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彬瀚聳聳肩。他心裡對“周妤”仍然有著複雜的感情,可那並不代表他已崩潰到什麼都會相信。他隻是覺得心裡很煩躁,那防護服下的腿傷明明已經愈合,但此刻卻又奇怪地開始發癢了。
“鬼扯。”他說。
“本來也知道你是不會相信的,所以才讓你親自過來看一看。如果不相信我的說法,那麼船上的一切你要怎麼解釋呢?”
羅彬瀚想說幻覺,又或者某種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夢境魔法。可那有著一個共同的問題:他不清楚自己是何時、何地、何因而陷入了這種的處境。是某種敵人?又或者某種死亡穀式的自然陷阱?而如果他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樣落入眼前的困境,那麼他也無法反駁自己已經死亡的假設。他認為是外頭的那片星雲對他搞的鬼,可如果是那樣,莫莫羅怎會遲遲不來救他呢?
他疲憊地打開對方的手——那觸感僵硬、冰冷而且真實——然後說:“這他媽到底什麼鬼?”
“周妤”往後退了一步。她的臉又消失在了液體般的黑暗裡。
“不管你問多少遍答案都是一樣的。你們的飛船在無意間闖入了絕對不該來的地方。
如果把活人的世界視為現實的話,你就是跑到了鏡子裡麵來了,也就是所謂亡魂徘徊的迷失域——這樣說明白了嗎?因為你在迷失中偶然地想到了我,所以我才會被迫出現在這裡。”
“你想說你是真的。”
“周妤”微微地偏了一下頭。羅彬瀚在黑暗中看清了她的下半張臉。那臉上掛著一絲嘲弄似的笑容。
“真假是怎麼確定的呢?羅彬瀚,對於你來說,靈魂根本就是無法辨彆也無法證實的東西,也就是說並沒有精神層麵的獨一性。如果記憶和行為全部都具備的話,那麼也隻能當成同一個人來對待不是嗎?既然從一開始你就沒有真正認識過人是什麼樣的東西,那麼談論真假也毫無必要。不過無所謂,隻要你願意的話就把我當成本人好了。”
對於這種近乎傲慢的態度,羅彬瀚卻感到了一點難以自抑的親切。用莫名其妙的態度說著莫名其妙的話,那確然就是他記憶裡的周妤。他開始試著接受這個如影隨形的影子——不是說完全相信她的話,而是打算從她那兒搞清楚現在的狀況。
“你說我死了。”他重複道,“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死的?”
“這就要問你自己了。我隻是被你的聲音叫過來了而已。仔細會想的話應該會有印象吧?”
羅彬瀚仰頭盯著天花板,充滿納罕地思考自己的經曆。他看過一些類似的情節:人在某種事故中死亡,變成幽魂四處遊蕩。他們都不記得自己死了,甚至不記得自己是誰,隻是循環往複地做著某些無用功。那會是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嗎?可當他試圖回憶自己的過去時,大部分情況都清清楚楚。他記得自己經曆的每一次垂死,也知道自己是怎樣從中逃離。難道那全都是自己所製造的幻想嗎?他不這麼覺得,至少不相信周溫行和宇普西隆全是自己大腦編造出來的玩笑。
當他往後思考時想起了一件事。那是不久前寂靜號上所發生的震蕩。那時他正在訓練菲娜,而某種意外發生了。他確實因此而撞了幾下。那會是“周妤”所說的意外嗎?他以為沒什麼大不了的某次撞擊實際上卻已經要了他的命?他實在無法想象這事兒會發生在莫莫羅的眼前,哪怕他還有一口氣在,寂靜號的成員們總得想出點辦法——除非他們已經不在了。
羅彬瀚很抵觸這最後一個念頭。他覺得那怎樣都不可能。誰能在一眨眼間乾掉荊璜和莫莫羅,然後讓他的怨靈獨自徘徊在寂靜號上?
“你在忽悠我。”他用確信無疑的口吻說。
“你要這麼想也悉聽尊便,不過還是想清楚點自己在什麼樣的地方比較好呢。”
“你不是說我在陰間了嗎?”
“周妤”抬起一隻手,輕輕地梳理這鬢邊的頭發。那又是個羅彬瀚很熟悉的動作,他偷眼往身後瞄,從周妤的發絲邊緣捕捉到一縷斑斕的暗光。
“說的是你死掉以前在哪兒。如果不記得的話我提醒一下你也沒關係:現在這裡的生死界限非常模糊的地方。因為規則被瓦解了,所以任何邏輯都可能會失效。這麼說理解了嗎?無論是螞蟻也好,恐龍也好,生死、大小和強弱都是可以被顛覆的概念。一旦踏入錯誤的區域,你過去所相信的能力在這裡就毫無意義了。仔細回想一下吧,真的沒有某個時刻讓你感覺‘自己好像踏入了異世界’嗎?”
