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羅彬瀚在他妹妹住宅附近的射擊培訓機構學習射擊以來,他還沒用子彈(或射線)真正乾掉過什麼。不久之前他用雅萊麗伽給的槍打傷了周溫行,而那可以說是最接近他殺死什麼人的一次。在那時他看到了周溫行身上的槍傷:流了很多血,可幾乎看不見傷。
就如同他最早在旅途中得到的贈禮,雅萊麗伽提供給他的仍然是一把射線槍,沒有電磁或火藥子彈。這或許在某些時刻影響了武器的殺傷力,但也不像他在培訓課程裡被告知的那麼猙獰,沒有穿透傷的擴大性開口,沒有子彈翻滾造成的巨大空腔,那就像是無堅不摧的金屬扡穿過人體。他隻能看到湧出來的鮮血,而那對他可比一團模糊的人體血肉好接受得多。
儘管如此,他眼前仍然翻滾著“周妤”中槍的樣子。那些奇怪的肢體反射,還有她臉上詭異的表情,一切都讓羅彬瀚感到陌生與反胃,就像是他在攻擊著一個逼真的塑料模特。
他不再去想這件事,而是繼續往寂靜號外奔跑。這行動其實沒什麼依據,他隻不過是想去個視野更空曠的位置,再說如果那東西——如果它確實是某種有意識的東西——那麼盼望他駕駛飛船去往那片扭曲的光帶,最好的辦法就是跟它反著來。
他跑到了出口,在打開飛船門的過程中遇到了一點困難(放在平時∈會為他開門),但最後他還是找到了身份認證的選項,成功地摔進一片幽紫色的草海中。他在那過程中對整個環境匆匆一瞥,隻感到這顆富磷星球已經變成了一個迷幻劑吸食者才會看到的怪誕世界。
那景象加劇了他的眩暈。除此以外他還麵臨一個意想不到的狀況:他那數日前似乎已經完康複的腿傷又空前嚴重地複發了。當他在子艙飛行器裡脫下褲子檢查時,他發現自己腿後已經完被一種苔蘚般深翠的綠色覆蓋。它蔓延在皮膚以下,倒沒怎麼給羅彬瀚帶來疼痛,但無疑是導致那種劇烈搔癢的元凶。
那感覺令羅彬瀚恨不得撓破自己的腿,但此時此刻他卻沒法斷言這是件壞事。貓人們的撓撓膏仍然在他身上起作用,除非這古怪魔藥還能作用於靈魂,否則他就還待在自己脆弱而倒黴的凡人身體裡。那扮演著“周妤”的東西想乾什麼呢?他說不上來,但他不打算讓它如意。
他從草叢中爬起來,仰頭看了眼天空。不出所料地發現了那片令他困陷於此的光帶,像條巨蟒在虛空中翻滾不休。他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旋即想到自己實在無處可逃。麵對這虛空中的龐然之物,他還能躲去哪兒呢?
草叢中吹起了一陣不自然的風。它一圈圈地繞著羅彬瀚收緊,一路壓倒高及人膝的草叢,像隻無形的木棒在彩砂上刮出螺旋。羅彬瀚敏銳地發現那些被壓倒的草很快便不再發光。這種現象讓他猶豫了幾秒,沒能離開這片伏草的包圍。當風吹過他的身體時,他又產生了那種被冷水浸透的感覺。
“你真是胡來呢。”有人在他背後說。
羅彬瀚回過身,看到“周妤”站在那兒盯著他。她的衣裙纖塵不染,身上沒有一點槍傷的痕跡,仿佛剛才他們之間什麼也沒發生過。
“又開始啦?”羅彬瀚抱著手臂說。他假裝自己沒有用胳膊擋住握著的槍,而把彎刀倒扣在手腕內側。
這兩樣東西或許都不足以對付他眼前的這個東西,但至少它也沒立刻撲上來。羅彬瀚把這理解為對方的某種顧忌,儘管他還沒想明白那究竟是什麼。
“周妤”又開始用手指梳理頭發,用一如既往的輕慢語調說:“對著過去的同學也會這樣殘忍地襲擊,真不愧是你呢。是被超出自己常識的狀態嚇破膽了嗎?”
“是啊,我可嚇壞了。”羅彬瀚說,“你聽到周雨兩個字眼都不眨一下,還跟我裝蝴蝶精呐?真當我沒見過妖怪?”
“周妤”揚了揚眉,露出一絲微笑。起初羅彬瀚以為她是要繼續跟自己糾纏下去,可緊接著她的笑容越來越大。那嘴角越過麵頰和耳根,一直延伸到羅彬瀚無法看見的腦後。她的整個體表皮膚都因此而分成了兩個部分。嘴唇以下的皮肉像鬆開的布袋那樣脫落,而嘴唇以上則在急劇地脹大。她的眼眶在幾秒內已經大得足以穿過完整的拳頭,甚至她的眼球也在跟著膨脹。那對瞳孔像深洞般正對著羅彬瀚,讓他能從黑暗深處望見另一個滿臉驚怖的自己。
這種恐怖的形象僅僅持續了兩三秒,隨後那人肉皮囊徹底撕裂了。羅彬瀚聽到一陣猛烈而陌生的笑聲從頭頂傳來。
“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很好——”
一個亢奮的、更偏向於男性的聲音回蕩在他頭頂的星空中。它重複著羅彬瀚老家的一個詞彙,而聲源卻來自四麵八方。羅彬瀚在那不斷重複的惡意言語裡感到頭痛欲裂。
“出來!”他捂著頭用力喊道。
他的聲音被淹沒在那群星的嘲笑間,連他自己也幾乎聽不見。可緊接著整片草地都被狂風吹得朝上飛起。撕裂的草葉打在羅彬瀚的防護服麵罩上,讓他一時間什麼也看不見。當狂風終於止息後,他放下擋在眼前的手臂,四野隻剩下一片漆黑的荒土
那些熒光草都飄在空中。它們在羅彬瀚的注視下逐漸聚集起來,糾纏出一個手腳如玩偶般的人形。這詭異的稻草人像氣球般自由地漂浮在空中,隨著飄忽的風來去旋轉。當它的臉轉到一個正對羅彬瀚的位置時,羅彬瀚猛然發現那張咧嘴而笑的草人麵孔竟然酷似自己。
草人在空中飛舞,距離羅彬瀚時遠時近。它的四肢和脖子顯然都沒有骨骼結構,總是在風中扭曲成一個怪異的角度。構成它身軀的野草幾乎都呈現出枯死的漆黑色,隻有眼睛和嘴巴的位置散發出妖豔的紫光。那兩個部位的草葉也編織得格外精細,仿佛精心縫製而成的鬼臉。
“你好啊,凡人。”
它在尖笑聲中打起招呼。羅彬瀚聽出那其實也是自己的聲音,隻是他從未有過那樣怪異、亢奮而又惡毒的語調。
他把彎刀擋在身前,然後問道:“你是誰?”
“我是誰?”草人說,緊接著又開始狂笑。直到羅彬瀚的彎刀上燃起幽藍的火,它才稍稍往後退了一些。
“哦哦,禮貌,凡人。”它說,“我不過是一顆星星,一個特彆喜歡參加宴會的客人——有時會不請自來——不過我在的地方總是充滿歡樂!所以你也用不著計較那麼多,嗯?讓我們繼續狂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