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然在宇宙中徜徉。
那不是無重力的廣袤虛空。在不可窺測的宇宙深處,某個點似乎有著無限的吸力,持續將她向自身拖拉。她的視線穿過彌漫星雲的稀薄塵埃與粒子流,見證超新星爆發時照亮整個星係的毀滅性電磁輻射。
——看啊,普倫西。有人對她說。這世界多大,而我們多小。
她仍在向那個未知的終點靠近。
虛空裡閃露出更多的星光。它們仿佛是活的眼睛,充滿情感地凝視著她。發著藍紫光的帶狀星雲是一長串溫柔的母親般的目光,在旋轉中跟隨著她的行進;橘黃色的超恒星正被鄰近的黑洞吞噬,潮汐瓦解時拋出的高熱物質如同憤怒的淚水;彗星靈動而活潑地閃爍,它們在隨她一起前往終點。
——我們可以一起留在那兒。那美麗的、溫柔的聲音對她說。永恒的生命形式。永遠的流浪。
她感到自己變得非常小,非常輕盈,就像是一顆金黃色的彗星,燦燦地拖曳著氣態長尾,在虛空裡穿梭閃奔。她知道自己是一顆特彆的彗星,一個象征命運的使者。當她驅馳而過時,所有在地上看見她的生命都得到了提示。她代表的是新生、死亡、創造、毀滅、革命、戰爭、愛情、背叛、迷失……
——這些都一樣,普倫西。那聲音歡笑著說。你多麼糊塗呀。
她情不自禁地蜷縮起來,如同嬰兒依戀那個聲音的陪伴。這場無儘的旅途中,那是她唯一的慰藉和指導。
但,她有點茫然地問,你是誰?
——噓。聽啊。
虛空裡回蕩起旋律。由聲的細絲彙聚成漩渦,那天界之曲的無儘織錦。每一個天體的旋轉都在其中,一絲纖若毫毛的合音。它們是生命的巨丘,又是世界的埃塵。生與死的永恒輪回,星星從炙熱到酷寒。
她的形體在聲之織錦裡旋轉稀釋。
是的。她將加入這宏大的演奏。這是命中注定的承諾。她要繼續飛向那至深處的,轉換成永恒的形式,然後再一次周而複始。
一絲顫音。尖銳、筆直的氣音。她聽到一縷如此不和諧的噪音瀉入宇宙永恒無定的長歌裡。那聲音仿佛是從她身後追來的,比恒星的光追得更快。
那叫她迷惑而彷徨,在完美的天界之曲裡不該有半點誤差。然而噪音是真實的,她甚至感知到它有一個切實卻不可見的形體——兩道長長的帶子,或是羽翼,從她後方兩側超越,伸長,又在她遙遠的前方合攏,形成閉合無縫的環帶。
它截住了她的去路。震顫的氣音不斷拉高,像某種笛管的綿長呼嘯。在那聲音裡她的形體又變得凝重渾濁。她遺失了那個在虛空深處吸引她的終點。她呼喚那陪伴她同行的聲音,然而連那也被隔絕在外。
你是什麼?她向那無形的環帶問。
環帶在笛音中變形,越來越輕薄而廣大。它似乎又分解成了更為複雜的形狀,並在無休止地互相碰撞。在撞擊中她又一次聽見無數的旋律,但和天體的歌聲沒有半點相似。
那是更為細小的景象,她過去未曾察覺,而如今一切清晰可聞。山棱於雪融流水中緩慢侵蝕,那是她辨彆出的第一聲;然後是露水凝結與蒸發,在微妙變化的光線裡化為輕霧;樹葉生長而落去;魚群躍出海浪時擺動的鰭;螳螂刺穿蟬翼;火花自燭影中閃迸而出。
宇宙在她眼前遠去了。她感到自己正被一股反方向的力量拉扯,如來時般迅疾地返回。那廣大笛音的曲調仍在她眼前狂亂舞動。聲與視的界限消失了。在重重疊疊的音浪中,她隱約看到一抹閃爍的、流溢著可怕火彩的色團。一張無表情的黑眼睛的臉。它幾乎是毫無特征的,但不知為何,她逐漸感到那是一張青年的臉孔。
她伸出手捕捉,緊接著便因疼痛而縮回。不是手。她的腿劇痛不已。她不知何時又有了一具殘缺的肉體。
幻境中的色彩比聲音消退更快。在所有最為宏大或細微的聲音消失前,雅萊麗伽首先恢複了視覺。洋溢青藍幽光的天空叫她感到驚異,她當然沒忘記所處何地,但卻不知自己何以幸存。
那疑問持續的時間並不長。當雅萊麗伽低下頭檢查她的腿時,答案正自己擺在那兒。她看見荊璜站在她的腿邊,低頭凝視著那片金屬絲扭結的雪白灌叢。
他伸手抓向它,如同抓取一捧積雪。金屬絲在他掌間鬆軟地化開,露出一些紅白色的碎塊。雅萊麗伽認為那是她的肉與骨,不過如今已很難再回收利用了。
風在顫鳴。最早雅萊麗伽這樣判斷。但她很快發現聲源並不來自周邊,而來自荊璜。那徒手抓開金屬絲的援軍,儘管在她看來沒有受到任何損傷,然而正低頭急劇地喘息著,如同處於過呼吸狀態的喜氧生物。他的手掌晃了一下,骨肉塊從邊緣滑落下去。他的視線仍然對著那條滑落時殘留的血跡。
這時雅萊麗伽感到了一種異樣的不安,但她確信荊璜的狀態仍然足以自衛。她立刻轉頭去尋找那致命的殺手,卻隻在眼前發現一道斷崖。漫處都是深壑與塌陷的泥沙穀。她正躺在僅剩的一小片高地上,而翹翹天翼蜷躺在她不遠處,被一個彩色泡泡籠罩。
她眨了眨眼。斷崖。她從不看錯,與失血或重傷無關。而這時她的防護服麵罩已被摘下,她直接問唯一一個清醒的人。
“它怎麼樣了?”她問,“還在下邊?”
