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羅彬瀚回到房間時沒有引起任何騷動。他看到宇普西隆正在指揮莫莫羅給嬰兒喂一種流質湯食,而星期八正在荊璜頭上動土:她從背後摟住荊璜的脖子,努力去看荊璜正在喝什麼。在這過程中她把臉上殘留的飲料蹭在荊璜的頭發上,看上去毫無羞愧和反省。
羅彬瀚把她從荊璜身上扯下來,給她擦了擦嘴。直到這時荊璜才冷冷地瞄向他。
“你去這麼久乾嘛?便秘啊?”
羅彬瀚搖搖頭,又伸手拍拍對方的肩膀。
“我為這個家付出了太多。”他沉重地說,“但是,現在又到了白色的季節……”
“神經病。”荊璜說,轉頭不再搭理他。羅彬瀚並不因此而生氣,而是惆悵地喝起了酸味飲料。
“你說,為什麼這世上有劍仙,卻沒有刀仙呢?”他問道,“雙截棍呢?激光槍呢?修仙就不能練這個嗎?”
“你自己試試啊。”
“為什麼我要試呢?”羅彬瀚繼續問,“我不試就不配知道了嗎?知識不就是為了避免後來人踏上彎路嗎?”
荊璜放下飲料杯,把右手舉到麵前,反複捏拳又鬆開。羅彬瀚瞧得出海盜頭子就要開始吃人了,但是依舊無動於衷。他在嘴上繼續騷擾對方,思緒卻開始飄遠,回想著法克房間的布景。那片花樹林中的雪地,他無法不感到眼熟,可法克又怎麼會知道呢?他不是在無遠基地重啟的第九十四個恒星年才出生嗎?
“無遠的人會去赤縣嗎?”他沒頭沒腦地問。
荊璜停止捏拳,掃了他一眼說:“會啊。”
“真的?他們去那兒乾嘛?”
“……社會實踐。”
羅彬瀚突然間不走神了。他緩緩看向荊璜,專注得像一隻看到毛線團滾地的貓。
荊璜冷笑著說:“本來就是社會實踐啊,有什麼好奇怪的?像他們那種地方,算上次級樞體都不一定超過一萬人,所有非腦力工作和基礎計算都是依靠機器完成的。你覺得他們會有你認知裡的那種社會關係嗎?二代早期的時候對這件事根本無所謂,全都是在學習機上過一遍概念就算懂了,到了認為有必要對外界原始文明進行管理的時候才開始加入實踐性課程。啊,倒是也試過直接派人去未接觸過的原始文明,結果最先投入試驗的十個人要麼引發了完全不應該在那個階段出現的社會暴動,要麼和當地的約律類直接開戰,沒有一個在外部評分上及格。不得已才把赤縣添加進去,規定了正式的社會實踐以前要先在赤縣進行適應性訓練。現在的情況不好說,第一批三代全部都是放到露蘭國和樂華國去了吧?大概是在那裡做鄉土調查之類的,交完研報認定合格才可以去外派實踐了。”
當他說到一半時,原本待在嬰兒椅麵前的宇普西隆已經翻坐在羅彬瀚肩頭,參與聆聽。他興致勃勃地說:“哎呀,原來無遠也有這樣的安排嗎?和我們差不多嘛!不過我們的社會實踐通常是以緊急救援和尋找人間為主要內容的。無遠呢?實踐裡具體都做點什麼呢?”
“通常是跑去做國家發展顧問之類的角色吧。具體的情況我不清楚,隻知道最後成績是靠兩個方麵的決定的。其一是他們身上微子所記錄的行為規範分數,還有就是實踐所在地文明的滿意度。”
“聽起來也不是很難嘛!”
“……你見過他們在實踐期做出來的事嗎?”
“誒?不是說做發展顧問之類的嗎?以無遠星的技術能力,在無遠域範圍內要指導誰應該都沒有問題吧?”
荊璜的表情隨著他的言語而扭曲起來。那既非憤怒,也非嘲笑,古怪得讓外人難以描述。羅彬瀚和宇普西隆都納悶地望著他。然而這一次荊璜似乎不準備解答他們的疑問,隻是揣著右手說:“三代的前三批裡,社會實踐得分最高的人就是0312,說到這個你們就認識了吧?”
“啊啊,實踐分最高的竟然是‘獵秩犬’嗎?”
