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獨一時有些眼花,他閉了閉眼,睜開來,穩了穩緊張的心情,看向晁家拴的遺書,先是粗略地看了一遍,內容讓他驚心動魄,晁家拴的遺書字字句句透著一種絕望的情緒;隨後,他又重讀一遍,一個字一個字,仔仔細細:
遺書
親愛的朋友:
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這樣稱呼你,也許你是我的熟人,也許是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但既然你第一個看到我這封遺書,說明你是個細心的有心人,就恕我將你以“朋友”相稱了。
當你讀到我的這封遺書之時,我多半早已不在人世,並且是死於非命,不是自殺,而是他殺。
我之所以絞儘腦汁寫下這封遺書裝進一般人不會想到的貼身小口袋裡,就是因為我早就準確地預感到我會被人殘忍殺害,可是我不能留下隻言片語,而活著的時候,我卻無法將我的預感向任何人說出來——因為預感隻不過是預感,在預感沒有變成血淋淋的現實之時,它是那麼虛妄,人們會說我是瘋子;但在預感活生生發生之後,我卻已經死了,而死人是不會說話的,他們會把我和真相一起埋入深深的墳坑之中,與泥土融為一體。我無法將我的預感向任何人說出來,更因為我的生活周圍,沒有一個貼心人,沒有一個可以信賴的人,他們當中,有的人會直接加害於我,有的人會成為幫凶,有的人則會成為冷冰冰的看客,他們會有意無意地聯起手來,把我的死亡真相掩蓋得無聲無影。
生前,我斷斷想不到,我會死於他人之手,我會死在異域他鄉。我名叫晁家拴,是省蓋漁縣鶴鳴鎮晁門峪村人,那裡是丘陵地帶,雖然不是大山巍峨,但卻山連著山,晁門峪就坐落在一處山穀裡,全村隻有百十戶人家,且居住得比較分散,幾乎家家戶戶都沒有一牆之隔的鄰居,我家更是獨居於一個小山腰上。不過那裡風景很好,還有長年流不儘的一泓山泉終年從我家附近流過。
我就是喝著那裡的山泉水,吃著小山坡上生長的五穀雜糧長大的。我的母親在她四十三歲那年才生下了我,她和我的父親將我視若珍寶,我是他們的頭生子,也是末生子。我母親跟我說過,她和我父親結婚後便盼望生下一男半女傳承祖業,可是他們一直失望著,就在他們不再失望也不打算心存希望時,母親卻在人到中年之後懷上了我,還在家裡生下了我,我給這個家帶來了生機和活力。為了我的平安有福,他們還特意去了一座山上的寺廟裡,花錢求了一枚小小的玉麒麟,用紅繩拴好,掛在我的脖頸上,我的名字“晁家拴”也正與他們的心意相合。
我倒是平安了,可是父親卻在我三歲那年拉平車下山時,由於駕轅的驢子意外受驚,平車失去控製,逃脫未果的父親被載著重物的平車碾壓,當場斷了氣。自此,這個家裡,便是我和母親相依為命了。母親擔心我受委屈,沒有再嫁,也沒有招贅男人上門。她說,這都是命,她按受命運的安排。
好在,母親的身子骨一直很硬朗,家裡活地裡活都拿得起放得下。她怕我成為睜眼瞎,先是叫我上了村裡的小學,後來,又上了鎮上的初中。讀初中的時候,每天往返二十多裡山路,下午,快回家時,我會看到母親的身影立在我家高處的山坡上,她在盼著我、等著我安全歸家呢。
我考上了高中,可是高中需要去六十裡地外的縣城中學就讀,還要住宿。雖然母親仍然希望我繼續念書學本事,但我知道,其實,家裡沒有來錢的路子,她已經供不起我了,我也早就生了輟學的念頭。我撕碎了錄取通知書,騙母親說,我沒有考取高中。於是,我就在家裡與母親一起務農了。有時,我想跟著村上有的大人出去打工,可是,母親不放心我,我也放心不下她,就這樣,我們一起過了好幾年雖不富裕卻很開心的日子。
漸漸地,我長大了,到了農家男人相親找對象的年紀。我並不想過早結婚,我害怕找到太惡的媳婦對母親不敬不孝,所以我就拖著,從不主動向哪個女子表示愛意,哪怕個彆女子,我心裡有些喜歡,可是我怕她的性情結婚後會發生變化,何況我當時根本不知道,人家壓根兒不會看上我。
幾年過去,母親著急了,她說要把父親的根兒傳下去,不能斷在我的手上。於是她四處張羅求人為我說親,但是,人家一看到一聽說我們家的光景,就堅決地搖頭拒絕了,雖然有的女子看上了我這個人,可出於長遠過日子的考慮,還是擺了擺手,說,一張臉不能當飯吃。
由於擔心我打光棍,母親作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她對有些媒人說,我願意去女方家做倒踏門女婿。晚上,母親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時,我的眼淚刷刷流了下來,我堅決不答應,我說,我就是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能拋下母親,去給彆人家當兒子。
母親也哭了,對我說:“娘也舍不得你離開哩,可是娘老了,你以後的日子還長哩。你入贅到人家,那戶人家沒有兒子,以後,你就是那家的一家之主哩,隻要你每年抽空回來看看娘,娘就放心了。再說了,隻要你在那裡好好的,娘在家裡替你守著咱們這個家,等往後,這個家還是你的,也是你的孩子的,一草一木都是你們的哩。”
可我還是哭著不願意。
母親又流著淚道:“都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去了那戶人家,隻要生下孩子,也就有後了,你爹在地下也能閉上眼了哩。聽話,我的好兒,啊?”
