贏了我,就跟我走,上船下海!”
“你要是贏不了我呢?”夢獨問道。
“你跟我走,上船下海,並且,我還不收你一分錢的壓金。”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莫老板當起了裁判,他大叫“一,二,三——”,夢獨與曹老板手腕的角力便開始了。
如果從兩個人的麵相上來看,一個尚是成長中的少年,而另一個卻已經是發育至頂峰的壯年;如果從兩隻手的膚色和形狀上來看,一個肌膚透明不乏細膩,而另一個大若蒲扇肌肉厚實皮膚粗糙,看上去強弱分明,夢獨根本不是曹老板的對手。然而實際情況卻並非如此。
連莫老板都有些驚訝,一小一大兩隻手從一開始便進入膠著狀態;好在,莫老板的驚訝在漸漸消失,因為漸漸的,曹老板的大手在占據上風,似乎勝負馬上就可見出分曉。哪料得,占據上風的大手卻就是無法將處於下風的小一號的手壓下去,曹老板拿出蠻力,但仍是不能取勝,隻見夢獨手腕上的四根青筋緊繃著突出於白皙的肌膚之上,他的手掌堅執地支撐著,非但沒有倒下去,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竟然在一點一點地由下而上。曹老板的臉紫脹起來,夢獨的臉卻隻是微微發紅。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六分鐘過去了,兩人還是未能分出勝負,眼見得夢獨在漸漸占據上風。作為生意人的莫老板是個聰明人,他適時地大喊了一聲:“停!”既保住了曹老板的麵子,也保住了自己和夢獨的麵子,他料定,曹老板是不會也沒有理由拒絕聘用夢獨的,他給夢獨打下的包票也不會作廢。
兩隻緊握著互相角力的手鬆開了。
“怎麼樣?我沒誆你吧?”莫老板問曹老板。
曹老板悄悄喘了幾口粗氣,道:“成交。”這話分明是對莫老板所說,接著,他看著夢獨的臉,“我答應你,跟我上船下海。至於壓金嘛,彆忘了,你沒贏我。”
夢獨說:“你也沒贏我。我沒聽說過交壓金這回事兒,也不懂得這些。不過,你是答應過我的,你要是贏不了我,就帶我上船下海並且不收我一分錢的壓金。”
“我說過這話嗎?”
“是你親口說出來的。”
“你是答應過他的。”莫老板倒是公正。
曹老板想了想,像是回憶他說過的話,而後,笑了笑,說:“哈哈哈,我被你套進去了。行,算我說過。”
夢獨追加一句:“不是算,是你真的說過。”
曹老板說:“我還是第一次遇到像你這樣的應聘者。”
夢獨說:“說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正兒八經應聘呢。再說,我交給你的可不是壓金,我是把整個兒人壓給你了。”
曹老板笑了,道:“聽你這麼說,其實,我真的不想聘用你。”
“為什麼?”
“跟你說句實話吧,我們船上,需要的是身體好能乾活的老老實實的人,但是並不需要聰明人,更不需要耍聰明的人。”
“我要是個聰明人,怎麼會到你船上混飯吃?”夢獨說。
“不過,”曹老板說,“我提醒你一句,有些事兒,你看透了,領悟了,但是你得裝糊塗,你不能把彆人教聰明了。否則,不光是我,就是船長、輪機長他們都是不會饒了你的。”
“我沒聽明白。”夢獨說。
“對,就像現在這樣,裝糊塗。慢慢兒的,你就會明白的。”
“我隻明白,你答應錄用我了。隻請你以後對我多多指教。我相信,你一個中年人,不可能故意跟我一個年輕人過不去的。”
“什麼什麼,中年人?你說我是中年人?”曹老板睜大眼睛,看著夢獨,問。
“怎麼,我說錯話了嗎?”夢獨問。
“我才二十五歲。”曹老板說。
“啊——”夢獨吃了一驚,心想,從曹老板的舉止和麵相上來看,怎麼也不像是二十五歲的青年人;他又想,曹老板是個飽經風霜的人。
曹老板似乎知道夢獨在想什麼,說:“彆看你現在細皮嫩肉的,倘若讓你在海上漂一些年,差不多也會跟我一樣的。”
“飽經風霜?”
“不,是飽經風浪。”
“我們什麼時候走?”夢獨問,一聲“我們”,他已不知不覺把自己當成跟曹老板一條船上的人。
“現在就走。”
曹老板說完,就大步跨出職介所,朝一輛停放在路邊的臟兮兮的白色麵包車走去。
夢獨背起行囊,跟了上去。
曹老板轉身向著莫老板揮了揮手,大聲喊道:“莫老板,我走了,還勞你把一些該擦的屎一定擦乾淨啊。”
莫老板邊揮手邊說:“我辦事,你放心好了。”
與曹老板的不相上下的交鋒使得夢獨心裡的底氣更足了,他早經在不知不覺中言行與舉止更加放得開了,他向著莫老板抱了抱拳,大聲說道:“莫老板,謝謝你啦!”
莫老板說:“海上風大浪急,你自己多保重吧。”
曹老板和夢獨上了麵包車,車子駛過這一帶不太寬敞的路段,拐上了大路,疾行起來。
夢獨問:“曹老板,我們現在是去往哪裡?”
曹老板道:“去該去的地方。”
“該去的地方在哪裡?”
“在該在的地方。”
聽到這樣不作回答的回答,夢獨便隻好不再發問,卻淡淡地笑了笑。
夢獨不發問,曹老板的臉卻板了起來,開腔道:“從現在開始,不要叫我曹老板。船長才是老板,我是我們那艘船上的大副。”
夢獨不諳艦船事務,至多是從書本上、電影上了解到一些皮毛;但哪怕是些皮毛,也使得他對艦船生活的想象比他人更貼近實際,而不是一無所知。他知道船上船長是老大,輪機長對全船人員來說至關重要,而大副卻是個握有實權的角色,至於更具體的細節,他就說不太清楚了。他說:“哦,曹大副。”
“你叫什麼名字?”
“夢無涯。夢想的夢,無邊無涯的無,天涯的涯。”
“好名字,有點兒像公司的名字:天邊外。對了,把你的身份證拿給我。”
夢獨道:“我沒身份證。”
“真的還是假的?彆開玩笑啊。”
“我說的是真話。我是盲流,從老家逃出來的,什麼都沒帶。不過,你答應錄用我的,我相信你會說話算話。”
夢獨想起,在職介所,他並沒有填寫任何表格,更未與那個所謂的莫老板簽下什麼協議。他覺得,自己像是自願地進入了一個真真假假的圈套,多少人是在摸著石頭過河,他則是摸著石頭渡海。他看了看幾扇車門,皆已被曹大副從車裡鎖死了。他卻一點兒沒覺得緊張,反是從心裡覺得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