荊璜沒有回答。他仍在如一個物質生命般喘息著,手臂失重地垂下。從他的袖擺裡滑落出一個玉質小瓶,他用手掌握住它,陰晴不定地望著雅萊麗伽。
雅萊麗伽看看瓶子,又看看他。在那氣氛死寂的瞬間,她並不確定瓶子裡的東西是否對她有益。
“我的腿可以移植。”她說,“先複製一份,然後用手術接上。不像你那麼困難。”
他們對視了一會兒,直到翹翹天翼發出細微的呻吟。荊璜的袖子搖晃一下,那玉瓶又消失了。他無聲地走上來攙扶雅萊麗伽。
“它走了。”他在她成功站起來後說。
雅萊麗伽打量了一眼他的神色。那看起來並不像吃了敗仗——實際上她也沒見過荊璜吃敗仗的表情。她在心裡迅速地回顧了先前所發生的一切,那貓人殺手宇宙般詭奇的眼睛,還有那反射出它眼睛的鱗片。一套精心搭配的殺人組合。
“它的眼睛帶有魔力。”她說,緊接著問道,“你已經看見過了?”
荊璜點點頭。他仍然對自己和殺手間的交鋒不置一詞,仿佛他們隻是簡單地打了個照麵。可雅萊麗伽仍未想象出自己落腳的這片沙崖是如何形成的。當荊璜用一團紅雲把他們帶向高空時,她發現沙穀底部甚至有許多地方呈現出玻璃化的反光。
“它還會再來的。”當他們升入高空時雅萊麗伽說,“如果你沒重傷它的話。”
“它來。”背對著她的荊璜說。
雅萊麗伽在雲上支起身體,仔細觀察荊璜的背影。她發現荊璜的右手擱在身前,正背著她擺弄某種事物。她第一時間想到那個玉瓶。
他們沉默地回到了寂靜號上。荊璜走在最前麵,並沒忘記用一個彩色泡泡幫雅萊麗伽走路,但雅萊麗伽拒絕了。她剛上船就包紮處理了斷口,然後給自己弄了條拐棍。荊璜坐在牆角等她弄完這一切,翹翹天翼也在這會兒有了清醒的意識。她痛苦地撲扇羽翼,仿佛仍未恢複從宇宙墜落中恢複平衡。
“我的頭!”她呻吟道,“我討厭看不見的船的地方!”
雅萊麗伽安撫她,檢查她的頭骨是否受到損傷。這帶有法力的天角者似乎比雅萊麗伽更容易受到那雙魔瞳的影響,走起路來依舊搖搖晃晃。雅萊麗伽扶著她走進自己的房間,打算給她一些照料時間。等她讓翹翹天翼趴臥在地毯上後,這才發現荊璜也跟了進來,如幽靈般站在門邊。
她感到他似乎想說點什麼,於是坐在原地等待著。荊璜果真走上來,從袖子裡滑出一樣閃著光的小物件。它沿著荊璜的手滑落,掉在雅萊麗伽的腿邊。
那不是她設想中的玉瓶,而是一條細長精巧的金屬鏈。雅萊麗伽認得它,因為那正是他們在白塔商店裡買下的那一條——但,如今它看起來又有些不同。她發現鏈子被改動過,作為主飾的藤葉眼下已被悉數融去,掛滿鏈身的是一種細碎的五瓣花朵銀雕,小巧而又精密,每一朵花緣塗綴著紅寶石的粉塵。這改動無疑是要耗費許多心血的。
雅萊麗伽用手指把鏈子勾起來。在這過程中鏈身叮當作響——每朵花雕下都藏著一個小小的鈴舌,又是一道費時的工藝。她眨了眨眼睛。
“作為一份禮物,”她說,“這真是個獨特的時機。”
她打算緩上一緩——先理清自己的情緒,從死裡逃生的驚悚與荊璜的反常裡恢複過來,再仔細審查自己對這份禮物究竟作何感想,以及它為何會被送給自己。但在那之前,荊璜向著門後退去。
“再見。”他說。
雅萊麗伽沒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她吃驚於荊璜用的這個詞,過於禮貌而健全。而緊接著她意識到這並非好兆,於是撐起腿衝了過去。荊璜看著她接近,直到一個籠罩整個房間的泡泡將他們隔開。雅萊麗伽站在門內,眼睜睜看著泡泡外的荊璜消失在走廊儘頭。
翹翹天翼發出了一聲絕望的呻吟。
“老天,泡泡!”她趴在地毯上說,“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