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外表上看,計算中心是一棟很平庸的建築。主體不過是個四四方方的大盒子,由石漿和某種固化劑做材料,再用合金框架支撐起來。外圍的欄杆已崩塌了,像是某種地震的遺留。建築的一角,人造地基的固定樁裸露出暗紅的一塊。
荊璜在欄杆外徘徊了一陣。他不是第一次來到這裡,從未遇到過看守或警衛。不像威嚴氣派的倫理之家,零號屋子通常被認為是無需守衛的。
在某些天氣裡,計算中心的樣子會有所變化。有時平坦的屋頂上多出一個植物纖維做的頂蓋,像頂檸檬黃色的帳篷。在任何一種雨天,陷落的地基縫隙都裡可能長出些奇特的東西。
此刻,暗紅支柱的縫隙裡長出了一根很細的藍樺樹枝。枝梢的樹葉乾枯而蒼白,帶有一個酷似眼睛的桃紅圖案。
荊璜跨過欄杆,在樺木枝邊駐足。他還沒有明確的答案,但一種朦朧的預見已在他眼前若隱若現。不同於上次他看到的生出活鼠的煙草,或是不斷沁出紫血的棘條。這根樺木枝和他有某些更緊密的聯係。一種冥冥中的預示。那無形之線在他走過的地方收緊。
某些不同尋常的事就要發生了。他意識到這點,但卻不能明確地描述出那個事項。儘管在這座無限之城中,涉及他本源的某些力量能被更輕易地顯現出來,可是這裡卻完全地看不到浪潮。他與那些連線的關係也在無限事項裡變得稀薄了。不,他難以判斷出事情的好壞。不過,涉及到那些自命為工程師,以及生命解放者的人時,事情往往向壞的方向發展。這不是一個精確的計算結果,而是籠統的經驗之談。正因如此,他才計劃孤身前來尋找這座城。
進入計算中心以前,他把那件妥巴強塞給他的大衣甩在欄杆上。姬尋的同夥聲稱這是為了避免引人矚目(誰會矚目?),因為畢竟他和姬尋用著同一張麵孔。住在三點九五倍圓周率號房的醫師,儘管缺乏一個朗朗上口的門牌號,卻因他的樂於助人而享有不少口碑。
醫師,不是個職業,更像一種讚美。在終末無限之城裡僅有一種病可供人來醫治,每當人們察覺自己有著染上遊離病的征兆,他們就去廣場上打聽善於緩解的人。有經驗的幫助者能極大程度地抑製病情惡化,甚至是完全治愈。當然,從長期來看,所有人都難免要病死。
對於這種病症,荊璜並不感到陌生。他知道那是任何法術都無能為力的。任何破解都隻是表象——當問題的範圍延伸至無限,那些帶有必然性的事物便無可避免地暴露出來。
他跨過生鏽老舊的門扉,沿著嚴重蛻皮的通道往計算中心深處走去。他的步子邁得不快,可是通道兩側的牆壁卻仿佛在沉默中飛速地後退。一種淒涼而可怖的寂靜籠罩著零號之屋。這死氣沉沉的機器,跨越萬古,運行不休。
如同他的每一次到訪,計算中心內部的構造總在變化,儘管外圍的風格大同小異。他注意到混合金屬地板上的花紋,無數蜂巢般密集的六邊形結構,當他的靴底從其表麵輕輕擦過時,所有的六邊形內都反映出一隻扇葉狀的枯萎眼睛。刹那之間,他感到這通道裡有上萬隻眼睛盯著自己。
他停下腳步等待了一會兒,沒有聽見任何聲音,又繼續往前移動。
隨著他的深入,牆麵上淡青色的塗層如死皮般蛻去。牆壁本身的顏色卻從暗淡變得亮麗豐富,單色,雙色,幾十種顏色的條紋,上千種色彩的花線,億萬個不同色彩的斑點。在荊璜邁出毫無出奇的一步後,整個通道已完全失去了原有的樣貌。它有無數種棱角和曲麵,卻沒有一處看上去雷同;它有無數種不重複的顏色,以至於每一種都隻占到最小麵積。任何有限思維的生命都無法承受這一幕。可同時它又要求被理解,要求被察覺。當物質之眼飛掠過這樣一片色彩與形狀的無限織錦時,呈現於那不幸心智中的僅是一幅至深處的噩夢繪卷,一種世上從未存在過的可怕黑暗。