“你們就是這麼稱呼他的吧。”
“哈哈,無遠還真怪啊。明明是警備性質的人員,結果是實踐分最高的。”
“你搞錯了。那家夥可不是什麼警備人員,對無遠來說沒有這種概念存在。那家夥和其他人的區彆,除了對計算資源的配置方式以外,充其量就是得到了一個微子的額外配給而已。他被選中的主要原因還是社會實踐分最高。”
宇普西隆安靜了一會兒,說:“哎呀,他們的社會實踐,真的有那麼重要嗎?還是說,如果實踐分太低的話……就……”
“不要指望和那種類型交流。”荊璜聲調平板地說,“種在基地裡寫一輩子研報吧。反正思維也是聯通內網的,永遠不說話也無所謂,不見人也無所謂。去死吧傻逼。”
“哇啊,這怨氣是怎麼回事……”
宇普西隆開始轉移話題,以十二萬分的真摯熱情向眾人介紹毛肚子吞吞不同係列的風格。他講述自己在中心城時去過的那些全係列裡最樸素的分店:純白或純黑的地麵,牆壁,柔和的牆角邊緣(以防走神的顧客直直撞上哪個邊角),裝飾全是螺線,直線和優雅的弧,顧客則很少需要服務員接引。他們會用傳送器自己找個空房,叫上一些切成標準方塊,能夠輕易用肢體抓起來的食物,然後開始研究桌麵。那些餐桌同時也是書寫台,上麵總是留著前任顧客們的提問、公式和解答。如果新的顧客沒法答出來,他隻得在編輯條目裡加上自己的名字和思路,以待下一個人來繼續挑戰。大部分問題總是可解的,或是被很快放棄的,但少數客人的執著遠超想象,某個三階許願機升階的等價問題曾讓一名研究員在同一個房間內坐了兩個中心城標準年還多。
智思城林立的塔學派總部又導致了另一種不同的分店風格。十三宗的主題總在分店大堂裡輪流呈現,對應學派的學徒將受邀來決定具體的裝潢,以此傳達學派的思想特色。講座與討論會時常舉辦,而最受歡迎的一點則是所有人都允許假裝不認識對方。當一位在日常生活中必須處處遵守學徒禮儀、行走於城市地麵的白塔學徒,以及一位德高望重、向來允許自由飛行來去的塔尖法師在毛肚子吞吞的餐桌邊碰麵時,餐店的潛規則將允許他們平起平坐地吃飯,絕口不提身份和學派規矩。法師們默許這種事發生,因為無論是對於熱衷參與講座、精進修習的學徒,或是因生活壓力而疲憊不堪、隻想趁機喘口氣的學徒,這種團建式的聚餐都顯然大有好處。
宇普西隆還提起了刻貝城的分店,但這時羅彬瀚又悄悄地開始走神,沒把那些破產者們的故事聽進耳去。他盯著宇普西隆,腦袋裡卻捉摸著法克和無遠。法克就在這家店裡吃飯,他們來這兒吃飯也是宇普西隆提的,這是一個純粹的巧合,還是宇普西隆有意為之?直到他們開始呼喚服務員買單,羅彬瀚到底沒從永光族條子的表現裡找出任何心虛,因此也無法判斷。
“客人們如何支付?”服務員問。
“星網掃描。”荊璜說。在這時羅彬瀚打斷他,要求再去上一次廁所。荊璜很不耐煩地同意了。羅彬瀚便去上了廁所,還順便給自己洗了把臉,整頓整頓儀容。等他回來後又向服務員要了外帶的甜點和零食。這時服務員告訴他,如果他打算參與毛肚子吞吞全分店收集活動,它能夠提供一個帶認證的分店徽章。
羅彬瀚欣然同意,然後抓著零食袋和徽章問:“我能再拿本書走嗎?再讀讀你們的企業文化?”
“你怎麼屁事這麼多。”荊璜說。儘管如此服務員還是充滿興奮地給羅彬瀚提供了精裝版的十二冊毛肚子吞吞企業文化宣傳書。羅彬瀚拒絕了其中大部分,隻抽走了他沒看完的《豐饒角》。他在荊璜鋒利的視線下大步流星,乘坐按鈕隧道回到飯店大堂,所有的機械玩偶把他們歡送出去。當他們踏出毛肚子吞吞招牌的那一刻,羅彬瀚靈活地往後滑步,讓莫莫羅擋在自己身前。
“老莫。”他說,“我突然覺得你的後背特彆好看。就有種特攝片主角的感覺,你知道吧?”
“真的嗎羅先生!謝謝你的稱讚!”
“不客氣。我能再看會兒嗎?”
“沒關係的!看多久都可以!”
一直瞪視著他的荊璜終於開口了。海盜頭子磨著牙問:“你在搞什麼鬼?”
“沒搞什麼。”羅彬瀚說。他開始朝四周張望,想找到法克埋伏的位置。直到他聽到身後餐店的門又一次被推開。他扭過腦袋,瞧見法克拿著一個徽章,從半開的餐廳大門裡鑽出來,神態自然地衝他們揮手。
“呃,玄虹,好久不見。”他說,“已經吃完了嗎?剛才先和羅彬瀚談了一會兒。我們找個合適的地方說話吧,上次給你做的左手又沒了……”
當風暴刮起時羅彬瀚及時抓住莫莫羅的肩膀,把他扳向正確的一邊。然後他用左手抱住嬰兒,右手蓋住眼睛,從容地等待那陣烈焰風暴呼嘯衝天。當他再睜眼時周圍已響起無數的尖叫、警鳴、還有不知從哪兒來的爆炸。整片港口的天空上閃爍著鮮豔熾亮的翠火,使得一切星雲與燈光都黯然失色。羅彬瀚歎了口氣,把手伸進腳邊的零食袋子。
“羅先生,玄虹先生和人打起來了!”
“不錯。”羅彬瀚咀嚼著評價道。他打開《豐饒角》,翻到自己沒讀完的那一頁看起來。過了一會兒星期八也在他旁邊蹲下來,悄悄把手伸向零食袋。
“羅先生,玄虹先生好像把彆人的頭抓在手裡!我們快去製止他!”
“嗯。”羅彬瀚說,順手揉揉星期八的腦袋。他知道現在整個港口再也沒有比他看上去更可疑、更邪惡、更深不可測的人了,此時此刻他簡直就像操縱全宇宙的幕後黑手。這真是本次聚餐活動裡最棒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