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地方的人認為,邀請陌生人走進家中是不明智的。客人們帶著良好的態度邁過房門,隨後便拿出刀子或火槍,把溫馨的生活場所變成血腥的刑台。這樣的故事屢見不鮮。
不過,在世上最後一座城市裡,人們從來沒有這樣的意識。他們把這種觀念當作古老時代的驚悚故事去講述。支持他們如此互相信賴的理由有三個:第一,搶劫是毫無意義的,所有人實際上得到的都是一樣多;第二,殺戮是無意義的,因為嚴格來說,沒有一個獨特個體能被真正永久性地抹除;第三,在房屋這樣的私人領域裡,沒有誰的話語權能比屋主更高。
客人們永遠是無害的。他們去拜訪時也不必擔心被主人傷害,因為倘若他們走過前廳時,主人懷著任何一點不真誠的惡意,掛在門上的金鈴將會響起來。這時他可以拒絕進入前廳外的區域,而在前廳裡,一切想象都會變得無能為力。即便主人恰好有著一具充滿致命性的身體(這在愛交往的人裡也是罕見的),並在前廳中將他不幸的客人殺死,那麼在午夜時分到來前,他也將在金鈴的問答中顯露罪惡。
死刑。這是個不正確的說法,因為那像是在表示要施以懲罰。但實際上,城市在本意上不準備懲罰任何人。真正的目標在於讓所有人都適宜地生活,為此,倘若有誰變得過於不合適,那便隻能進行一次重塑。在前廳,天花板會充滿儀式感地重重地落下,把之前積累的一切錯誤都推倒。緊接著則是純潔而無誤的新生。屋主以嬰兒的姿態在前廳裡重生,房屋本身會負責照料,直到他足以自己做出決定。
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製度了!完全仁慈!而且正義!每個住在終末無限之城裡的人都會如此承認。他們也是真心這麼想的,因為撒謊的人會在問答裡得到恰當而及時的糾正。
總之,謀殺在主客之間是很少見的。不能說沒有。因為無限的事物裡不存在“沒有”。城市隻能保證這種事發生在一個合理的低概率下,並且無論發生幾次,最後被重塑的主客也能繼續幸福平靜地生活。這正是這座城市美妙的地方。
在美妙的製度保護下,這一天,維請他的新朋友進入了自己的房間。他的住處有一個編號,是在十進製下的七的九次方除以三。客人隻要準確記住這個數字(當然,不是精確到任何一位的約數,那是和他完全無關的彆人的房子),就能穿過一條街來到他的家門前。
有修為的魔法師無疑是這樣一個合格的客人。他輕輕鬆鬆地穿過一條街,來到維的前廳。在那裡,他向維表達了問候和關切。他說自己和上一個維相當有著非常親密的交往,從彼此身上互相學習,並且他也願意繼續同重生的維往來,教授給維任何有益的知識。當他說這一切時,金鈴都安安靜靜。於是維知道此人並沒有撒謊。
他熱情地將魔法師請進前廳裡頭,同他的母親維彼會麵。維彼,擁有維想象中一切美好的母親的特質(儘管他隻是從孤獨的感受和一些曆史故事裡知道這個角色)。平日裡,她坐在一個到處是絲線的房間內編織。她的半張臉采用了原始雌性的樣子,美麗但帶著一點嚴厲;另外半張臉是黑鐵做成的,棱角更尖銳,負責在少數時刻扮演雄性角色。維不喜歡那雄性的半身,但他也沒修改掉它,因為那似乎讓維彼完全地變成了另一個人。
魔法師走進全是編織線的屋子,在鋸齒線軸與針插間和維彼交談。他一會兒和女性的半臉談,一會兒又和男性的半臉談。哪一邊似乎都很欣賞他。
維沒有見過更善於和維彼相處的客人了。魔法師稱這是因為自己有經驗。在無限之城的無限個居民裡,他也是個因孤獨而為自己製造了親屬的人。不過,他是個活了挺長時間的人,能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因此他弄來了一個弟弟。他們很努力地共同生活著,這過程令魔法師掌握了許多社交的技巧。
這是一件好事。魔法師被允許進入維自己的房間。在他平日裡玩耍的地方,廢墟與損壞的機械部件全都零散地分布在大地上。維用其中一些拚湊了他的六腳飛床,還有一個尚不能動的臂鋸士兵。
魔法師對那個製造中的臂鋸士兵非常感興趣。他問維為何要製造這樣一個明顯是有功能目的的模型,可同時又不賦予它正確的功能。那過程沒有什麼困難,隻是想一想的事而已。
不。那當然不行。維有點臉紅地向他的新朋友解釋。遊戲並不是這樣做的。這是他的一項挑戰,不能動用思想的力量,而是純粹靠他的雙手使士兵動起來。他有一套過去的製作說明書,並且打算按照這說明上寫的來製作和拚裝。
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他的遊戲。但魔法師,正如他在前廳所自述的那樣,是個非常好的朋友。他立刻便領會了維是如何從這遊戲中獲取挑戰和樂趣的。他玩笑似地說這也可以算是一種修行,是一種古人的作風。
維對於他的評價有點著迷——古人的作風,這個詞在他聽來有點神秘。畢竟,對於不曾目送任何事實成為曆史的人,過去與此刻是截然無關的兩樣事。
魔法師參與了他的小遊戲。他們一起看說明書,構想出各種各樣的零部件。在這個遊戲裡,魔法師比維玩得更為純熟與嚴格。他會指出一種零部件究竟是被怎樣製作出來的,而那又牽涉到更多更複雜的工藝。這修道的人,能為了一個零件的形成而蓋出一間比前廳還大的工坊,並解釋說這正是古法的核心邏輯。
他給維看了釘子,還有滾輪和軸帶。在曆史終結以前,這些物件並不是純粹的裝飾品。它們是因必要性而存在。那便是說,若沒有它們參與運作,機械簡直就造不出來了。是真的造不出來。因為那時,在許多曆史裡,人們造物不能依托於知覺,而是被現實的展現力所限製。絕對光滑的平台造不出來,沒有一個釘子的輪船也一樣。人們必須絞儘腦汁地兜兜繞繞,才能克服這些在理論世界裡並不存在的困難。
不過,魔法師又緊跟著補充,古法有一些好處。它並不依托於知覺,因此偶然也會時時發揮作用。人們會造出些自身經驗以外的東西,意想不到的東西,這是在想象力建造時不會有的。
不過如今這樣做就毫無必要了,世上已不存在未知的曆史,一切都能從想象中獲取。在以前,人們是用物質填滿空盒子,而現在盒子已全滿了,那是種無窮無儘的充實,人們隻需考慮如何做減法,把無限的東西削枝摘葉。人們賦予的是空白和界限,如此一來,充實的物質才有了各種各樣的區彆。
多麼可惜呀。維歎著氣。他在為一切未知的注定破解而失落。他已不能再參與任何偉大或激蕩的曆史,因為所有的事項都終結了。如今他所製造的一切,那已不再具有真正的意義,而是徒勞的模仿。
魔法師聽到了他的感想,露出一種奇妙的笑容。
也許曆史還沒有終結。他仿佛無意地自語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