荊璜環顧四周。現在路徑已完全消失了。環繞他的僅是色彩,而沒有任何光學線索能告訴他距離遠近或物體大小。這斑斕可怖的萬象釜鍋,這宇宙之獸的混沌食道。他向這破碎的一切伸出手,手背在他的凝視下消失了。手的知覺卻仍在。他還活著。
他又往前踏了一步。於是彩色的點全都飛動起來。它們不再遵從任何空間規律,隨意地出現在任何一個地方。他的麵前。身後。千步以外。體內。空間和距離都不複存在。宇宙儘頭隻剩下一場芥子的狂舞。這無休止的寂靜的崩潰。他的知覺消失了。意識與狂亂的一切疊加著。他死去了。不。他仍存在。
在這無限亂舞的瘋狂之地,他仍然感到無形之線的存在。當他想到它,它便也賦予他形體和存在,像從一張畫裡把他拓出來。那徘徊不去的東西。他掙紮著繼續往前邁步。
色彩。現在色彩又有了形體。它們全都宏大而完整,內部孕育著獨立的宇宙。可同時它們也是彼此疊加的。所有的事件都同時發生,所有的生命都同時存在。它們也全部都擠占在他的知覺裡。他的知覺。知覺。他是誰?
那根線變得鬆脫了。
他依舊蹣跚踉蹌地前進,在知覺裡,一種徒有想象的前進的感覺。世上並不存在真正的前進,因為空間本身是一種幻覺。一種對變化的察覺。現在他又有了知覺。是宇宙在他體表兩麵膨脹與收縮。所有的爆炸,還有色彩蕩漾引起的微波。那些微波令萬物萬象歌唱。是的。他想起來了。世界起源於一個聲音,也將毀滅於一個聲音。在那過程中激蕩的微波,它不過是回響與醞釀。
前進。他感到疲倦而痛苦。沒有真實的肉體痛苦。那是一種關於重量的錯覺。在某些曆史裡,重物質是存在的。它們看起來和輕物質世界沒有什麼不同,但一顆拳頭大小的石子都無法被人舉起來。在終末無限之城裡,問答儀式的失敗者將被重物質金屬板徹底分解。是的,他親身體驗過——可是他又是誰?
他前進著。或者以為自己前進著,向著想象中的某個燈火通明的地方。可是在無限的時間與無限的感受裡,他很快便丟失了關於前進的想象力。他不記得那是種怎樣的感覺了。他被困在了這片無序的亂象中,徒勞地凝視著一切。在無數種色彩的宇宙都無數次生滅以後,他終於聽到鈴聲在耳畔回響。是時候了。他不能再拖延。
無形之線開始往回抽緊。他的骨骼與血肉在撕扯間恢複了知覺。在混沌之末,他又開始去尋找那跟隨著他的鏡子,他想著它,它便立刻勾勒出他的輪廓,他的身體,他的名字。金鈴聲回蕩不絕。他必須回去了。
讓這一切結束。他這樣想著,感受到身軀裡跳躍著一股波動。無色的光亮。熱量。火。那炙熱構成了他全部的知覺。他站起身來,用全部的力氣說:“破。”
金鈴之聲於城裡回蕩著,距離午夜隻剩下三個小時。在計算中心那寒磣而冷清的門口,荊璜獨自倚坐著。他精疲力竭地喘著氣,往深處的走道投去冷冷一瞥。
不可直視。鏡後的聲音在他心中低語。
荊璜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去欄杆邊抓起那件扔掉的外套,遮住臉上的紅紋與扭曲。閉目不顧。他緊接著又把外套扔到地上,用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在裸露的暗紅基樁邊,那引起他特彆關注的樺木枝竊竊搖曳。他緊挨著欄杆坐下來,疲倦地望著它,終於在金鈴聲中慢慢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