那輕飄飄的言辭刺中了羅彬瀚腦海中的某個記憶,讓他回到了那個和莫莫羅一起訓練菲娜的瞬間。當他被突然的震蕩摜起的那個時刻,他的確真切地感受到了某種不同尋常的東西。那像是某種液體浸透他的血管,像是看不見的幽靈穿透他的身體……像是穿透無形的薄幕而抵達另一個世界。
他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身體。他覺得一切都很正常,隻是有點胸悶。而目睹他行動的周妤又露出嘲諷的微笑。
“不用白費力氣了。你現在是以亡魂的形式存在的,當然也找不到任何致命傷口。你現在的肉體不過是自己的幻想罷了。”
“那我現在乾嘛還要呼吸?“
“慣性而已呢。因為你拒絕承認自己的死亡,所以也一直給自己灌輸著活人必要的生理活動,所以我才說你的防護服脫下來也不要緊了。“
“那其他人呢?”羅彬瀚問,“他們在哪兒?“
“誰知道呢,我隻是被你叫來的。不過,如果他們是和你一起落進了迷失的世界,那麼下場也隻會和你一樣而已。“
她的話語不可避免地讓羅彬瀚感到一點緊迫。他仍沒完全相信她,可哪怕這事兒存在萬分之一的可能,他都必須想辦法驗證它的真假。
“好吧,”他說,“那我該怎麼做?我能逃出去?其他人呢?”
“隻要離開這裡就夠了吧。“
“周妤“冷淡地梳著頭發說:“很容易想清楚的辦法不是嗎?你們是在同一艘船上出的事,所以都是被困在這附近了。隻要你能把整艘船都開出去,那麼所有人的危險也就解除了。”
“開出去?”
“就是被你留意到的那個地方呢。你們就是從那裡闖進來的,所以隻要原路返回就好了。應該能做得到吧?反正這艘船本來操作就很簡單。”
羅彬瀚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周妤“的表情仍然那麼不近人情,看不到任何作為亡魂的幽怨。那令他想起周妤生前是個多麼不好相處的人,孤獨的、怪誕的,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自負的。
他叫了對方一聲,用她完整的名字,然後問道:“那光帶到底是什麼?”
“通道而已。雖然在你眼中看來是光帶,在我看來隻是個黑色的洞。”
“每個人看過去都不一樣?”
“周妤”沉默了幾秒,回答說:“或許隻是因為你還沒有徹底死掉而已。”
羅彬瀚點了點頭。他告訴對方自己不會駕駛寂靜號,但至少他能試試找出子艙飛行器的光速飛行功能。他扶著牆走出艦橋室,又回到死寂的回廊中。他沒有聽到任何跟隨他的腳步聲,可當他呼喚周妤的名字時,對方的應答就緊貼著他的脖子。
他回到子艙飛行器內,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封閉起來,確定任何危險輻射或自然生物都不可能潛入這狹小的艙內。然後他回過頭,看到周妤無聲地坐在後座上。
“我真希望能跟你多點愉快的記憶。”羅彬瀚誠懇地對她說,“周雨本來是要請我當伴郎的,四舍五入你們倆的孩子也就是我孩子。我是來加入你們這個家的。”
“彆說這種惡心人的話。”
“行。行。”羅彬瀚說,“那能麻煩你避個嫌嗎?這防護服太悶,我想脫件衣服緩緩。”
周妤的表情幾乎扭曲了。她帶著寒霜般的臉色轉開腦袋,羅彬瀚則滿不在乎地開始脫防護服。鑒於上次阿薩巴姆掏了他的肚子,這次他把上衣外套連同所有的武器穿在防護服外頭,但他還不至於連褲子也這麼乾。他費勁地脫下防護服,然後則是下身的長褲。
他朝自己的腿後掃了幾眼,接著把長褲和防護服都穿了回去。
“行了。”他說。
周妤把臉轉了回來。在她來得及說任何話以前,羅彬瀚舉起槍口對準她的腦袋。他說:“你介意幫我解釋個問題嗎?“
“你想說什麼?“
“如果我死了,連呼吸都是我在幻想。“他說,”為啥我剛發現自己腿上的玩意兒惡化了?我覺得還是得檢查一下——像咱們這一家親的關係你肯定不會跟我計較吧?“
周妤揚起了臉,看上去準備開口說話。但在那之前羅彬瀚已經對準她的腦門扣下扳機。他掃射過她的臉孔和脖子,然後是胸膛和腹部。直到她的身體幾乎沒有一處完好,羅彬瀚才打開子艙飛行器,頭也不回地向著外頭逃跑。