最終,我隻好答應了母親。
我給母親跪下磕了三個響頭,然後,赤條條上路了,來到了鄰省的蘭通鎮牛寨子村,走進了牛桂珠家,成了她家的上門女婿,按照鄉俗,她爹娘百年之時,我要像當地那些大兒一樣,披麻戴孝,手持哭喪棒,還要摔碎孝子盆;還有,我與牛桂珠生下的孩子,隻能姓牛,不能姓我家的“晁”。
在牛桂珠家,我一直按著母親的叮嚀去做,要吃苦,要肯乾,要把牛桂珠家當成自己的家,要把牛桂珠的爹娘當成自己的爹娘。就這樣,我起早貪黑,把自己當成一隻牲口,晝夜不停地忙碌,生怕人家說出我的不是來。牛桂珠的爹娘對我還不錯,隻是牛桂珠稍微有點兒冷淡,但在她爹娘給我們圓房後,還是變得稍微好了一點。一年多後,我們生下了一個男孩兒,全家人很開心,牛桂珠嫁出去的三個姐姐也很開心,她們都給了牛桂珠一些賀禮,覺得是牛桂珠圓了爹娘延續香火的心願,當然,我也很開心,為了兒子,為了這個家,我得拚命乾活啊,不隻乾農活,還在附近打工掙錢,我心裡想,把日子過好了,錢掙得多了,可以給母親寄一點兒錢,若是牛桂珠同意,也可以把母親接來住些日子。
可是,我還是想得太簡單了,小時上學大後務農未經風雨未見世麵的我,哪裡知道外麵世道的凶險。
老話說“相見易得好,久住難為人”,這話用在我所入贅的家也挺合適的,儘管那“好”也是一時做作出來的。在短期裡,這個家看上去還很和諧,他們都對我比較滿意,我有時可以感覺到這個家給我的溫暖;但時日一長,就很難維係這樣的局麵了,有的人溫情脈脈的麵紗就撕破了。由於我自打進入這個家門那天開始,就做完了外麵的活兒又做家裡的一些活兒,每當吃完飯時,刷鍋洗碗的活兒也是我一個人在做,即便來了客人也是如此。這很快就成了習慣。哪怕我白天累成了一灘泥,晚上回來吃過飯後仍然是我來刷鍋洗碗。有一回,我吃得稍快了點,吃完後就先離了桌,抱孩子在院子裡玩了一會兒,沒想到,牛桂珠就對我發了脾氣,他的父親母親也一塊兒幫腔,從此,便開了頭——不,並不是那時開了頭,其實早就有了征兆,隻是我沒有感覺到、沒有意識到罷了——隻要我稍有某件活兒上的不周,就會遭遇到埋怨及斥罵。牛桂珠的三個姐姐來時,也是直接挑出我的不是。
於是,我分明感覺到了,雖然我把這個家當成自己的家,可是他們並沒有把他們的家看成我的家;雖然我把他們當成親人,可是他們並沒有把我當成親人,他們在心裡,是把我當成外人的,還把我看成無依無靠之人前來投奔他們來了。
我感覺到了他們的排外心理。
我明白了,我跟牛桂珠並沒有什麼愛情,她並不愛我;我還明白了,她家讓我入贅,隻是為了完成她父母的傳宗接代的願望,還有就是讓我在他們的葬禮上扮演孝子的角色,以免彆人笑話他們是絕戶頭。
我和牛桂珠生下男孩,他們全家都高興,他們給他取名叫“牛興運”,我本來想讓孩子的名字裡有個“晁”字,他們說,難聽死了,就否決了。
可是,我的兒子雖然姓牛,但在我的心裡,他也是我晁家的根兒,將來也是要到我親爹的墳前磕頭燒紙的,倘若母親離世時,也是要與我一起奔喪的,晁門峪的家業,將來也是要他繼承的。可恨我這個不孝之子,卻不能讓他承襲我家的“晁”姓。
為了兒子,為了母親,我必須忍耐,即使是每年我乘車回家看母親陪伴母親三、五天的日子裡,我也決不把實際情況向母親透露出半個“不”字,我不能讓她為我掛心。每年我回家看望母親時,牛桂珠並不與我一同前往晁門峪,她更不準我帶兒子一起去,生怕我將兒子帶走後一去不返。原來,他們一家人一直提防著我哪。
日子就那麼寡淡無味地過著,我繼續忙裡忙外,地裡活,家裡活,在附近打短工,刷鍋洗碗燒洗腳水,等等。牛桂珠和他的父親母親呢,把大部分時間用於打牌,白天黑夜地打麻將打撲克,當然也是做一些事情的,比如幾個人一起看護孩子,教孩子走路,教孩子吃飯,教孩子說話,可是,他們卻心照不宣地或者是商量好了似地不讓孩子過於親近我,這讓我生氣並且難以忍受,但我還是忍受著。為了母親,為了兒子,我必須忍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